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郭庞秘密起身前往河州的前后,一个膀大腰圆、脸色黝黑的壮汉跟随商队自西北进入景阳。进入城后,他安置好自己的骆驼,便前往西城兴盛坊的一栋独门宅院。宅院仿佛许久无人打扫,门口杂草丛生,墙外遍布碎瓦,只有偶尔几只麻雀落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
景阳夏日的傍晚,夕阳余晖尚在,洒满稻田。青黛色的薄云萦绕于远山上,苍茫不已。沈铭坐在窗前,任由晚风吹起自己的发髻,在等友人的间隙里,他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沈铭原本是家中独子,却年近三十也不愿娶妻,以至背负族人的巨大压力。他并非排斥成家,相反,他无比重视自己的婚姻,因为重视,更加慎重,以至苦苦寻觅。而沈铭终究是幸运的,在他三十岁那年,栗阳郡守高升主持重修登仙阁,落成之时正赶中元节,故而在当天夜里于登仙阁宴请四方宾客,而栗阳郡治所就在会宁,作为会宁知县的他自然受邀参加。而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二十二岁的徐佳。
徐佳祖上是徽州寿春郡人氏,时随家人徙居于江宁。因其二哥徐衍来河州商谈生意,其跟随前来游玩,恰好徐衍与高升熟识,故而兄妹二人也得以受邀参加中元节登仙阁上的夜宴。徽州徐氏是当地大族,徐氏尽出人才,徐衍主要从事丝绸锦缎生意,其还有一个哥哥徐望,当时在徽州本地做官。因为家境富庶,而自小又被家人宠爱,徐佳受得非常良好的教育,其诗文既有江南女子的温婉,又不缺大丈夫般的豪情,尽显才气,因而人称江左第一才女。
澜江自会宁城流过,登仙阁就矗立在江畔,其有五层百尺高。中元夜宴之地位于四层的观景阁,沿石梯而上,要数百步才能走上去。那日傍晚,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晚霞柔美而壮丽。水光粼粼,时有银鱼跃出江面,犹如刀光剑影、飞银碎金。
“听闻沈兄是盛名河州的才子,可否请赐一首诗词,以用作开宴乐律?”那日,沈铭很早就登上阁来,正轻倚在栏杆处赏澜江外的夕阳盛景,此时,一个年轻男子走到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兄台为何人?”沈铭转过头来。
“鄙人徽州徐衍,受高郡守之邀来此参宴,”徐衍赶忙躬身行礼,“想来,兄台正是会宁知县沈铭。”
“徐公客气了。”沈铭赶快回礼。
实际上,徐衍此行的目的就是结交河州本地的大人物,以方便自己在河州开拓生意,因而他很早就调查清楚了宴会的参与人员。而沈铭是他最想结交的人,因为他本身认识李沅,听李沅提过此人,说当今太子在栗阳时曾表达过对沈铭才华的欣赏,说自己登基之后必召其入朝为官。
“还请沈兄赏笔,”徐衍让随从拿来笔墨,然后大笑起来,“也许沈兄不经意一笔,便可出绝世佳作。”
“不敢不敢,我也就略抒胸臆,献丑了。”说罢,沈铭先是拿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而后背向众人,提笔而作。
“香风微疏,红桌琼酒,登阁意与仙人舞。长洲鱼影日尽处,飞霞孤鸟偕来路。
玉蕊花落,关山极目,长夜不闻五星出。冠侯泉下酿玉浆,西州旧梦又几度。”
沈铭思考片刻,着笔一首《踏莎行》。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然而当沈铭落笔之时,众人却又突然陷于寂静。众人皆以为沈铭会对这登仙阁上的美景描绘一番,但却偏偏只是浮笔略过。
“兄台果然是心中有天下的人,”就在此时,一个着青色长裙的姑娘凑了上来,缓解了这片刻的尴尬,“全篇平淡无奇,无一佳句。但寥寥数语却又写进心中所想,但也足矣。”
“哦?”沈铭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充满了光芒,“不知姑娘如何理解?还请道来,吾也想听闻一二。”
“上阙写眼前。阁外流风,阁内美酒,阁中仙人,既照应阁名,又不吝对与座各位的夸赞,”姑娘望了望众人,踱着步,然后朝着远方摆了摆手,“而后长洲、飞鱼、落霞、归鸟齐出,虽无新意,却又陡然天成,自然之美已尽在其中。”
“那下阙呢?”徐衍望着妹妹赶忙追问。
“这上阙,其实各位都可以读得懂,难就在这下阙,”姑娘停下脚步,故意歪起头,面带笑意,“玉蕊花,乃帝都名花,而关山极目之处想必也是景阳。而五星一词出自汉代,相传武帝与太史公同观天象时发现东方有五星俱亮,豪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由此,后两句也就很容易理解了,沈大人心中自有报效国家的理想,如冠军侯与三军共饮酒泉。”
徐佳说完,众人皆击掌赞赏。毫无疑问,徐佳透彻得说出了沈铭的所有心思。也就在那一刻,沈铭被这个徽州姑娘深深吸引。他望着她许久,直至众人散去。他突然觉得,她的眼眸犹如琉璃一般明朗,她的脖颈犹如秀玉一般白净,她轻盈的步伐、翩翩的衣阙,那江南人独有的柔美声调,无不深深让他迷恋。那一刻,沈铭意识到,这个姑娘,便是他命中注定的姻缘。
“你为啥一直盯着我?”徐佳突然面带羞涩,也吞吞吐吐起来。
“让姑娘为难了,我就是觉得与你有缘。”沈铭不好意思地把眼神抽离出来。
幸亏此时,高升带着家眷到来。夜宴将起,众人皆落座,这一刻的尴尬终于被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