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太涵养极好,无论话说得多重,脸上总有三分笑意,不了解她的人,稍不注意就被她骗了去。
贺老爷同她不熟,并不真正了解她的为人,但他作为一个商人,最会的一点便是察言观色。
他闻听老太太这话,又见她这个时辰方才出现,便知她是为了温明若和芒种来的。
贺老爷脸上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先将温明若看了看,暗暗思忖着究竟是谁将这事儿透露给徐家的。
“老太太这是哪里话?”贺老爷上前,在下首坐下,笑道,“晚辈虽是商人,但也晓得轻重缓急,那生意再重要,如何又能比得过家人?”
徐老太太笑看了他一眼,一脸了然,并不接茬。
贺老爷又笑道:“从前晚辈糊涂,忽视了家里人,险些铸成大错,后来还是徐家大哥教会了晚辈这些道理。晚辈谨遵徐大哥教诲,是一日也不敢忘的。”
到底是能说会道,会忽悠人的,在明白徐老太太不仅不会信他说的,还已厌恶至极时,又适时搬出渝州徐家的人来,想借此告诉徐老太太,两家交情匪浅,生意上交往颇多,不值当为了这些事闹翻了脸。
徐老太太双眼一眯,脸上笑容淡了些,那双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珠轻飘飘地盯着贺老爷瞧。
贺老爷只与她对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来,笑而不语。
一旁不敢吭声的贺连昱和温明若都察觉了这凝重僵持的气氛。
贺连昱在袖中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又看向徐老太太道:“祖母……”
他这一声“祖母”是在渝州时,随徐宁叫的,如今不在徐家了,他仍这般称呼,一来是不想改,二来也是觉着理所当然,从未意识到自己应该改口。
温明若瞥了他一眼,没出声。
徐老太太却是一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重新笑起来与贺老爷道:“难为你有心,一直记着他的话。你放心,我今日来,不过是听你府上的人说明若在这里。过来瞧瞧,顺道逛一逛,没给小贺你添麻烦吧?”
“您能来,晚辈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觉着麻烦。”贺老爷也笑,“您教得好,昱哥儿夫人能干要强,我同他母亲都是赞赏有加的,明儿也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与她去做……啊,您老放心,等这阵子忙完了,我便让昱哥儿带了他夫人到徐家去陪您,过了年再回贺家也行。”
他这般通情达理,老太太差点就要信了。
贺老爷又坐了坐,陪着徐老太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以时辰不早了为由,准备告辞。
贺连昱跟着起身来,刚抬手作揖,正要起身时,就听徐老太太慢慢道:“昱哥儿啊,从前你唤我一声祖母,是你义父的意思。可真正论起来,这一声祖母我是担不起的,我那大嫂子才是你真正的祖母。”
闻听这话,贺连昱神色一变,猛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她。
徐老太太也不管他的脸色,笑吟吟地继续道:“何况如今你与我家明若丫头成了亲,我们也算一家人了,往后你便随了明若丫头同唤我一声‘外祖母’罢,可别再叫‘祖母’了,以免生出些误会来。”
她话中句句不提徐宁,可句句都在撇清他和徐宁的关系。
贺连昱自也听了出来,一时神色晦暗,几次变化之后,终是垂下眼来,应道:“是,您说的是。”
徐老太太挥挥手,道:“去吧,景仪那孩子在外头等你,想是有什么话要与你说。”
贺连昱答应一声,又抬手一拜,方礼数周到地退下了。
贺老爷刚也要走,忽然听得徐老太太又道:“啊,对了。小贺啊,今日我到这里来,全亏了你府上的人告知实情,否则我还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我得好好谢一谢那丫头,可又不知该如何谢才好?你可有主意?”
贺老爷何等聪明的人,霎时明白过来徐老太太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也猜了出来是谁给她送的消息。
他神色未变,笑道:“您放心,这事儿交由晚辈来处理就好。”
徐老太太故意道:“啊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贺老爷笑道,“不过顺手的事儿。”
说罢,他便告辞走了。
待他一出去,默了半日的温明若便叫了一声“外祖母”,才要开口时,徐老太太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牵过温明若的手,轻轻拍了拍,低低道:“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
*
贺家下人另外收拾了屋子,请徐老太太过去歇息。
徐老太太便拉了温明若一同过去。
祖孙二人各自洗漱完毕,一齐躺下了,徐老太太才握着温明若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问道:“你可知我方才为何要顺了贺老爷的意?”
温明若垂下眼来,轻轻摇了摇头:“外祖母有外祖母的用意,明若浅薄,不懂。”
徐老太太摇头道:“你不是不懂,是不敢说。”
老太太又道:“我自然能为了芒种与他们翻了脸,逼他们给出一个交代来。可这样做了之后呢?”
她说着,侧目看向温明若,轻声道:“你三姐姐说你近来事多,忙虽忙,可忙的都是有用的事。外祖母知道,你走到如今不容易,也不可能当即脱离了贺家自立门户,你也未必就愿意随我回徐家去。”
温明若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轻轻点了下头,承认了自己眼下并不想回徐家去。
“所以啊,我若此时开罪了他们,你今后在贺家必然会过得格外艰难。”徐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当然了,外祖母也不是要你放着芒种不管。”
温明若抬起眼来,听老太太平静道:“但不是此时管。”
“祖母是要我再等一等吗?”温明若轻声问。
徐老太太点点头,手指在她心口的位置点了一下,道:“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若不是她,今儿倒在血泊里的便是你了,你要永远记着她的恩情,永远记着当时的心有余悸,好好活着,好好等着。”
老太太顿了顿,再次将声音压低了:“你既做了贺家的大奶奶,替贺家做事,那贺家的东西便有你的一份。你不要、不稀罕,那是你的事,可也不能白白叫旁人抢了去。难不成你辛苦这些日子,就只是想给旁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