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珠没再说下去。
纳下她眼中凄凉,安意心里也沉甸甸的。
“话本总是人杜撰的,各人该是怎样的结局,也得各人去挣一番方能得知。”
楚昭的口吻向来不多起伏。
偏偏越是平淡的话,越能刺穿心肺。
沉重的木门被拉开,发出刺耳的叫声。
香珠眼睛微红,下车前,她说:“过分清醒,可不是什么好事。”
灵堂布置的很简单,又因这里是老宅,没有多少亲朋和仆人,使得整座宅子都罩在冷寂中。
安意呆呆站在灵前,望着棺材,眼角也红红的。
“因为小猪的缘故,柳大人待我也很好,他从来没有欺负或是贬低过我,偶尔还会帮我买糖葫芦吃……”
耳边的碎碎念,楚昭一字没落。
她伸手,试图去抚她的背。
未遂。
她的手被安意抓住。
“姐姐,柳大人真的没死吗?”
“没有。”楚昭答得毫不犹豫。
安意的眼眸中,总挂着令她无法越过的可怜。
五指合紧,她点头示意,随即松开手,趁着四下无人靠近棺材。
安意紧张。
万一被小猪误会要毁尸灭迹怎么办?
没敢出声打扰,她连忙退到门口去把风。
神经高度紧绷,身后人敲在棺材上的当当声也更显清脆。
嘎——
安意猛回头,竟看见楚昭把棺盖推开了!
霎时间,大脑内的轰鸣声暴动。
她的视线,很快就被楚昭接住。
四目相对,几道呼吸后,安意低声道:“里面没有人,对不对?”
“小公主可以放心了。”
得到这个回答,她深叹一口气,悲伤也顺势一扫而空。
太好了。
小猪不用难过了。
“呆子,府上准备了餐饭,带上赵楚去吃吧。”
香珠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安意正要给楚昭提醒,楚昭就盖上棺盖到她身边来了。
“怎么了?”见她不吭声,香珠狐疑看向楚昭。
“没……”安意慢半拍摇头,目光落在她的打扮上,迟迟挪不开眼。
香珠从头到脚一身白,头发也挽起来了。
这是已婚女子丧夫才有的样子。
她的眼里藏不住想法,香珠立马察觉。
她解释:“我和柳珩题,是一伙的。”
“那你……还回来吗?”安意隐隐不安。
“看赵楚呗。”
“啊?”
“她要是哪天不陪你玩了,你给我递个信儿,我回来陪你。”
香珠挑眉笑,“不过我说心里话,我挺不想回去的。”
安意尴尬地只能跟着打哈哈,而楚昭,一言未发。
她知道,她是不可能一直陪在小公主身边的。
香珠决心留在柳家为柳珩题守灵,安意吊唁完便急切切地带着楚昭离开了。
直到上了马车,看见她清点行李,楚昭才知道她这是要让自己离开。
确定行李里的银钱和衣物都齐整,安意嘿嘿笑说:
“太阳快下山了,姐姐在镇上找个地方歇一晚,明天再走也安全些。以后有机会的话,你给我写信,跟我说说你的家乡长什么样,聊聊有趣的事情,不论你写什么,我都会认真看的。”
甜丝丝的笑容,好像一杆长枪,不经意间,在楚昭心上挑出一朵枪花。
凝望她的双眸,她道:
“我的家乡,疆域辽阔,有月朝没有的草原和雄鹰、沙漠和骆驼、大海和飞鱼,也有月朝有的烟雨朦胧。”
“哇,听起来好美的样子!草原是什么样的?沙漠呢?全是沙子吗?骆驼是什么小动物?它在那里怎么喝水呢?大海有多大?鱼怎么会飞呢?”
安意眸光明烁,丝毫都掩饰不住的开心,带着楚昭的笑意一同显现。
“须得你亲眼看过,才能领略。”
“皇宫就已经那么大了,姐姐说的草原、沙漠还有大海,岂不是更大?如果我真的去到那些地方,我会变得更渺小吧?我都不敢想,嘻嘻。”
这些景象,安意光是在脑海中构思一下,都觉得壮丽非常。
楚昭就这样静悄悄地看着她,唇边弧度越发明显。
不一会儿,安意丧气道:“可是我连烟雨朦胧的地方都没去过……听说江南多烟雨,江南是哪里?”
楚昭笑容骤逝。
月朝的京城,就在江南。
而皇宫与朦胧烟雨美景,仅隔了一道宫墙。
“回京后,我带你去看。”
安意发愣:“回京?姐姐不回家?”
“太远了,懒得回。”楚昭满不在乎,说完就要去叫车夫返程。
安意慌忙拦住她:“姐姐没有身份,在宫里就算不被发现真身,被查出来也是要受罚的……一旦进去,想出来就难了。”
“之前我是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行宫的,但现在,我得留在那里。”
楚昭神色凝肃,安意干巴巴地看了她片刻,拦着她的手松开了。
“失败的话,你会死的。”她说。
她的冷静,让楚昭很意外。
被刺杀的目标是陈州,她的亲生父亲,也是月朝的一国之君。
小公主她居然会同意只认识了三天的人去做这种事。
她甚至,一直都在包庇。
“为什么?”楚昭问。
安意垂头不语。
马车行驶得比来时还快,安意坐在上位,紧紧地扣着座位边缘,生怕一不留神被甩出去。
楚昭坐在侧手位,修长的腿直接架在对面,成了一道简易的防护栏。
夜色垂临,楚昭在驿站附近买了烧饼回来,安意在喃喃自语。
“阿娘被父皇养的小狗咬掉了耳朵,能埋了我的厚雪都染透了。”
“阿娘善歌舞,父皇说他要用新学的工艺,给阿娘一双举世无双的腿。他剥了阿娘的膝盖皮,凿穿了膝盖骨,在里面灌满铁水,还在她腿上雕了字。”
“父皇说,妖肉可以延年益寿,于是每天都会有人来割阿娘的肉……”
安意的叙述轻飘飘的,但她的每一句话,都令人骇然失温。
楚昭恍然觉到心痛。
算起来,封贵人离世那年,小公主才五岁。
给她手里放了一个烧饼,楚昭动作轻缓地摸了摸她脑袋。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她也说不出一句。
安意一直没抬头。
但楚昭能发现,包着烧饼的麻纸上绽了好几颗泪花。
小公主不阻止也不揭露刺杀的原因,她全明白了。
楚昭没有帕子,她稍稍弓下腰,偏头给安意擦眼角。
温柔催发了安意的伪装。
楚昭毫无防备就被她扑进怀。
转瞬即是小公主的呜咽:“阿娘离世是我挂的绳子,是我撑的凳子,也是我扶她上去的!”
楚昭心下又是猛地一抽。
为什么要让才五岁的小孩承受这些?
小公主呼出的热气哈在楚昭脖子上,致使她的胸脯水漉漉的。
楚昭不觉得热腾腾得难受,只埋头在安意肩上,贴着她因为哭而发热的耳朵轻轻地蹭着。
“姐姐,你可不可以活着回来?”怀中人抽泣。
“……好。”握紧她的腰,楚昭应道。
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城,下车之前,楚昭看了看趴在胸口睡着的安意,给车夫结完账,抱着她往行宫方向去了。
飘逸黑影翻过宫墙,在无人察觉之时轻步奔回住处。
孰料刚进门,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剑。
“胆子不小,和公主睡到一张床上去就算了,还这么来去自如?”持剑之人贱兮兮说。
楚昭侧眼扫过他:“你最好是来送锦囊的。”
话刚出口,睡梦里的安意重重地抽了一声。
“新发下来的任务知道了么?”把声音压到最小,她将怀里睡熟的人轻手轻脚放在床上,为其盖好被子,径直出门去。
门口那人跟在她身后,刚到后院,未曾站定,楚昭便拔出袖中利刃,一刀刺穿他锁骨,“刺杀那晚,你跑什么。”
沈肃若无其事:“我要不跑,现在行宫里就只剩你和阿牧两个了,我可没你那么好的武功。”
拔刀入鞘,楚昭侧身:“新任务是在陈州参拜圣女的时候行刺,届时会有人来相助。”
沈肃漫不经心点头,捂着伤口,他咧嘴笑:“你这刀真不错啊,不愧是玄晶铁打出来的,居然不沾血。回头给我也整一把!”
“羽林卫左卫军使之死,你可听说?”楚昭有些烦了。
刺杀失败,各方面都指向沈肃,他的拙劣表演,让她看着就恶心。
“嗯,这事儿今天一早就传开了。皇上雷霆大怒,还要解散羽林卫呢。”沈肃说。
楚昭眸下寒光凌凌。
当初沈肃加入万花会的原因,是他沈家蒙冤,被陈州不分青红皂白满门抄斩。
如今,他在自己人面前提到仇人,非但情绪稳定,还称呼陈州为“皇上”。
万花会里的人,绝不会对陈州有半点尊重。
“我身受重伤,全凭陈安意愚蠢好哄才得以安命。接下来的行刺大任,只能交由你了。需要怎么做,告诉我就行。”
楚昭说。
沈肃不慌不忙,取出锦囊给她,“离开组织后就一直赶路,过来之后又立马分头行动,这事儿都搞忘了,还好你平安无事,否则师父要生吞了我。行刺之事我得好好谋划一下,你先安心养伤,到时候我会知会你。”
目送他踩着又重又乱的轻步离开,楚昭眼角讽色甚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