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海城,我回来了!张宏洨策马陶海城头,对天怒吼。
也许所有的悲剧在林从观被杀那天就已经写好了剧本,军闻司和安都府对暗杀计划毫无察觉,群情激奋下,沈铭首先被罢免了军闻司主事一职,李沅也暂离安都府都护,仅保留御前司侍卫的职位。而后,林从观的政敌尤其是崔琰等人直指林从观的改制弊端,并扬言各州都深受其害,暗杀正是源于走投无路的各地乡贤的反抗。虽然皇帝并不相信崔琰之辈的话,但他也意识到,朝中反对林从观改制者并不少数,之前只是不敢多言,但在林从观死后就全部站了出来。
于是,年轻的皇帝下令暂缓推行林从观的部分改制措施,尤其是争议较大的借贷法。这时候,已经被免职的沈铭写下《兴亡论》,但他的直言劝谏再次让他站在了风口浪尖。沈铭有才干、有理想,但有时候朝堂之上的事并不是由对错决定的,他不懂皇帝将他撤职是为了保护他,更不懂皇帝需要维护平衡,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朝堂更是皇帝与大夫们共同的朝堂。终于,沈铭成了景阳官员们的众矢之的,于是皇帝只能将其外放,他没有选择安逸,而是回徽州与妻儿短暂相聚后,选择了北上云州,实现他儿时去边塞报效国家的愿望。
而后,江孜掌管军闻司,屡次派人监视覃阳子,为不受牵连,覃阳子逃亡北辽,成为耶律德荣朝的第一幕僚,在他主导之下,北辽启用了耶律石秀、忽鲁颜哥等一干将才,开始了练兵称霸的道路。数年内,复营州、灭渤海,同时,他们支持的柔然人也终于向帝国在草原上最后一座堡垒——陶海城发起了进攻。
那一年,李淄坐妻子纪灵将生产,于是云州前线由李淄信、叶漴、张成旭三人指挥,李淄信是名义上的最高主帅,另二人为副,而沈铭则主动请缨赶往陶海,成为保卫陶海的主将。
“荒蛮之地,怎么这么多犯人!”陶海城的大牢里面,沈铭正举着火把巡视整个监牢。
“报告沈大人,这些人主要是抢劫商道的盗贼,还有少部分是通缉犯和流放的贪官污吏。”手下报告。
“陶海城,没有流放的犯人,只有战死的英雄。”沈铭下令把这些人都放了。
“沈铭,你个小人,”突然一个大汉从众犯人中冲了出来,“都是你害得我们!”
那人死死掐住沈铭的脖子,幸好手下卫兵反应及时,将此人拿下。
“徐逍?”沈铭大口地呼气,却发现方才之人乃是前军闻司参将徐逍,“你怎么在这里?”
“如果我不在这里,早就被灭口了吧,”徐逍瘫倒在地上,恶狠狠地说,“你为何不遵守诺言,完成了任务,还要杀我和张公灭口?”
“我还想问你呢,”沈铭忽然咆哮起来,“我得到报告说行动成功,安抚好程思楚后,便与其一起自晏州启程回帝都。可回到帝都,怎么是这么个局面?府内行动共三人,死一人而失踪两人,只有策反仇灿的鱼恩还在,而他并没有参与现场行动,毫不知情。”
“你也不知情?”徐逍很震惊。
“是的,”沈铭说道,“由于张焕之被捉住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你与刘琛为了绝后患而杀了他,但你们却都消失了。”
“那不是我,我不会忍心对兄弟下手,”徐逍摇着头,“刘琛,就是那日我们的内应、那个相府小官吧,有可能是他害了张公吗?”
“他也消失了,军闻司都查不到,”沈铭十分遗憾,“我毁了你们所有的资料,为你们伪造了新的身份,却也让我自己也找不到你们,说来可笑。”
原来,徐逍自逃出景阳之后觉得自己很难逃出军闻司的追捕,除非躲到一个不可能有人找得到的地方,于是就想到了这里,陶海城的牢房里,鱼龙混杂,是个绝对的好地方。
沈铭坐镇陶海,边塞地区不少人主动来追随,其中就有流落西州的吕卿蒙,以及到安州投奔叔父张成旭的张宏洨。
“沈大人,没想到以这种方式重逢了。”吕卿蒙灰头土脸。
吕卿蒙的到来,帮沈铭与徐逍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当年,吕卿蒙在西坉门值夜班,他与鱼恩是同僚。李敬忠大寿那晚本是鱼恩当班,但他说自己有家事,因此与吕卿蒙换了班。然而,几日后,轮到吕卿蒙当班时,他忘记了与鱼恩换过,因此照旧出现在了安都府的门楼值班房里。
那日,吕卿蒙有些困倦,就在内屋躺着,想闭目一会恢复恢复精神。这时,鱼恩带着一个黑色披风的人进了外屋。
“除掉张焕之。”鱼恩对那男子说,似乎是没有意识到会有别人在。
“沈主事回来,我可就在帝都待不了了,后事如何安排呢?”黑色披风男子问。
“这是黄金五百两,”鱼恩把手里的袋子交给那人,“已为你换了新身份,去河州后你将被提拔为参将。”
送走那人后,鱼恩打开屋门进入内屋,而吕卿蒙正装作熟睡。他竖起耳朵,感觉到鱼恩背对着自己站着,注视了自己很久很久。
柔然与北辽人逐渐肃清了外围的据点,陶海城成了孤城一座,只有三千人于城内,沈铭一面积极防守,一面派人前去求援。
柔然人用云梯工程,沈铭便派人用钩杆将云梯顶开、用火焚烧,柔然人用钩车、木马攻城,沈铭便命人用石块砸,一时双方很僵持。沈铭还多次于半夜派出小股部队骚扰柔然大营,虚虚实实,让柔然人很头痛。然而,随着柔然人开始围城挖壕,开始长期围困陶海,城内的情况越来越遭,然而援军迟迟不到。
“宏洨,施展你箭术的时候到了,”沈铭拿出一支箭,上面系上白色锦缎,写上黑字,“看看降书能不能诈出敌军主将来。”
沈铭对着天空一箭射出去,很快,柔然人阵中一兵士将锦缎捡起,送到一马上之人手中,张宏洨看准时机,一箭射出,此人应声下马。
虽然通过周旋,柔然人暂时也无法攻进城,但城内粮食越来越少,手下众人都认为应该突围,然而沈铭以没有接到命令为由拒绝,于是决定让张宏洨率五十骑兵突围出去回云州搬救兵。
“云州有我数万大军,如果能与我里外夹击,定能重创柔然人,”沈铭不甘心,“陶海是我们在草原上最后的据点了。”
“沈大人放心,我定带援军回来,不灭柔然誓不还!”年轻的张宏洨骑上自己的白马,提一杆长枪而去。
云州,初雪时节。净月城内,叶漴与张宏洨集结步骑万人,他们决定冒险穿越雪狼谷,而后直插柔然主力大营,即可解陶海之围,又可彻底解除柔然人对云州的威胁。这是一次偷袭行动,叶漴已派出斥候将柔然各部所在位置摸清楚,只要成功穿越雪狼谷,即可一战功成。
然而,那个飘着雪花的清晨,当叶漴与张宏洨骑着马进入雪狼谷之时,对即将而来的危险并不知情,据夜间派出的斥候回报,附近并无敌情。雪花铺满山间小路,战马并不嘶鸣,只在路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蹄印。
突然,圆木翻滚、落石纷飞,而后万箭齐发,契丹人不知从何处来,他们封锁了谷口,将叶漴大军堵在狭小的雪狼谷内。
“契丹人突破了我军侧翼,李淄信可能已经被击溃了,”张宏洨说道,“叶叔叔,我们被包围了。”
“往前走,尚有一线生机。”叶漴提剑而上,身先士卒。他知道,如果大军一旦回头,定然一溃千里。
叶漴带着士兵们冒着箭雨,向山坡上仰攻,张宏洨率领骑兵部队与谷口的北辽骑兵血战,雪狼谷内血流成河、遍地尸骨……
张宏洨只率数百骑兵回到陶海城。
“我大军遭遇契丹人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叶公战死,救兵已无。”满脸鲜血的张宏洨回到陶海城内,他几乎瘫倒在地上。
“那你不该回来,”沈铭得到这个消息,彻底绝望了,“事到如今,兄弟们自己决定去留吧,城内也无那么多的粮食了,欲留下者与我一起战死城头,掩护突围的兄弟们。”
“我吕卿蒙要留在沈公身边!”吕卿蒙第一个回答。
“我徐逍也不走,大不了就是一死!”徐逍接着说。
“我张宏洨若想走就不会回来了!”白马少年依然如此豪爽飘逸。
“其他人我不管,徐逍,你不能留下,”沈铭把手放到他的肩上,“焕之之死于我也是一道心结,我今生可能已无机会去找出幕后真相,希望你能替我去完成这个愿望!”
徐逍犹豫了一夜,最终决定听从沈铭的命令,于是众人将自己未完的夙愿全部寄托给了徐逍。而吕卿蒙则告诉徐逍,自己在西州还有一个女儿,名为吕苏若,托他代为照顾。
熬过了一个艰难的冬天,春天虽然到来,可陶海城依然陷落了,他们究竟有多艰苦,张宏洨至今不敢再去回忆。他最深刻的一个场景是,吕卿蒙右手提剑,左手握住战旗,屹立于陶海城头,近处,是被他斩杀的柔然人的尸体,而远方,则是万箭齐发……
“张家小子,怕死吗?”城陷之后,柔然人将沈铭与张宏洨等剩下十几人绑于城头。
不知是被沈铭的忠胆所感染,还是有念于沈铭不杀战俘的慈悲,柔然人反复劝说沈铭投降。
“沈公说什么呢,怕死我就不回来了!”张宏洨回答。
“来吧,砍下我的脑袋吧!”沈铭大喊。
终于,他的头颅落下。
“昨夜生死厄,今朝人已老,满城皆唱招魂调。
无愿欺天命,难料生灵渺,终了悟,在劫不能逃。
故园落眼处,荒冢遍沙霄,白马银枪舞双刀。
哀叹众生苦,无颜浊世笑,鸣不平,除尽人间妖。”
这是沈铭在陶海城头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他知道自己即将命丧于此,唯一心有不甘的就是未能以一身正气荡平这浊世,为生灵寻求公平与公正。
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群飞鸟被惊起,忽而狂风大作,砂石纷飞,沙鬼汹涌而来,一片黄沙之中,再不见陶海城。
再醒来时,张宏洨发现自己在一驾马车上,旁边是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孩童。
“你醒了啊,快喝点水,”女子笑着说,“我们在沙堆里寻到你。”
“谢谢你,这是去哪?”张宏洨问道。
“漠北。”女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