窗外灯火辉煌,凌晨时分还那么热闹,源中城不愧是有“不夜城”之称的城市。尹泽城抬头看着房间里宫殿般的穹顶,壁画高贵典雅,救苦救难的天使降临凡间,慈爱的神把圣光带给凡人……栩栩如生。
流落的传说,隐忍的英雄尹泽城,在平民之家生活了十六年,任谁也看不出他竟是天选之人,终于有一天王霸之气爆发,身材火辣的靓妹和一众马仔降临,恳求他重回巅峰执掌大权,英雄尹泽城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们打扰了我普通人的生活,但还是披上战袍选择乘上直达源中城的列车。
猛龙般的钢铁列车刮起狂乱的风,从南方小城杀到了权力的中心,一路畅通无阻……当然,以上是民间添油加醋不嫌事大的艺术加工版本,事实上,土包子尹泽城一路上没少大惊小怪。
“诺山初级学院能拿到的只是初级的学历,而源中城的学院能拿到的可是高级学历,凭这份高级学历,你完全可以在除源中城以外的任何地方找到一份滋润的工作。”陈依家靠在列车的贵宾厢里柔软的红色沙发上说,“当然,前提是要拿到毕业证。”
“有多滋润啊?”尹泽城大口大口吃着贵宾厢免费下午茶的点心。
“知道诺山初级学院院长的工作吗?”陈依家歪着脑袋问。
“不知道,那么多年我就不知道院长是干什么的,除了每年的讲话,其他时间都见不到人。”
“这就对了,这就是滋润的工作。”陈依家抿了一口骨瓷杯里的红茶。
尹泽城恍然大悟,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陈依家委实是个好大哥,不仅带他们来大城市,还贴心地订了豪华单间,叮嘱他们好好休息,明天打起精神去学院报到,然后就去拜见她家族的三姑六婆之类的长辈。可她忽略了一个很细微但又很现实的问题——山猪吃不得细糠。
尹泽城在柔软的白色大床上滚了又滚,从小时候都糗事一直到明天的白日梦都做了一遍,就是死活睡不着。
这就好比唐僧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来到了灵山脚下,正准备觐见佛祖的时候忽然肚子疼。“佛祖老人家和一众菩萨大佬方便稍微等我一下吗?我去方便方便……”恐怕这样说只能换来扫地出门的待遇。
这就是尹泽城现在的想法。
“一只棉羊、两只绵羊、三只绵羊……”尹泽城没办法,只能希望数绵羊能有点用,让自己好好睡一觉,可脑子里的绵羊没一个安分守己,一会吐着舌头翻跟斗;一会穿着背带裤跳舞;一会从手里搓出个螺旋丸;一会又咬着手说“为了自由,塔塔开”;一会又戴着蓑帽,嘴里念念有词……
蓑帽啊,尹泽城思绪又开始飘荡,飘回那个没有太阳的下午……
诺山初级学院天台是一个人少的地方。尹泽城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发呆,爷爷告诉他要和朋友好好相处,所以刚来学校的时候,尹泽城就死皮赖脸贴着同学们。
他常常跟在一群人后面随叫随到,男孩们下课后喜欢围在一起讲笑话逗女孩们玩,他是个合格的捧哏,在旁边接话,然后等男孩们说到某个笑点时哈哈大笑带动气氛;男孩们玩“捉鬼”游戏,可他们又不想当“鬼”,于是尹泽城自告奋勇,偌大的操场,其他人拍着屁股做着鬼脸,冲尹泽城说“快来抓我啊垃圾鬼!”……
尹泽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比如他有时候会故意在课上出丑,或者做鬼脸,每个人都会被逗得前仰后翻,老师在课堂上留下对他头疼不已的表情,有时候男孩们会找不到人去跑腿,会喊尹泽城一块去,虽然耽误时间,可那又如何呢?尹泽城觉得自己得到了很多好朋友,自己被所有人喜欢。
直到某一天,年级体育考试,尹泽城排在最后面,本着“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精神,尹泽城充当送水员,给每个跑完的同学递上水。
场上呼声四起,男孩女孩们都在给自己的朋友加油,也有的为心上人打气,巨大的呼声仿佛能给对方无限的力量,而尹泽城在场下跑来跑去送水,感觉自己帮了所有人,他棒极了。
终于轮到尹泽城上场了,或许是太阳毒辣,或许是站得有些累了,裁判的哨声拖着长长的调子,像懒洋洋的胖鸟象征性叫几声敷衍。
可并不妨碍尹泽城风一样地跑出去,巨大的呼声如约而至,场下的同学们给场上的朋友加油。每一份呼声前都有某个人的名字,比如说林xx加油,宋xx加油,也有的会用外号给朋友呐喊助威,比如猪肝哥加油,铁哥加油……
但在繁杂的名字和外号中,没有“尹泽城加油”,也没有“啊尹,啊泽,啊城加油……”
尹泽城想不明白,他的大脑空白,心脏玩命似的把血泵到四肢,可他还是觉得四肢越来越重。
“呼呼……”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可空气黏稠得像胶,肺火辣辣的像烧着了似的,他只能更大口吞咽空气降温,大到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淹没场下潮水般,不属于他的呐喊。
……
“解散!”裁判在尹泽城的名字下打了个勾,随即大声宣布。
男孩们并肩走在一起吹嘘,一个说自己跑完后神清气爽,另一个则出来拆台说,你要不要把气捋顺了再说这话?刚才喘得和狗一样的是谁我都不好意思说。又有人一脸暧昧说,刚刚我看到有个姑娘给你喊加油可卖力了,你们俩……嘿嘿嘿。
女孩们没那么多话,只是三三两两关心彼此,所有人朝门口方向走去,人潮的后面是刚跑完还在喘气的尹泽城。
喂喂喂,怎么没人给我递水啊,我跑了半条命欸,这群人太没良心了吧。
“哎,好像我就是送水的人啊,送水的人怎么给自己送水呢?哈哈哈哈哈……”尹泽城条件反射般说出了这个笑话,像是讲给自己听。
像所有蹩脚的故事一样,他最后冲刺的时候扭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没放心上,跑完后脚踝开始发疼,他很希望某个人能够注意到他别扭的走路姿势,然后上前扶一下他,哪怕只是把他扶到门口也好。
尹泽城一边等,一边用别扭的姿势一步一步慢慢走。人潮离他越来越远,尹泽城没能等到一个帮他的人,世界安静了。
南方小城的太阳放完最后一丝光,坠下山去,他的影子融入黑暗。
从那天起,尹泽城就很少在课堂上捣乱了,老师课后在办公室还偷偷问,那小子最近怎么了?失恋转性了?上课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人,也不怎么见人影。
另一个老师说,管他呢,就他还失恋?哪个女孩子看得上他啊,只要上课不捣乱,人没出事就行,随他怎么样。
其实理由很简单,尹泽城在那次体育考试后突然觉得天空很好看,所以有空就偷偷溜到学院天台上吹风,看太阳慢慢落山,然后再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家。
日子一天又一天,直到某一天,尹泽城在天台看到那个叫陈依家的女孩。她来天台干什么?尹泽城心想,可能是为了躲避那些追求者吧。
呵,太受欢迎果然也是一种烦恼,不像自己……尹泽城在心里自嘲道。
不过陈依家并不打扰尹泽城,尹泽城也没主动搭话。于是学校天台上,男孩在一边,女孩在另一边,像是小城里过年贴在门上的对称年画。
有一次,尹泽城按耐不住好奇,偷偷往陈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看到女孩只是望着远方怔怔出神,却感觉这个女孩那琥珀色的瞳孔里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伤。
他看不懂这悲伤,只觉得心疼。然后第二天他带了一块青色的粗布,铺在陈依家经常坐的地方。他只是觉得小姑娘的衣服那么漂亮,坐在天台的石砖上会弄脏,弄脏就不好看了。
于是在那个没有太阳的傍晚,陈依家走到尹泽城面前说,“今天没有太阳啊?”
这是女孩对男孩说的第一句话,像是宿命的开场。
很多年后,拥有暴君之名的寂阳王殿下——尹泽城,在某个花开烂漫的午后,低头呢喃:“今天没有太阳啊?”随行将士望着天上的烈阳摸不着头脑,猜不透殿下的话里究竟暗藏着怎样的玄机,纷纷下跪谢罪,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可寂阳王摆摆手,示意无事。
“是啊,今天没有太阳。”尹泽城转过头回了一句。
“为什么要弄一块布?怕我弄脏你的地盘?”陈依家眉毛一挑。
“没有没有,地上脏,我怕弄脏你衣服。”尹泽城连忙解释。
“哼,行吧,接受你的理由。”陈依家顺势坐在尹泽城不远处。
“你为什么不开心啊?”过了好一会,尹泽城打破沉默。
“不开心?我哪有不开心?如果说上天台看风景算不开心的话,那仁兄你可比我不开心多了。”
“也没有。”尹泽城说,“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很开心……”
陈依家心里一颤。
“我上来只是发发呆啦,有时候会胡思乱想。可能你也一样,大家都没有不开心。哈哈……”尹泽城解释着,哪有人会喜欢把心里柔软的地方给别人看呢?那些“不开心”就是柔软的地方,还是快点说个笑话搪塞过去吧,因为那些柔软的地方被看见的时候得不到爱,是会疼的。
“你都会想些什么呢?”陈依家顺着问下去。
“想着行走江湖伸张正义,把坏人统统抓起来,把贪官的钱分给百姓,把人贩子统统丢到牢里。”尹泽城张嘴就来,“把沙漠变成种地,把水引到干旱的地方,把山炸开一道口子,让北边不那么冷,让南边不那么热。”
陈依家噗嗤笑了出来。
嘿,还不赖,把她逗笑了。尹泽城觉得心里也高兴起来。
“还有呢?你自己呢?”
“……也想过某一天,有一男一女风尘仆仆来到面前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你过得怎么样?”尹泽城鼻子有些发酸,但很快意识到旁边还有个陈依家,于是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当然啦,也想过有一天,外面突然冲进一帮黑衣人,给我披上帅气的披风,和我说我是天选之人,现在是世界存亡的危急时刻,需要我的帮助,然后我坐上有八个排气管喷着白色炽热蒸汽的机车,风风火火就去拯救世界了。”
“你有某个你很爱同时又很爱你的人,所以才想拯救世界吗?”
“现在已经没有了,不过管他呢。就是因为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所以才要拯救,万一有某个未来对我很重要的人因为我不拯救世界她挂了呢?那可就太遗憾了。”
“那世界都讨厌你呢?这样也还要拯救吗?”陈依家眼眸低垂,可尹泽城没有注意到。
“世界不会讨厌谁,也不会偏爱谁,只有人才会讨厌谁,偏爱谁。世界那么大,有人会讨厌你,但也总有人会偏爱你,我们总不能因为讨厌的人就不去拯救世界了吧,那么那些偏爱我们的人会伤心的,甚至会和世界一起消失,我不喜欢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伤心,更不喜欢他们消失,因为那样,世界毫无意义。”尹泽城不紧不慢地说,真诚无比,“为了世界的意义!”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种人,陈依家摸了摸眼前那傻小子的头,“吃糖吗?为了世界的意义。”
尹泽城刚想说不要像摸狗一样摸我的头啊,可到了嘴边却是:“好的,谢谢姐。”
“叫大哥,我带你行走江湖。”陈依家拍了一下尹泽城的头,从袋子里拿出糖给他。
“好嘞,大哥。”
“喂,行走江湖的大侠要威风些。”陈依家瞥见尹泽城身后的蓑帽,一把拿了过来,“我帮你改造一下。”
尹泽城没来得及阻止,陈依家就拿过蓑帽,然后解开绑头发的丝带,瀑布般的青丝被风托起,像空气中开了一朵好看的花,女孩三下五除二就把丝带绑在蓑帽上,不得不说,带着花纹的丝带配上破旧的蓑帽……有一种莫名的屎盆镶金边的感觉。
“大侠就要有飘逸感,这样才潇洒。”陈依家把蓑帽扣在尹泽城头上,迎着风笑得无比灿烂。
尹泽城忽然意识到他其实离陈依家很近,近到能闻到好闻的发梢的味道,像是清晨里的水仙花,在他的眼里,世界发出耀眼的光,闭上眼睛也无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