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东吴有意谋取荆州，司马昭回到洛阳，却没急着立刻南下。
江南有陈骞和石苞，应付吴军当是不难。
他得先留下来。
哪怕如今朝堂上下，举目望去大都是司马昭的人，可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说来也是好笑，最让司马昭担心的，反而还是司马家自己的人。
太傅司马孚，也就是司马昭的叔叔。还有就是他的堂哥，习阳亭侯司马顺。
司马孚在司马氏夺权时也是出了力的，可那时候还只是司马懿和曹爽之间的矛盾。等到成济弑君之际，司马昭万万没有想到，力主捉办主谋的，竟然还有自己这个亲叔叔。
这让司马昭很下不来台。
凭心而论，他司马昭确实没想过弑君，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接到密报后，他让贾充来，也是为了自保。
他低估了曹髦的决心，身为皇帝，竟然敢亲面斧钺。
要怪也是怪贾充。成济本身就是个愣头青，他在边儿上一煽动，成济的戈就这么刺了过去。
做事不过脑子。
事后作为宗族功臣的司马孚，坚持要惩治凶手。
这等于是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叔叔扇自己侄子的耳光，打得啪啪响。
成济是谁的人？那这主谋的锅又该谁来背？
无奈，司马昭只能和司马孚一起上书，将曹髦的葬礼从庶民升为王礼，才算是堪堪平息了家族内部的分歧。
和外人不同，别人慑于司马昭独揽军政大权，就算是心有不满，为了活命，也只能曲意奉承。
就像那个告密的王沈、王业，因为是曹爽的故吏，就被自己父亲免职了。
按理说在这种遭遇下，他们本不应该心向司马昭。可人就是这么复杂，本来应该是政敌的王氏兄弟，直接把皇帝当成了自己改换门庭的投名状。
让人畏惧，比受人尊敬更安全。
可是司马孚是长辈，是叔叔，司马昭逼不得他。
如今到了洛阳，司马昭等到自己能够视朝，便借曹奂之口召集众臣。
他打算先试探一下百官的态度。
还好，叔叔久不视事，今天也没来。
而在司马昭陈说战事时，这偌大的太极殿，百官拱手而立，不发一言。
似乎没人敢说话。
司马昭还算满意。
曹奂见状，在御座上小心地斟酌着字句。
“战事不利，相国……”
司马昭缓缓转头，曹奂被他这么一看，当即闭口不言。
也不知道自己说对没有。
不过在曹奂之后，还真有人敢站出来。
司空王祥，昂首出列。
“前岁，彗星见亢，案占当起兵祸。去年六月，有大流星二并如斗，自西方分流南北，而后十月，又有岁星守房，此二相主邓、钟两帅相悖，将忧。”
“天意如此，相国此番上不应天，下不察人，当致此祸。”
言外之意就是，司马昭你活该。
王祥敢指责司马昭，是因为他名气太大了，司马昭拿他没辙。
少时卧冰求鲤，在徐州时，百姓还专门为他写了首歌。
妥妥的偶像派，要是能站在自己这边，那固然是极好的。
可惜王祥是曹髦的老师。
用不了也没啥，一个书呆子而已。
为啥司马昭觉得他是书呆子？就因为继母不喜欢王祥，打算趁夜杀了他。没想到王祥晚上出去解手，害得继母的刀砍在了床板上。
然后王祥提溜着脑瓜子，跪到继母面前，对于自己没能去死感到抱歉，恳请她砍了自己。
瞅瞅，这是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不跑等啥呢？
给个司空的虚职，当个偶像供起来就是了。
可是今天王祥的话，让司马昭觉得书呆子也不能小看。
就因为他说的天意。
日月星辰就应该老老实实在自己位置上待着。出一点儿变化，那都是大问题。
其他的比如地个震啊，起个雾啊，走个水啊，也能东拉西扯翻出一大堆说法。
大家就信这一套。
王祥的态度，也代表了当初劝自己不要伐蜀的人的态度。
你看看，不听人言，吃亏了吧？
王祥奏罢，部分大臣开始交头接耳。
这个反应很不好。
司马昭正待出声，作为亲信的贾充，抢先开口道：
“钟会心怀贰意，卫瓘叛国，致使我军覆灭。恳请将此二贼家眷正法，以儆效尤。”
不就是找人背锅嘛，只要不影响晋公的声誉，那还不是不一抓一大把？
这俩一个是死人，一个是回不来的人，正好当这个出气筒。
结果王祥不依不饶：
“出兵之时，群臣多有劝谏，说钟会不宜委以重任。可相国一意孤行，又当何说？”
犯了错，挨骂要立正，挨打要站稳。
先是天象，而后是众臣，王祥已经把司马昭放在了大家的对立面上。
看你怎么办！
司马昭起身，对着曹奂略一拱手。
“用钟、卫二人，是我失察。请陛下削我食邑，以示惩戒。”
司马昭自己揽过罪责，也是想重拾一波人心。同时告诉大家，我认罚，你们也可以闭嘴了。
王祥在一旁不忿，你这叫认错的态度吗？
“陛下！司马昭丧师失地，当予严惩！请陛下速决！”
王祥干脆连相国都不叫了。
减些食邑又算得了什么？本来就食三县税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让你敞开肚皮吃，又能吃多少？
司马昭兵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削其爵位，夺回原本属于天子之权。
哪怕曹奂只是司马昭的木偶，他仍然是皇帝，是大魏天子。
只要作为天子的他，在这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出来，所有人就必须得接受。
多好的机会啊！这可是曹髦到死都没等到的。
王祥望着曹奂，满是期盼，急声催促道：
“陛下！”
你倒是快说啊！
想法是很美好，也很不切实际。
曹奂瞄了一眼司马昭身后，正冲着王祥凝眉瞪目的中护军贾充。
门外的那些执戟宿卫，可以说都是贾充的人。
然后，这位大魏天子，小心翼翼地开口，
“就依相国所请，减食邑……两千吧……”
王祥咬紧牙关，狠命一跺脚，在众目睽睽之下拂袖而去。
曹髦死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