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卿就那么紧跟着道士走了。
这道士身姿笔直,行走飘然带风,身周总有淡淡木樨香萦绕——若是忽略那一身破烂道袍和脑袋上那个摇摇欲坠的青竹钗以及松松垮垮的长发的话,他确然有神仙之姿。
白泽卿胡思乱想着,跟在他身后跑得很喘。还好自小跟着奇哥骑马射箭,身体够壮,不然恐怕早被这道士落下了。
却不曾想,这道士既要救她,又怎会将她丢在路上?不过,这人刚好卡着她的身体极限保持行走速度,丝毫不会缓一缓,等一等的,确实让白泽卿累得够呛。
入了元州城,道士走街串巷毫不迟疑,似对元州城地形街巷十分熟悉。但其所挑的,都是人群相对较少的街道。
白泽卿注意到,他虽走得潇洒且速度不慢,但始终不曾触碰旁人。即便偶尔有人不小心撞过来,他也能瞬间一拎白泽卿的衣领,然后放下。
于白泽卿而言不过霎时触碰,但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离那人至少十丈开外了。
白泽卿心惊,看向道士的眼神愈加复杂。
这一路,元州的大街小巷遍布西沙三城来的流民,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
白泽卿沉默的路过那些流民,看着老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幼儿在妇人的怀里哭泣,妇人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手机械的拍打着幼儿的背部,没办法给他一口米粮。
这一刻,白泽卿突然读懂了夫子所说的:战乱一起,流民性命贱如草芥的流民。只有成唐足够强大兴盛,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
成唐强大?呵!白泽卿不怎么留恋地收回她怜悯的目光。她现在前路渺茫得像是无边黑夜。
而她此刻唯一的一丝光,竟然来自一位素不相识的落魄道士。而这光,于她而言,恐怕也只暂时照出脚下一方生路,却无法照亮未来。
不过,她望着道士行云流水的身姿和道袍背后随风飘飞的大小窟窿,陷入沉思。
这道士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看起来就,就是,有点——穷!
说起修仙求道,白泽卿听夫子讲史时,也曾提为笑谈。
数百年前,世间异想天开,想要叩问仙门的人,一度多如过江之鲫。
圣祖皇帝平定天下,成唐建国那年,圣祖皇帝一心收复失地,一年有大半年在边塞策马亲征,朝中之事多由太子监国和丞相权衡着办。
那几年国库虽不至于空虚,却也难以支撑年年远征。太子和丞相光是为了将士们不饿肚子都绞尽脑汁,就连六部官员也都为了军费殚精竭虑哪里有空辖制仙门。
于是,内战初定,民心空虚不稳,坊间大小门派便像雨后春笋般直冒头。一县之域不过十里八村,从东头排到西头,仙门林立多达二十来个,一时间江湖骗子四处乱窜,横行乡里。
什么张三李四隔壁老王,但凡家中不缺小崽子的,全都一窝蜂地送去个什么门派求仙问道,学一些“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把式,倒也没见谁真求出个什么名堂来。
到后来,连打家劫舍的山匪都忍不住来分一杯羹,将“黑风寨”“白虎帮”统统挂牌“清心观”、“玄天门”,再让小喽啰们练习“油锅取物”“吞刀喷火”之类的戏法,劫道之前先叽喳乱叫地表演一番,将过路人唬得纷纷慷慨解囊。
圣祖皇帝再次远征归京,看到村寨城池仙门林立,农田荒芜,炼丹的人比做饭的人多,诵经的人比种田的人多,整个社会风气简直乌烟瘴气。
百姓们照这样修下去,管他打下多大的江山,也非得国将不国不可。
他顿时暴脾气犯了,将太子丞相文武百官一顿痛骂,然后便大喊拟旨,要将这些大小“神仙”全抓起来,不论真假,一律发配充军。
文武百官被这道圣旨吓得魂飞魄散,纷纷磕头死谏,唯恐皇上得罪了仙人断送国祚。
圣祖皇帝也是气得急了,骂着骂着便骂出这么一道圣旨,也有些心虚,毕竟成唐建国可是离不开天谕司。
好在文武百官们还有脑子,圣祖皇帝借坡下驴收回成命。冷静下来的他赶紧请天谕司护国天师前来商议。
第二日,天谕司便分出了一个“监察处”,由天谕司监管鉴别,礼部执行。严禁民间私立门派。成唐境仙门,均以监察处核实,天谕司认证,皇帝颁发铁卷,才能招收弟子。
至此,又经过几年的折腾、清查、整肃,百姓们修仙热情逐渐削弱,加之邻里远近,没听说过谁真修出什么名堂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种地的种地,放羊的放羊,不怎么白日做梦了。
又过得百年,到了先帝时期,民间修仙风气犹在苟延残喘,疯魔劲早已过了。先帝贤德,重文轻武,奉行与民休息,对以修仙为名的骗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到了今上即位,边境屡屡被扰,武风再盛,仙门反倒再次衰弱,除了始终屹立于皇权之侧的天谕司,成唐已经没有一个能被百姓熟知的修仙门派了。
夫子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民以食为天,修仙是妄想,吃饱饭才是当下。
白泽卿看这道士的模样,恐怕就是所剩不对还在妄想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难怪那么穷。
穿过几条小巷一片竹林,便是一条上山的路,路突然陡峭难走,白泽卿便跌倒了。
她的腿上本就有伤,适才又是拼力跟着这道士疾跑,跑动中一个踉跄跌倒,还滚了两圈才停下,此时坐到在地上,裙角露出血迹。
道士果然停了下来,然后皱起了眉,虽然没有说话,脸上的嫌弃却是显而易见。
白泽卿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要……要不然,道长您先行一步……”他们本就不熟,人家于己救命之恩,总不好一直死缠烂打的给人添麻烦。
“咦?气?”那道士丹凤眼微微一眯,目光突然深邃了几分,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极有意思的东西。
白泽卿被这眼神看得有些慌,赶紧低头打量自己:就是出发那日被仆妇随便换上的粗布袄裙,除了稍微有些脏,裙上有血之外,毫无特色。
气什么?我又不是故意摔倒的。
“道……道长……”她这道士的样子,从头到尾都不太正常啊……不过也是,这世道,正常人谁还修仙啊。
突然,白泽卿只觉眼前一花,淡淡木樨香袭来,再回神已在那道士背上。
在她的惊呼声中,道士又已踏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