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奂坐在马车里,自嘲自己应该是文帝建国以来,路走得最远的大魏天子了。
先是从邺城入洛阳,现在又从洛阳来到长安。
大魏黄初元年,文帝撤京兆尹,改为京兆郡,从司隶转属雍州。曾经的三辅之首长安,也从西都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魏蜀交战的后勤中枢。
这地方曹真来过,曹爽来过,司马懿也来过。
如今来这儿的,又变成了司马昭。而自己,也成为自先帝后,又一位驾临长安的天子。
先帝是御驾亲征,自己是被迫亲征。
曹奂拭开车帘,这长安街市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兵。期间还有无数的运粮车队,筹备已久,如今器械粮草,尽数聚集于此。
汉二百余年故都,被大魏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要塞。
“贾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贾充骑在马上,寸步不离曹奂的天子车驾。
“回陛下,相国已经在未央宫中等候陛下了。陛下稍安勿躁,没多远的路。”
曹奂“哦”了一声,放下车帘,不再言语。
路是远是近,还不都是司马昭说了算吗?
这帝位原本轮不到自己头上,就像晋公的名号轮不到他司马氏一样。只能怪明帝死的太早,齐王(曹芳)继位时主少国疑,主持朝政的郭太后又属实是个笨蛋。
一想到这儿,曹奂心里生出一股宿命感。
文帝能够从武帝诸子之中脱颖而出,继承嗣位,文帝正室郭氏筹划良多。可以说大魏能够代汉而立,文德太后(曹丕皇后谥号)有一份功劳。
而司马氏能从高平陵之变胜出,废齐王,杀高贵乡公,总揽大魏权柄,刚死的那个太后郭氏,也是出了力。
没想到,母仪天下的两代帝后,竟然都姓郭,而且,还都影响了大魏皇权的兴衰。
挺讽刺的。
按辈分,自己应该叫先帝一声哥,叫太后一声嫂子。
不知道爷爷如果在地下得知,他的两个孙子如今竟成了父子,心里该怎么想。
“真够乱的。”
贾充听到车驾里曹奂嘀咕了这么一句,只道他是说外面兵士横行,出声宽慰道:
“陛下,如今蜀中未定,相国此举,也是奉了郭太后之命,为了保全我大魏江山永固。”
又是那个太后,又是江山永固。
天子之位都不稳固,我要这江山永固干什么?有意义吗?
贾充是晋公的亲信,曹奂怕他再把自己的这句抱怨转述给司马昭,干脆闭上嘴,再次看向车外。
未央宫的宫墙,出现在车驾前。
司马昭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宫门外。看见天子车驾,这位大魏晋公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贾充翻身下马,深深下拜如同朝见。
“陛下辛苦。公闾(贾充字),都安排好了?”
“洛阳兵马大部分都带来了。按相国的吩咐,巨源(从事中郎山涛字)在我出发之时就已经到了邺城。”
贾充说话间凑到司马昭身边,以手掩口,轻声道:
“巨源临行前让我务必转告晋公,钟会向来有野心,让晋公不要顾念旧情,当断则断。”
关于钟会不老实的说法由来已久,从自己选定让他去主持伐蜀开始,司马昭就不断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连他的同父兄长钟毓都告诉自己,他这个弟弟心术不正,日后恐怕要惹大祸。
当初钟会给自己进言,自己也是耳根子一软,信了他的鬼话,杀了嵇康和吕安。
而嵇康有一个至交好友,正是这个山涛。
洛阳大军一动,有心之人自然猜得到自己这么做的用意。山涛想为好友报仇,也很正常。
“先别在这儿说了。陛下一路舟车劳顿,先入宫休息。公闾,你随我来。”
司马昭不想让曹奂知道眼下的形势。如果钟会真的有意谋反,这小皇帝以及邺城那帮子姓曹的,肯定会想办法浑水摸鱼。
兵士们簇拥着曹奂车驾,从宫门入了这未央宫。
门口只剩司马昭和贾充。
“如今汉中形势还不明朗,钟会坐拥十几万大军,战又不战。伯玉前日来书,说蜀将姜维又带了两万人向钟会投降,二人相交旬日,不知道谋划着什么。”
贾充暗自心惊,如果真是这样,钟会手里,可是足足有十五万人。
“相国,如此更应当早做打算,一旦钟会挥师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昭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昨天到了一封钟会书信,他想退军,问我可不可行。”
“相国!万不能让钟会就这么退军!”
司马昭负手而行,思量了片刻,吩咐贾充。
“这样,你先带骑兵入汉中,扼守关隘以防生变。我再给钟会写封信去,让他自己先回来。”
“如果钟会果真孤身一人回来,自然无事。若是他真有反意,裹挟大军北上,你一定要固守,切不可冒进,等我自带大军后至。”
这样的安排,司马昭自认万无一失。
贾充领命,当即辞别了司马昭,小跑着去传军令。
……
自那日从钟会帐中离开,刘谌一直提心吊胆。
既希望钟会再来找自己,又不希望他来找。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一个皇子,想成事儿还得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与虎谋皮,混成这样,古往今来怕是只有自己一人了。
想那李二手下可是有一群文臣武将,自己呢?都快一个月了,手里就俩老头。
也不知道姜维和钟会谈得怎么样了。
帐外一个声音传来:“文长史,都督有请。”
刘谌闻声,直接跳了起来。
对,他是用跳的。
钟会来找自己,也就是说,司马昭的意见到了。自己是死是活,也有结果了。
当然死是不可能死的,要是钟会真打算对自己不利,姜维的两万人,只要有一半儿听话,刘谌就有把握跑。
多亏了马秉,这老头心细如发,料想钟会会对来降的蜀军一一分化,事急时难以传令,便让牙门将以上在鞋里携带呼哨。
一旦有变,刘谌先吹,各将随后,以声传令。
至于有没有味道,能不能受得了,那就全看平时个人卫生保持得怎么样了。
所以到了魏营之后,刘谌天天打水洗脚。
带来投降的人一定要听话,之所以选虎步军,也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虎步军自武侯组建以来,一直受姜维统制。一起征战多年,大将军姜维对这支部队早就如臂使指。
当然,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到剑阁,谁也说不好。
退路永远惨烈,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才会用的。而如今听到钟会喊自己,刘谌知道,这个退路应该是用不上的。
因为钟会说的是“请”,而不是把文长史拉出去砍了。
刘谌拉了拉衣襟,刚才这么一跳,形象有些乱。
跟在来传话的士兵身后,刘谌再次见到钟会。
姜维也在,看来钟会主意已定了。
“文长史,晋公同意让我回去。”
姜维坐在一旁,手已经按到了靴子上,看样子是准备脱鞋。
刘谌也不说话,大不了咱们就拼了。
“不过,晋公让大军就地驻扎,只允许我自己回到长安。而且还说,为了帮我伐蜀,已命令贾充带骑兵来汉中,他还带了十万人在长安。”
“要是来帮我,骑兵来这里有什么用?晋公此举,看来果然是对我有所怀疑。”
对了,这疗效才对。
刘谌忍不住暗赞,这司马昭真是个老实人啊!
“将军,那你就回去呗,你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解释一下也就是了。昔日将军力劝宣晋公入朝,不也是为了让晋公能向魏帝曹髦当面解释吗?”
钟会猛然间抬头,死死盯着刘谌。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初司马师暴亡,曹髦宣尚书傅嘏带兵回京,令司马昭镇守许昌,明摆着是想趁机夺取兵权。正是钟会力劝司马昭,亲自带兵回京,打碎了曹髦重新掌权的美梦。
兵权,才是话语权。
如今司马昭让钟会孤身北上,也就是为了夺他的兵权。
刘谌干脆在钟会的心火上,再浇一把油。
“我不仅知道这事,我还知道将军一旦返回长安,必死无疑。”
钟会沉声:“为何?你最好解释清楚。”
刘谌干脆坐到一旁,接下来的话可能有点多,站着说太累。
“晋公此举,明摆着对你起了猜忌之心。带兵北上,就是彻底做实了晋公的判断,贾充之行便是明证。”
“如果如晋公所愿,将军一人返长安,最好的结果,就是晋公念及你平定汉中,封个闲散公侯。不过要想再带兵嘛,是万不可能了。”
“只能怪将军树敌太多,前者劝晋公诛杀嵇康,断了清流士林的念想,而后又险些斩杀诸葛绪。这诸葛绪可是出身琅琊诸葛氏,他这一族与太原王氏、泰山羊氏皆有姻亲。诸葛诞虽然反叛,被夷三族,势头却是未减,正因他女儿是琅琊王(司马伷)夫人。如此大族子弟,却被将军所辱,以囚车入京。”
“一旦将军失权,仅凭颍川钟氏庶子的身份,往后的事,还用我说吗?”
钟会低头思量。
太原王氏可谓渊源已久,能人辈出。在此时虽然势微,太傅王凌还因为谋反被杀,但是还有个当司空的王昶。
羊氏更不用说,那可是司马师夫人的家族。钟会一向看不惯那个羊祜,却拿他没任何办法,也是因为这点关系。
世家联姻,既是拓展自己的政治联盟,也是家族地位的体现。结亲家这种事,得对方得看得起你才行。
而通过与司马氏的联姻,琅琊诸葛更是隐隐有了大族气象。
诸葛诞的事先不提,诸葛绪可是有个女儿。洛阳城里,关于她要成为司马炎夫人的传言可是不少。
反观颍川各族,自从高平陵之变后,便成为司马氏的重点打压对象。
就算司马昭能容自己,这些个被自己得罪过的人,也不会放过自己。
一句话,空着手回去,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