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徐宁脸是红的。
她同裴衍共乘一辆马车,相对而坐,各自无言,气氛诡异。
仔细看,裴大人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上,还有红晕没散干净的余韵。
徐宁缩在角落里,试图将自己贴到车厢上去,假装方才在乾清宫,她什么话也不曾说过。
许是因为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裴衍憋不住了,他将双手拢在袖中,试图缓解一下尴尬时,摸到了那包还没吃完的鸳鸯糯米糍。
他犹豫了一瞬,将东西拿出来,递到徐宁眼皮下边:“还吃吗?”
徐宁垂眼,长长如羽扇的睫毛动了动,半晌后轻轻点了下头,声若蚊蝇道:“吃。”
她接过来,重新打开,小口小口慢慢吃着,埋着头,并不敢看对面的人一眼。
徐宁忍不住想,方才在乾清宫,她定是鬼迷了心窍的,不然怎就毫无羞耻地说出了那样的话来呢?
说裴衍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就罢了,后来她又是如何做到,同李鹜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民女是个俗人,见着美的事物就想去追求,没有什么不对。”
徐宁不得不重新将自己正视一翻,没想到清心寡欲了大半辈子的她,也有这么不知廉耻,当众求爱的时候。
希望事情不要传到徐老太太耳里去。
她要脸,还想在老太太跟前维持一下乖巧的形象。
这时,她听得耳边传来几声口哨声,细细一听,婉转悠扬,竟成了曲调。
徐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吹曲儿的是长随。
他坐在车辕上,春风满脸,若不是吹着曲儿,不能分心,只怕笑容都要裂到后脑勺去了。
因里面还坐着徐宁,车夫赶着马车的技术比往日要稳了许多,还抽空问道:“长随哥,你今儿怎这样高兴?”
长随曲子停了一会儿,笑容满面道:“有好事!”
“什么好事?”车夫又问。
长随神神秘秘地继续吹了起来:“过一阵儿你就知道了。”
车夫似懂非懂,听长随又吹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吹什么曲子?”
长随道:“关雎啊!我爹教我的,叫我将来吹给心仪的女子听……关关雎洲,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时,车内传来一阵被口水呛到的咳嗽,紧跟着裴衍掀开帘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长随,闭嘴。”
长随丝毫不畏惧他,笑得更欢了:“不好听吗?那我给哥儿吹个《桃夭》?”
车厢内,那咳嗽声更大了。
裴衍盯着他问道:“你何不让我给你搭个戏台子,叫你在此吹上三天三夜。”
仗着有徐宁在,长随胆子更大了,敢同他家哥儿抬杠了:“最好再请几个乐师来,吹拉弹唱才好。”
裴衍怒甩车帘,钻回马车里不理人了。
*
马车摇摇晃晃,调子催人尿下,满街百姓看着裴家的马车在一片诡异之中从眼前驶过,停在了蔬和斋。
一身绯红官服,格外显眼的裴大人下了马车来,揪住坐在车辕上的随从,拖进了巷子里。
片刻后,裴尚书一整衣襟,若无其事地从巷子里出来,进了蔬和斋,他的随从落后几步才捂着脑门从巷子里出来,龇牙咧嘴的,暴露了头上的三个肿起来的包。
又过了一阵子,裴尚书从蔬和斋里出来了,跟着送出来的掌柜手中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眉开眼笑地将东西交给了侍从。
众人好奇之余,不免探头探脑,眼看裴尚书掀起车帘,矮身钻进去时,一片暮山紫绣山茶蝴蝶的衣角就从他们眼前晃了过去。
“我瞧见了,是个姑娘!”
“夭寿了!那个裴大人的马车上都有姑娘了,你为什么连个人家也没说?!”
“我不活了,裴大人是我们大家的,他若成亲,我就去跳楼!”
“省省吧,要死上你家里死去,别在外头摔死了,影响市容,回头京兆府还要专门派了人来打扫街市!”
……
众人七嘴八舌,难以接受的有,看戏凑热闹的有,但无论是谁都对马车里的姑娘好奇不已,纷纷追在裴尚书的马车后头,看看他究竟要往哪里去。
然后,他们就瞧见裴衍让人将马车停在了东街白马巷徐家——那个前晋国公府。
一开始众人并不相信,只当他走错了地儿。
但紧跟着,裴衍就从马车上下来了,并在站稳后,回过身去,让后面下来的人,扶住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今日徐宁未戴幕篱,露着小巧秀丽的脸,挤在巷口的人,便一眼认出来那就是徐家三姑娘徐宁!
有人震惊,有人心死,有人好奇偷偷摸摸张望,却见本是站在徐家三姑娘右侧的裴尚书,忽然移到了左侧,挡住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屋里有人迎出来,请了徐宁和裴衍进去。
*
裴衍派人去给长随送消息时,就让他打发了守在宫门口的叨叨和陈妈妈先回来给徐老太太报信儿,省得老太太迟迟不见人回来,急上了火。
几人进去后,徐停同徐由俭就在前院等着。
父子二人见他们一道回来,心里暗暗吃惊,却不敢多问,只同裴衍千谢万谢。
徐停道:“祖母说三妹妹能稳稳回来,全系大人相助,请您过去,她要亲自谢一谢你的。”
裴衍侧目看了徐宁一眼,见她站在徐停身后,盯着自己脚尖,连一道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的。
他收回视线来,道:“不必了。”
徐停奉了老太太的命,还想留他,裴衍却没给他重新开口的机会,而是道:“我明日再来。”
说罢,拱手对徐由俭郑重一拜——险些将徐由俭拜得膝盖一软,直接给跪下来的。
随后裴衍又对徐停点点头:“不必相送。”
说罢,叫长随放下了从蔬和斋买来的各式点心,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身形都消失了,徐停和徐由俭都没明白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徐由俭才去拽了徐宁一下,指着裴衍离去的方向,震惊问:“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拜、拜我做什么?”
徐宁对他展颜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欠身一拜,心神俱疲地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