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朝与梁觅一直等到天亮才进城。
北大营失火与两家密室被炸的消息并未在城中传开,消息被封锁,只有一些关键之人才知道。
镇北侯也不是蠢的,见儿子与便宜儿媳一个都没回去,稍稍一想,就知这两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气得险些吐了血,万万没想到自个那草包儿子一点也不草包,一直再跟他装疯卖傻!
但此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若传出去了,李鹜头一个削了他的脑袋!
所以,尽管镇北侯都要气死了,恨不能将儿子大卸八块泄愤,也不得不耐心忍着,只暗中派了人在城中打听他好大儿的下落。
好大儿有了媳妇忘了娘,这会子人在魏王府侧门外的巷子里。
他屁颠屁颠擅自跟了叶朝一晚上,叶朝没撵他,自然也没说要留他,但他自行理解,认为没撵他就是要留他,故而一直强行跟到了此处。
梁觅很勇,转头就忘了被卸掉肩膀的痛,又不怕死的拉住要飞身上墙的叶朝,紧张道:“将军你没事吧?此处是魏王府!岳父政敌的府邸!你……你不走大门就罢了,还要翻墙?就、就算要翻,你也带我一起啊!”
“闭嘴!谁是你岳父!”叶朝瞪他一眼,稍稍一用力就将衣袖抽了出去,“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废物点心,带上你做什么?带你拖我后腿吗?”
梁觅还要去拽她,她身子一侧,避开他手的同时又一踩马背,借力跳到了墙头上。
叶朝原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想了一想,还是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于是脚步一顿,侧目扫了墙下勾着脖子张望的人一眼。
那人见她转过头来,立即将眼一眨,无辜和委屈顿时爬了满脸,一双眼睛就期期地看着她,装得又可怜又无辜。
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感动了梁觅自己,就是没感动铁石心肠的小叶将军。
叶朝撇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你能帮我?”
梁觅一阵嗯嗯应着,又连连点头,希冀两个字都要从眼神之中飞了出来。
叶朝双眼一眯,又朝他一笑,如同恶魔似的带着蛊惑:“那你就在此处等着,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就劳烦你来救我。”
梁觅连连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将军快去快去,晚些出来也没关系,属下好有机会去救你!”
若他有手绢,此刻一定会拿在手里用力挥着,把自己挥成一堵望妻石。
叶朝转过头的瞬间笑容就没了,她眉心一蹙,将院中情形一扫,辨认了一个方向,就跟猫似的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不见了踪影。
*
今日是正月初一,永安郡主仍是没能多睡一刻,她在卯正时出现在魏王妃屋里,服侍她洗漱,又听她训了一会儿话,方才回自己院里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
待到辰初时,才被准许用膳。
膳食是厨房精心安排的,半碗鱼肉粥、一碟小菜、一个蛋黄包。
这样的早膳从她生母去世开始一直吃到现在,一日也未曾变过,吃了这么些年永安早就吃腻了,可她不能有怨言,就算吃不饱也不能擅自加餐,或是说一句不好。
因为这是她生母离世之前,她父王陪她生母吃最后一顿早膳时,她母妃吃过的东西。
永安之前不懂,又因年幼吃不饱的关系,多吃了一颗茶叶蛋,就让她父王罚跪了半日,还将可怜她,给她茶叶蛋的厨娘打死了。
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的。
自此之后,永安再没敢多吃一样非她父亲安排的东西。
用罢早膳,她也不能歇一会儿,还得去做女红,女红做完了,就得去抄写佛经。
佛经上的东西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她也得每日都抄。到午膳前得抄完三遍,差一个字,一个笔画都不行。
用了午膳她会去院中走一走,消消食,直到未初时会被允许去小睡一会儿,不能多睡,只能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得去魏王妃那里请安,回来继续做女红。
一直到申初,就会有人提醒她该去寻府里嬷嬷学插花、学礼仪——如何更像她生母的礼仪。
到了酉初,她又该去弹琴了,永远都是那一首曲子,反复弹反复弹直到申正三刻,魏王妃院里的丫鬟就会来叫她过去用饭。
用了晚饭,还得陪魏王妃一阵,就算无话可说,她也得陪坐着。
戌正时回自己院里,看半个时辰的《孟子》,然后才被允许歇下。
次日卯初起,卯正时去给魏王妃请安,一日一日不断重复,不许多做一件事,也不许少做一件事。
从她生母过世那一年算起,到如今,这样日子她已经过了十二年。
这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她将这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形成让她自己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下意识就会去做的条件反射。
哪怕过年,也是如此。
从魏王妃院中回去后,没等丫鬟来提醒,她就自己坐到了绣架旁,继续绣她的万里河山图。
这幅图她生母死前绣了一半,那一半至今还收在益州魏王府的宅邸里。
而永安绣的是魏王重新寻来的,十二年的时间,她已经绣了不止一副了。
但却没一副留在府里,全让魏王给烧了。
永安不敢问为什么,只能如同木偶似的照魏王说的做,她不想挨打,也不想在她生母坟前跪上一天一夜。
她手上正在绣的这幅河山图快收尾了,今天之内就能绣完的,但她不能在今天之内绣完,得在明日的辰正四刻时收尾。
因为那是她父王规定的时间。
永安想起那个时辰,不得不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
永安手上一顿,但没转头去看,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继续落针,直到有人走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就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做了。”
永安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后,才带着哭腔叫了她一声:“朝朝。”
满腹委屈。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在魏王府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她父王爱她生母的表现,所有人都说魏王深情,元妻死了多年还对她念念不忘。
从来没人说过一句,永安郡主就是永安郡主,不是前魏王妃的仿冒品。
叶朝叹了口气,又拿走她还拿在手里的绣花针,道:“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