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
阴云并未完全散去,黑沉沉地将天空压得低低的,燕子飞得不高,总在乌云下头徘徊,倒是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远处的天儿又像破了个洞,天光从洞里漏出来,给这熙熙攘攘的人间添了些神异的色彩。
徐由俭在酒楼门口辞别酒友,顶着一身飘飘欲仙的酒气准备归家时,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徐兄。”
他停下蛇形的步子,回头眯着眼一看,见来人同他差不多年纪,穿一件鸣珂蜀绣鲤鱼戏水的半袖长衫,打扮颇为文雅,穿戴也都极为富贵。
徐由俭一时没认出是谁来,远远问道:“你是……”
那青年男人笑道:“清河贺氏。”
徐由俭一听他姓贺,便猜中他是谁了。
他连忙抱拳,笑着迎上前去,客气作揖道:“原是贺兄,有礼有礼。贺兄几时回的京?怎不叫人送个信来,好叫我接一接你去。”
正是贺连昱的父亲,贺老爷。
因生意上的事,他少在京城,徐由俭其实也不认得他,只多次听渝州徐家那边的人提起过。
碍于渝州徐家与贺家的交情,再加上贺家到徐家提亲的事,又听说贺老爷此人人脉极广,徐由俭多少有些客气巴结的意思。
贺老爷笑道:“不过这两日才回来,一直忙着不得空,不然早该去拜访你了……徐兄,里头说话?”
徐由俭忙道:“请请请……”
于是,二人又进了酒楼,去了雅间。
徐由俭又吩咐小二上了些酒菜,二人推杯换盏间,客套了一个来回后,贺老爷才正色道:“其实我来寻徐兄,是有事相求。”
徐由俭心知肚明,偏又装着糊涂,笑问:“贺兄不用这般客气,且说来听听,能帮的我定尽力相帮。”
这时,贺老爷忽然拍了拍手。
随即屋门被人推开,有管事领着两个仆人进了门来,仆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姑娘。
那两个姑娘肤白貌美,身形窈窕,低眉顺目地进了屋后就齐齐站到了温老爷身后,全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徐由俭却在看见她们二人的瞬间,双眼倏地睁大了,甚至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嘴唇嗫嚅,下意识吐出一个称呼来:“夕岚……”
正是李姨娘的名字。
贺老爷望着他的动作和听他叫出来的那个名字,淡定地端过茶盏来呷了口茶,神情间尽是高深莫测。
随后,他放下茶盏装着糊涂问:“徐兄这是怎么了?”
徐由俭猛地回神,再看那二人,他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李姨娘是他叫人打死的,他还看过了,七窍流血,连眼也合不上,不可能有假,这二人只不过是眉眼同她有些像罢了。
他又看了那二人两眼,才惊疑不定地重新坐回去,神色躲闪道:“没、没什么……”
贺老爷也回头看了看那二人,随即又收回视线来,看着徐由俭道:“徐兄认得她们?”
“不……”徐由俭扯着嘴角勉强道,“不、不认识……”
贺老爷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道:“这二人原是亲姐妹,江浙人,父亲姓李,今年中了秀才,不料无福,家中遭了水灾,父母都在水灾里丧了命,就剩她们姐妹二人了,我怜惜她们身世,就带来了京城,想给她们寻个好去处……说起来,徐兄怎知她们闺名?”
徐由俭大惊,双眼又睁大了:“什么?”
贺老爷又叫了那姐妹二人上前来:“小夕、小岚,过来见过徐老爷。”
那姐妹二人应声上前来,欠身道:“奴李夕(奴李岚),见过徐老爷。”
徐由俭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急急问道:“你说你们叫什么?”
那姐妹二人垂着头不说话,贺老爷就道:“姐姐叫李夕,妹妹叫李岚……都是可怜人。”
徐由俭此时深受震撼,已不知如何开口,他以为只是眉眼相似,却不成想连身世与名字都这样相似。
他不由想道:“真是夕岚回来看我了吗……”
贺老爷坐在他对面,神情莫测,待徐由俭打量够了才又笑道:“听徐兄方才叫出了她们的名字,想是与他们有缘的。徐兄何不可怜可怜,带了她们回去,让她们有个去处呢?”
徐由俭听了,心中狠狠一荡,脸上又装着为难:“这……这不好吧?”
贺老爷又笑道:“这有何不好的?徐兄安置了她们,也算做得善事一件,是大功德!哦,你放心,她们二人吃穿皆由贺家负责,徐兄只需给她们一个住处就好。”
说罢,抬抬下巴,那被管事领进门的仆役就上前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管事的又将盖在托盘上的绸布揭开,露出了托盘里种码得整整齐齐、又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来。
徐由俭双目瞪得越发大了。
贺老爷道:“这里一共五百两银子……当然,只不过一部分,等将来徐兄安置好了她们,贺家另有重礼来谢。”
五百两银子,徐由俭也不是没见过。
他震惊的是贺老爷这样大方,为着两个捡来的女人,出手这样阔绰。
但他也知这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既送了这样大的礼,这后边必然是有代价等着他的。
徐由俭并未着急答应收下,只笑道:“贺兄,你要什么,总得与我说清楚了,我才好帮你才是。”
贺老爷对他一抱拳,也笑了起来:“瞒不过徐兄慧眼……徐兄应是听说了,前儿我家老太太上徐家提亲了。贺家的门第……虽不如徐家,但吃穿总是不愁,还有富余,不谦虚的说小弟生意也还算广的,我也就连昱这一个孩子,将来他成了亲,这一份家业自然是他与他夫人两个的。”
身为皇商,他就是不谦虚,旁人也知道他生意做得多广。
徐由俭自个也很清楚,哪怕他看不上商户,可如今心中也有些动摇。
贺老爷瞧出他神情间的变化,又笑道:“旁人我是不放心的,但徐家和贺家不同,两家交情匪浅,知根知底的,我是再信任不过的。徐兄,何不成全了这门亲事,叫徐贺两家关系再近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