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万江西北一百里便是天君山,天下第一道教天师道所在地,四海之内的道家门徒皆可寻祖于此山。于是民间有言,“天君山下的农人也是得道之人。”
在臣服之后,虽然朱奎并不真得信任他,自然也不重用他,但张钧飞还是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在被囚禁期间,张钧飞反思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决定寻机会去天君山寻长老道同真人以解内心之惑。
山脚下的小河边,一块农田掩映在树荫下,张钧飞正好遇见一耕地的农人,正在不紧不慢地给庄稼锄草。
“老伯,都说天君山的农人都是得道高人,”张钧飞走上前去,“可否为晚辈解答一下疑惑?”
“老夫也就一农夫,种了一辈子庄稼了,只懂四时五谷,不知后生有何疑问?”老翁停下手头的活。
“我想请教有关大道的问题。怎样思考才能知晓大道,怎样行事才能获得大道?”张钧飞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农夫摇摇头,俯下身子继续忙起来,他确实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张钧飞见农夫不再搭理自己,只好沿着石阶继续朝山上走去,在到达山顶的路上又遇见一扫地老道士,看起来也年逾花甲。那道士一心一意清扫着铺满灰尘的青色台阶,完全不顾及来人,哪怕是一个外人就站在面前。
“道长一看就道行不浅,是否可知何为大道?又怎样才能通晓大道?”张钧飞直入主题,哪怕老道士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老翁年岁高矣,记性不好,以前还能说几句,现在想告诉你,可惜话到嘴边,却又都忘记了。”老道士摇了摇头,又继续扫起地来。
一阵风吹过,竹叶洒满地面,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光芒四射,泛着迷离的晕彩。
老道士停下来擦擦汗,望着逐渐消失在山顶的年轻人背影,不觉摇了摇头。
“晚辈内心实在难以安静,苦苦寻觅却依然难寻心中之道,因而上山求仙人指点,以解内心之忧,”张钧飞报上名,等了半晌午方才见到道同真人,“来时,见过山下的农人和半山腰的扫地师父,可惜都不曾开口,农人说自己并不知道何为大道,老师父说自己年轻时候尚且可以说出几句,只不过年纪大了已经忘了。因而,只能亲自叨扰真人了,感激真人能抽空面见晚辈。”
“张生不要如此客气,我道中人虽避居山野,但对朝中事也多有耳闻。张生年纪轻轻,但早已名声在外,何况你先祖也有功于社稷。”道同真人把张钧飞带进天君山玉皇阁,让众人退下,只身一人与张钧飞促膝而谈。
“真人说笑了,吾辈之人,谈起名声,怕也是声名狼藉了,”张钧飞一脸苦笑,“老天爷也是捉弄人吧,一通把自己身心搞得憔悴不已,许多时候感觉自己的精神已经要崩溃了,前路漫漫,不知何处去,倒是听说这世间多有隐居、炼丹、得道之人,所以,越来越迷惑,究竟何为知道之思?何为合道之行?这世间人苦苦追寻的得道之法是否真得存在呢?”
“不要刻意思考才能知晓大道,不要刻意行事才能顺应大道,不刻意寻求方法方能获得大道。”道同真人三句话就概括了问题答案。
“唉,真人果然是高人,这么容易就给出了答案,我还寄希望于山脚种田的农人和山腰扫地的老师父能给我答案,真是蠢啊。”张钧飞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情。
“非也,非也。我能在众师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掌门,就是因为我谈起道来头头是道,甚至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啥都明白,直到我师弟死在我的面前,见悟生死之后我才觉得我一生其实从未真正得道过,”道同真人打开封闭的窗户,让光线透进来,然后在高大的殿门前反复徘徊了几个来回,继续说,“其实你本不必来见我,山脚下的农人才是真正得道的人,扫地的老道长是我的师叔,他也差不太多,而你我虽然现在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却是距离得道最远的。有真知的人不会轻易说出来,能用言语表达的自然也不是真知,故而圣人之教本无言。大道是无法通过我的几句话获取的,德自然也无法用言语去表达,仁如果可以人为,那义自然就可以亏损,礼也就可以作假。失去了大道,也就只能讲究德,失去了德也就只能讲究仁,失去了仁也就只能讲究义了,若最后仁义道德都求之不得,就只能去讲究礼了。故而礼是大道的伪饰,混乱的开始,所以,所谓修道,也就是把那些不符合大道的东西给去除掉,反复去除,达到不刻意而为的境界,如果可以不刻意而为,自然也就无所不为了。”
“也就是说,礼是刻意而为的,是大道不行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那圣人不施礼该如何?”张钧飞若有所悟。
“如今人们心中有了物的界限,距离本真也就越来越远了,熟不知,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所以谁能真得说明白生死之道呢?人的生命,是天地万物元气聚合而成,元气聚合则为生,元气分散则为死,若生死本就为一体,又何必担忧生死呢?所以万物本无差别,只不过人们出于自己主观偏见产生了好恶,以自己所好为正确,以自己所恶为错误,所以对错并非永恒,而是可以相互转换的,亦不过同一种气在天地之间运转而已。因而,圣人应以万物为同一。”道同真人回答。
“我问农人和老道长,他们都没有回答出我的问题,而真人说得这么好,怎么能说不如他们呢?真人怎么就距离得道差得远呢?”张钧飞很不解。
“农人说自己不知道,这才是真知,老师叔曾经知道,如今却忘记了,他距离真知也很近,而你我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始终无法真正接近真知,”道己真人坐下来,“你是有目的寻求大道的世俗之人,自然距离真知最远,而我算是世俗之中的高人,道理都懂,只不过有心而为,依然处于是非对错阶段,并非真正得道,老师叔内心已经逐渐超脱世俗,距离大道已经很近了,而那位农人,自然而然地耕地,并无丝毫刻意,不去想什么是大道,如何去追求大道,毫无功利,可以说已经真正得道了。”
“我似乎有所悟,真正的道本就自然存在于世间,而并不需要刻意去求取,是这样吧?”张钧飞探了探身子,继续问道,“我一直苦苦追求公正良知,想以自己所学换一个太平盛世,却愈加迷惘。”
“很多年轻人如你一样,读了一些书,便自以为已得圣人之学,不知不觉却被礼教所束缚,实在浅陋不已,”道同真人并不顾及张钧飞的脸面,“所以与这些人谈大道犹如与井底之蛙论银河、与盛暑之蝉谈论冰雪。”
“真人教导得是。”张钧飞顿感脸上阵阵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