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饭吃完。”
“吃完了。”
一张小小木桌旁,一位老者与三名少年正围坐用饭。
桌上吃食虽不甚丰盛,可也有四菜一汤,香飘四溢。
这是一间庭院之内的主屋,屋内布置虽朴素,却甚是典雅。唯有一面长一丈,高半丈的屏风,其上绣着些青山绿水,山水之间,几只白鹤振翅而飞,栩栩如生,针脚绵密。除此以外,别无贵物。
只见其中一名少年正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起身,他眉目生的甚是俊秀,可却总带着几分不羁洒脱,是以这俊秀面貌之上竟还有这几分俊爽之气。
他扬起手中木碗,碗口朝前对着那老者道:“诺,你瞧瞧可是吃完了?”
只见他扬起的木碗之内,碗壁之上密密麻麻的,仍沾了不少饭粒。
老者顿时急了,“嘿你小子,怎也不知道惜福?碗中粮食,粒粒皆是福报,快给我吃干净了。”
“嘿我说你个老头子。”那俊爽少年道,“你又不是那出家的和尚,又管这般多作甚?”
“没大没小滴!你像什么话!”那老者深知那俊爽少年的胡搅蛮缠,也懒得与他多言,直截了当道,“剩一粒,吃一剑,你自己掂量。”
那俊爽少年顿时萎了,可却犹自争辩道:“喂!同居何时有过这般规矩?”
“本来是无的。”老者夹起一口饭缓缓送入口中,哼了一声,“可是瞧你要拽上了天去,现下却是有了。”
俊爽少年满脸不愿,只得又捧起碗来,将那碗壁上沾着的饭粒逐一舔净。
“臭小子。”老者正自臭骂,可眼角往旁边另一少年处一瞟,竟面露微笑,不由自主地出声夸赞起来,“还是我们小谦听话。”
只见俊爽少年身侧,同样坐着一个白净少年,他给人感觉可与方才那俊爽少年截然不同。
小小年纪,便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却生的端正谦和,有如珠玉。
俊爽少年顺着老者的目光往那白净少年碗中一瞧,只见木碗之内壁上油光锃亮,哪有半粒米饭影子?
他这倒并非作秀,老者自小与他一说,他便一直将碗中吃食清得一干二净,早已养成习惯。
被称作小谦的白净少年将碗筷放下,浑身却散发着一股不属于他这年纪的成熟之风,“老师,我吃完了。”
俊爽少年一把揽着小谦,痛心疾首“小谦啊!你怎地也跟着老师出家了!我心甚痛!”
“妈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你以后定是我这多学生里,最没出息的一个。”老者气呼呼的,转头便对小谦换了副温和笑容,“小谦啊,刚吃饱饭可莫急着练功,散散步消消食方才是好的。”
“是。”小谦乖巧的行了个退礼,转头对着那俊爽少年道,“眠哥,你莫要顶撞老师,老师教导我们三个,花的心思已经够多了。”
“是教你吧?”俊爽少年眠哥嘿嘿笑道,“老头子教的剑术,我跟狂爷可是一学便会,可不像你,下课后还要练这般久。”
听到这话,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第三名少年此时开口了,“奉眠,你若是再欺负小谦,我以后便把你剩的饭糊你脸上。”
眠哥对那老者毫无所惧,可却好似对这少年甚是敬畏,忙凑上去打着哈哈道:“狂爷消消气,消消气,都是师兄弟,开个小玩笑罢了。”
说着他便搭起了小谦的肩膀,“你瞧瞧,小谦与我可是多么融洽!”
小谦听了眠哥的话,倒也是不生气,反而微笑道:“大哥不必生气,眠哥从未欺负过我,不过是打打趣罢。”
说罢,他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眠哥悄悄松了口气,抬眼往狂爷碗中一瞧,竟突然大吃一惊!
他赶忙冲到狂爷身后,面色凝重,“狂爷也觉得碗中饭粒不必食净?我亦深以为然,可人在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
他悄悄瞟了那正自夹菜的老者一眼,煞有介事地露出一抹惊惧之色,复又语重心长说道:“狂爷还是将饭吃干净些罢。”
那老者听见眠哥窃窃私语,顿时便抬眼往狂爷木碗中一瞧。
这一瞧不要紧,却直让老者心下犯起了嘀咕。
天狂这孩子,何时像奉眠这般反骨了?
狂爷听到眠哥嘀咕,竟半点不惧,仍泰然自若地坐在原处。
方才眠哥这般嚣张,老者自是要给他颜色瞧瞧。
可现下狂爷竟这般从容,老者一张老脸拉不下来,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天狂啊。”老者道,“粒粒皆是福报……你……”
“天狂知道,”狂爷面色平静,只笑道,“可是老师方才说,一粒饭,便是一剑。”
老者哑然,他想不到狂爷竟会如此说。
狂爷双手捧碗奉上,恭敬道:“是以天狂凭这半碗剩饭,请老师赐剑!”
老者愣住了,眠哥也愣住了,好半晌,老者才轻轻开口道:“你……珠玉落盘剑……你练成了?”
狂爷轻轻点了点头,笑道:“老师放心,天狂试完剑后,会将剩饭吃干净。”
老者此时也放下碗来,忙不迭的拉着狂爷便走出门去……
独独留下眠哥在饭桌旁呆坐,口中喃喃道:“这……这昨日才教的……怎这般快……便练成了?”
这便是白奉眠童年之时的同居,有个端正守礼的呆子师弟,有个天赋极高的霸气师哥,还有个时而温柔,时而暴躁,时而耐心的老头师傅。
日日练完功,便逗逗小谦,拉着小谦一起,屁颠屁颠地跟在狂爷后边,满山的跑、玩。
玩累了,便一起偷偷去房里偷老公子的酒喝。
白奉眠行走江湖前,以为天下处处人家,皆是如此。
行走江湖,成为公子后,便一心想让天下处处人家,皆成如此。
他儿时的同居愈来愈清晰。
天下的同居却好似愈来愈远……
当时呆呆坐着,望着二人背影惊叹的少年,此时已长成了一个大人了。
白奉眠露出一抹微笑。
老头子,你说的还真对。
不惜福缘,果真死的都要早很多。
他缓缓睁开双眼,强烈的白光登时轰入眼帘。
他不由得紧眯双眼,适应了好一会,方才能完全睁开。
西方极乐的光,果真耀眼。
他终于能瞧清眼前的事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破破烂烂的屋顶。
这是……
他急忙起身,可浑身传来一阵阵剧痛,他根本动弹不得。
他慌忙四下查看,只见他正直直躺在一处蓬破烂茅草堆里,屋内灰尘遍地,蛛网四结,地上还斜躺着一尊释迦摩尼的巨大金身,也已残破不堪。
此地甚是眼熟……
可他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何处,闭目自视,记忆便好似潮水般涌入脑中。
我不是死了么?
可他若死了,身上的痛感为何会这般真实?
左腿,侧腹,小腹,肩膀……
就连疼痛之处也是一模一样。
他尝试调运丹田真气,可不仅丹田之内毫无反应,就连四肢百骸之中,也是空空如也。
丹田之内,却有一股阴冷之气凝聚不散,一直淤积在丹田正心。
白奉眠连连尝试催生体内真气,可他一这般作为,这股阴冷之气便立时反扑,激得他浑身止不住打颤。
一连数激,白奉眠也得以完全清醒,这才听清头顶之处,传来了一阵阵男人鼾声。
他瞳孔一缩,一听此声他便想也不想,直接开口叫道:“阿……”
话说一半,喉头便死死卡住。
有气无声。
他咽了咽唾沫,方才发现了自己喉头竟好似有刀子在割,刺痛之中带着几分沙感。
他慌忙咳嗽两声,声音极弱,“阿三……”
阿三耳朵极其灵敏,加之警觉非常,听到咳嗽,一下便跳了起来。
他瞧见了瘫倒在地的白奉眠醒来,不由得撇了撇嘴,擦了擦嘴角口水,愤愤道:“老子他妈刚睡下,做着美梦呢,吓死我了!”
白奉眠眼前便顿时出现了一道猿猴般的滑稽身影。
他愣愣瞧着,竟好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眼眶竟渐渐湿润起来。
“你救了我?”
阿三在他身旁坐下,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狠狠灌了一口,“不然呢?除了我还有谁能救你。”
酒水辛辣,阿三呼叹出声,大呼过瘾。
白奉眠却张了张嘴。
“你这样子,还喝什么鸟酒?”阿三瞥了他一眼,仰头又闷了一口,“我实在想不明白,伤成这样,你竟还能活着。”
“我也以为我死了。”白奉眠动弹不得,恶狠狠地盯着阿三,“就一口!”
阿三没有办法,撇了撇嘴,将酒壶放到白奉眠口边,“张嘴!”
白奉眠听话地张大了嘴。
酒水入喉,辣的让他原本好似刀割的喉头,更像有千万只针在扎一般刺痛。
可他心里却觉得莫名畅快。
白奉眠强忍着咳出声,却好似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是哪儿?”酒水堪堪咽下,白奉眠问。
“此去蓬江十余里,你我来过。”阿三将酒壶收起。
这便是那座破庙,无怪乎如此眼熟。
“雨儿呢?”白奉眠慌忙问道。
阿三沉默了一会,缓缓摇了摇头,“不在这里。”
同济和尚并无护着赵雨儿,她一个人又怎能跑出城去?
定是被罗玉楼截了回去……
想到罗玉楼的手段,白奉眠的心不由得隐隐作痛。
雨儿……你……你又得受多少苦?
同济他没在雨儿身旁,却也是为了我……
“轰隆!”
“轰隆!”
同济……
几道惊雷顿时在白奉眠心中炸响,他方才猛然想起,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缓缓问道:
“同济呢……”
阿三原本收起的酒又拿了出来,擦了擦酒壶,缓缓将盖子掀开。
他不答,只静静坐在他身旁,默默饮酒。
“我问你同济呢……”
“同济,”阿三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不舍与落寞,好似在与一名相识多年的至交好友道别,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