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熬煮的药真的苦。
那味道简直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简单点就是苦得人“死去活来”。
时闻忘记了是怎么强迫自己咽下第一口的,大概是因为白术大夫的眼神太过“慈爱”了吧…
在时闻住在不卜庐疗养的日子里,有很多人前来探望他。他也借此旁敲侧击不停询问有关散兵的事情。
起初,一谈论到散兵,前来探望他的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然后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个时候,时闻也只是无奈地笑笑,顺着新起的话头继续聊天。
也许,他应该是为阿散的糟糕关系头疼才是;但是,他却心里感到十分高兴。
他的阿散没有和他梦到的一样进入世界树消除自己,真是太好了。
他的阿散可能是在某个地方暗暗守着他吧。时闻这样想着,恨不得自己能一天干上十碗白术的“味觉炸弹”让自己快些好起来,然后揪出阿散给他一个拥抱,然后好好“聊一聊”。
但是,命运总是喜爱捉弄人。
在又一次尝试为散兵说些好话时,时闻看到了坐在自己病床对面人脸上的茫然表情。
他挠了挠头,似乎是把自己的脑子全部搜了一遍也没找到时闻口中说的这号人物。最后,他只是讪讪笑着说:“哦——你说的是他啊,对对对,是有这么一号人物来着……嘶——那个……是谁来着?”
时闻如坠冰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那位客人的,只觉得那一天,时间流逝得特别快,一瞬间就从晌午到了深夜。
好像他的手中握着细沙,他攥紧拳头,可其中的细沙还是争先恐后地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下坠,最后消失不见。
就这么恍惚着,又是一个日升月落,钟离带来了来自稻妻的信件。
少年读完之后,一言不发,然后纸张被撕裂的声音填满安静的房间。
少年坐在床上,弯着背,手扶着额头。他好像在深海中挣扎,最后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只留下一串易碎的气泡。
他的妹妹和梦中一样…不记得他了。
当他认为这些事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又一件噩耗狠狠地向他压下来。
改变世界树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却会更改人们的记忆。
“有一件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你。”钟离身后的渐变丹橙的发尾随着主人的动作微晃,他将盛满苦药的汤碗放到少年床边的小桌上,看向扶着头陷入沉默的少年,用平缓的语气说道。
“我的记忆似乎有所改变。时闻,现在的你在我的记忆中有两重身份,一是璃月的仙人,二是至冬的执行官。”
“至冬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青鸟]莫菲厄斯。”
“此番是与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博士]发生冲突,两人内斗而双双负伤。”
负伤?
博士没有死?!
博士…没有死!!
他失败了。
时闻垂下眼看向那碗苦药,只是看着却觉得嘴里却已满是苦味。
“钟离先生,能帮我写一封回信吗?”
少年的眼眸看着在纸张上游走不辍的笔尖。
博士没有死…那必然会来找他寻仇。他不能让刚刚获得新生的妹妹出现在那个家伙的眼中。
自这封信被寄出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妹妹。小希…会是稻妻雷电家的幼妹,与他再无瓜葛。
柔软的笔尖沾染墨迹,在洁白的纸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决绝的文字。
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麻木、迟钝、被摆布、被摆布……
好像有谁在狞笑,那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就算他捂住耳朵,那个难听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疯狂往他脑子里钻。
好难受…
好痛苦…
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床沿处,不停地干呕。钟离放下笔,坐在他的旁边,一下又一下帮他顺着气。
原来难受到极致会这么狼狈……心脏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攥住、折磨。他想吐却又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努力大口呼吸却一直摆脱不开窒息感。
他想师父了。
他想师母了。
他想那个头戴斗笠、桀骜张狂的少年了。
是真的,
好想…好想……
少年猛地转身抓住钟离抚在他背后的宽大的手掌,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一刻也不敢松手。
“先生…先生!我不能在这里了。”世界树为了合理化而给他安上的愚人众的身份是一种麻烦。绝不能让至冬拿着他的两个身份做文章。
“羡尘醉梦…必须死。”
……
“铛——”
一声锣鼓响起,让人身体一震。
金发的旅者紧抿着唇,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吹奏的声音随风飘来,旅行者将其掬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才发现这又是一场送仙典仪。
沉玉谷在举办送仙典仪。
送的……是沉玉谷的仙人。
头戴羽冠,作灵巫打扮的老者旋转着古老的步子,拖着沉重的语调念着唱词。
“纷进舞兮堂前,
目眷眷兮琼筵。
来不言兮意不传。
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兮思繁弦。
神之驾兮俨欲旋。
倏云收兮雨歇。
山青青兮水潺。”
又一声锣响,几乎要震碎旅行者的耳膜。
“送仙咯——”
旅行者很难找到能够准确形容这一刻的感受的词汇,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难以置信。
看着行进的队伍既歌又舞,他只觉得整个身体就像是灌了浆一般僵硬。
“时闻…去世了?!”小派蒙震惊的话语掉落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散兵进入世界树将自己删除,而沉玉谷开办起时闻的送仙典仪。
思绪像是被猫无情挠乱的线团,旅行者手捂住头,耳边不歇的是婉转的哀悼追思的祭词。
他们来沉玉谷原本是想找到时闻确认历史是否因为散兵的行为发生改变。只是……
旅行者放下手,悄声离开人群,顺着石阶一级一级走下,他仰起头看到被山吞了一半的太阳。
只是……
事情似乎并没有变得如那位执行官想象的那般美满。
他不由得想:如果你在这里,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散兵?
出神之际,旅行者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旅行者!旅行者!你快看!那个是不是时闻?!”
旅行者回过神,顺着派蒙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青衫的衣角没入竹林中。
金发的少年瞬间睁大眼睛,一下子窜了出去,只在原地留下打着转不肯停歇的细长竹叶。
竹叶簌簌而落,将这里渲染得宛若清幽世外境。
少年仙人立于竹林中,背对着他们,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一般。
听到身后的轻响,少年回过头,含笑向他们打招呼,像是许久没见的老朋友一般,熟悉却又陌生。
“旅行者,派蒙。好久不见。”
“时闻,太好了,你没有事。”随后,小派蒙反应过来,脸上生起被人戏耍之后的恼怒,“你到底在搞些什么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来到沉玉谷看到送仙典仪要吓死了!”
小派蒙手指着旅行者,“旅行者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抱歉,是我的错。”时闻很乖巧地认错,“也很抱歉此时不能好好地招待你们,想要与你们聊上几句却只能将你们引到这僻静之地。”
旅行者微微皱起眉,时闻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如果说以前的时闻像是一场细密而轻柔的小雨,那么现在的时闻给他的感觉便是轻灵飘渺的流云。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可是他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发生了变化。
“你们是想要询问…阿散,对吗?”时闻三两句稳住小派蒙的情绪,看向一直不发一言暗中观察他的旅行者,“嗯…我不能透露太多。有些事情需要你亲自去寻找答案哦,旅行者。”
“阿散现在…还活着。他现在大概就在提瓦特大陆的某处吧。”少年笑了笑,“旅行者,去找找吧,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旅行者终于知道时闻到底哪里奇怪了。
太平静了。
平静过头了。
“时闻,你…”怎么了?
少年微微摇头。
西边的太阳彻底被吞下。
“嗯?我没事哦。”少年站在阴影里,声音碎在风中,“只是回首往事,不由得感慨一句浮梦见我,我见浮生啊。”
“阿散心中有执念,我一直知道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些年,我只是尽可能地陪伴着他,想要借此将他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消解一些。”
猫猫每一次对着月亮磨牙,青羽鸟都将其收入眼底,然后沉默。
少年突然笑了一声,满是自嘲,“是我没用。”
“说到底,我什么也没有为他做到。”
竹叶飘然落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是的,时闻。你为散兵做的事情,我和派蒙都看在眼里,请不要这么说。”旅行者安慰说:“你是那么爱他,他也以同样的爱意回应着你。虽然他没有明说出口,但我能感觉到,他进入世界树……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
“既然你说散兵还活着…不如我们一起去找他…”
风变大了些,旅行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用了……”时闻摇了摇头,“不用了。”
少年的衣袖在风中摇晃,释然一笑,“有我无我,都一样。你知道吗,旅行者,在我醒来之前做的梦中,阿散不再执拗于过往,他变得更加通透,像风一样自由,而见证者中没有我。”
“那只是个梦,时闻,不要把梦当真。”
“话题扯远了。”少年收起他的落寞,重新摆出轻松豁达的样态,“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你们看到了送仙典仪对吧?”
“请不要担心,那是我请求帝君这样做的。”
“为什么啊?”
“因为……博士。”
少年眼神暗下去。
博士没有死去,他绝不会就此放过他。
他的愤怒需要博士的死亡来安慰。
“接下来,我会前往至冬。只有除掉博士,我才可以…安心。”
“所以,你是需要我们帮忙除掉博士吗?没关系,我们最擅长打架了。”
少年摇了摇头,他反手将一把雪白的刀剑从元素空间中抽出拿在手中。
他无比眷恋地抚过剑身,那一日的景象仿佛发生在昨天:少年将刀剑扔给他,傲慢地说这柄刀剑只是无用之物。
他的少年,别扭又可爱。
少年仙人轻笑,而后,又十分干脆地将刀剑横拿,递到旅行者的面前。
“我想让你们帮我把这柄刀剑归还给它原本的主人。”
少年看着旅行者的眼睛,点了点头,“没错,是阿散。”
“请不要这么看我,旅行者。只是因为…我的右手已经不再适合使用刀剑了。这么好的刀剑,在我手中荒废落尘太过令人惋惜。而且,如今在世人眼中,时闻已经死去,这柄刀剑于情于理都应该归还于阿散。”
刀剑一声嗡鸣,似在哀泣。
旅行者看了一眼被递到自己面前的刀剑,没有选择接过来,他认真说道:“这是散兵送给你的东西,还是你亲自还比较好。而且,不要做傻事,时闻。我想散兵他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
少年拿着刀剑的左手微微发抖,嘴张合几度却挤不出一点声音。最后他只是说:
“我梦到过有他相伴的余生,哪怕只是个梦,我也很满足了……已经足够了。”
“但是,你现在看起来很虚弱……到至冬那么远的路程,你的身体也吃不消的吧?”小派蒙看着时闻毫无血色的脸,不由得为他感到担忧。
“没关系,到了至冬,自有人为我疗养。”少年眉眼弯起,盛满心酸与倔强,“我也想和阿散好好聊一聊…但是,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拜托你实属无奈之举。旅行者,我请求你帮我这个忙。”
旅行者面色复杂,两厢沉默了许久,他终于伸出手,将刀剑的冰凉拢进手心。
“需要我告诉他你去至冬的事情吗?”
“时闻已经病逝,这个消息会通过今日的送仙典仪传遍诸国。”
“就这样吧,还是别告诉他了,免得日后再徒增伤感。旅行者,如果可以的话,再帮‘时闻’传一句‘遗言’吧。”
“就说…‘对不起,我把你丢下了。’”
少年拈住一片竹叶,细细看着上面的纹理,有些怅然。
仍记得当年与他初见,他对他说他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没想到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听着这话,旅行者紧抿着唇。
散兵啊,散兵……你到底在哪啊?你再不出现你老婆没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