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朔瞧着他实打实地坐稳才在一旁也坐下来,夹了一块雪白的蒸糕递给温予舒。
这次温予舒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而是回应似的用公筷夹起一道殷朔爱吃的肉食。
他像以往一样用清润的神色看向殷朔,将食物递到殷朔盘中:“我瞧殿下总吃这道。”
殷朔惊喜极了,赶忙尝一口,只觉盘中肉食异常可口顺心。他满意地点点头:“厨司今日早食做得甚好,该赏。”
温予舒眼眸带笑。他明白,哪里是厨司比往日做得好,分明是殷朔心中愉悦所至。
“你只管向刚才一般做你自己,府中无人敢置喙半句。”殷朔爱极了温予舒自矜清淡的模样,豪气道,“我正想在府中再找管事之人,这般想想予舒正合适。”
温予舒却是思考片刻拒绝道:“殿下,我刚来京师诸事不通,且手中尚无人脉。张管事如若弃之不用,甚是可惜。”
殷朔只好点点头,“那便让予舒协助张康年,也好将府内整顿整顿。”
温予舒这才点点头。
谈到正事时,温予舒总是下意识地冷起脸,殷朔看得目不转睛。
以前殷朔盯着看时还会收敛些,现在这心心念念之人当真归属于他后,殷朔的眼神便再也收不住了。
当然,他看向温予舒的不是勾栏瓦舍那种带着赤裸裸欲望的眼神,而是浓浓的欣赏和陶醉,让人不由沉溺在他张扬却温柔的眉眼里。
一顿早食吃罢一个时辰竟不知不觉过去了,殷朔这才意犹未尽地想到残碣针,便立即施力,半刻毕后看温予舒神色倦怠,不由道:“予舒昨夜一定心神不定,今日就在我这里歇歇吧。”
温予舒却摇摇头,他还有正事做,便将昨日檀萝众女之事与殷朔详说。
殷朔这才明白厢房内散落的一众乐谱为何而来,后悔不已:“我不知道予舒是为救人,竟悔去了你整夜心血。”
温予舒忙道:“殿下不妨事,我刚默出,印象还深,无非再誊抄一遍。”
殷朔心里还是酸涩,不过知道温予舒救人心切,便先带他到中室书房处。
殷朔还未推门,温予舒便看向书房门前的牌额,上书走笔龙蛇的三个大字:向竹居。
殷朔见他注意到,摸摸鼻子略显窘态地道:“建府时后院空旷,我就琢磨着弄点什么,后来为省事,干脆建了片竹林。”
“那竹林深处一角正巧连着书房内室,我就在书房通了处小门,时常溜去看竹雾山岚,后来就给书房起了这个名字,现在想来总觉得有些朴素刻意。”
温予舒却不觉得,反而道:“古之陋室、草堂、聊斋等名都素静之至,书室馨德本不在名,而在于雅。”
“项脊轩室主亲自动手在院外栽植兰桂竹木,所谓''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殿下的向竹居也颇有此意趣。”
殷朔没想到他的随意之举竟能得温予舒这么高的评价,当下勾起了嘴角,乐着引他往屋里去。
殷朔的书房华丽雍容,装饰的挂画与瓷器都精巧绝伦,一座雕花彩绘大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依旧不显拥挤。
屏风隔断的外间有几把交椅小几,另一边立着一整排檀木所制的书柜,上边林林立立着不少书册还有些装饰的小物件。
殷朔带着他绕过屏风,内间的长案便映入眼帘。
殷朔的书案是用一整块稀有红木制成,四面边角似鹰翼展翅,翼角雕刻着玉罄、犀角、蕉叶等吉祥纹样,既端庄又显出与殷朔性格相符的张扬。
案上笔墨纸砚齐全,井然有序地摆放着,砚台中的黑墨应该刚磨好不久,散发着淡雅的雪松清香。
殷朔将暗金色玄纹毛笔递给温予舒,嘱咐他注意右肩伤口,不要太用力,而后便不再打扰,只是坐在一旁小榻上看着。
认真写字的温予舒养眼之至。
他受过极好的教养,写字时脊背笔挺,手肘平直,一举一动都极尽优雅庄重。
他难以想象此刻风轻云淡的温予舒到底是怎样将那些屈辱的动作完成的,如若是他自己只怕片刻都承受不住。
这般想着他又流露出哀伤之色。
温予舒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手中顿一顿,安慰他:“殿下别难过。”
殷朔点点头,不欲打扰他,便收回视线暗自沉思。
一时屋内只有落笔和熏香的微微响动。
不过这份安静没有保持许久,不多时,南策突然敲敲门,殷朔知道他无事不会相扰,便让人进来。
南策躬身见礼后道:“殿下,福清总管到访,说、说要赐温将军……奴衣。”
他说最后两字时吞吞吐吐,殷朔便意识到来者不善。
只是没成想宫内昨日折辱完还不够,今日竟还派人前来,当下便要自己出去应对。
“殿下,宫内是冲我来的,殿下只身去只怕不行。”温予舒原本还在奋笔,听到南策所言,便意识到该由自己出面。他解释道:“陛下派人试探无非是要看昨日成果,让他看就是了。”
殷朔却无论如何不愿让他再出去受辱。
温予舒淡然道:“陛下御前总管亲至,便说明陛下想看予舒学到了几分。殿下维护之意予舒清楚,但此刻与陛下相抗,显然不智。”
他看殷朔还有犹豫之色,上前一步轻轻说:“有殿下这般护持,便是受至辱之刑也不惧的。”
殷朔还是面露不忍,但他也明白父皇多疑,不派人看看他是真的情愿为奴一定不会放心。
他只能撇开头放人出去,不过临出门前为换上了侍女备好的黑色衣袍。
福清在一进门的外厅喝茶,等了少许便见温予舒行着奴礼背部拢圆跪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用清冷地声音道:“奴温予舒参见总管大人。”
福清挑挑眉,真没想到这面色矜贵的人真得心甘情愿为奴,当下满意地点点头,将圆几上的托盘拿起来道:
“贵人有贵人的礼服,奴隶们也有奴隶的衣服,这奴衣是御奴们进宫须穿的,昨日匆忙陛下未曾赐予,今日便赐你,快谢恩吧。”
他瞧着温予舒将双臂稳稳抬起接过托盘,头却依旧磕在地上未动,嘴里恭敬地称呼谢恩。
这是标准的奴隶接赐礼。
福清不仅对此人刮目相看,怪不得陛下私下念叨说二皇子得了位好帮手。
这份心志是常人难以企及的。
福清不欲过多为难,他奉陛下之命前来,第一为温予舒,看他是否心有不甘,第二为殷朔,看他是否会为此人触怒陛下。
眼下这两条都无甚问题,福清也就告辞离开,张康年忙将人送了出去。
见福清出了门,殷朔赶紧从耳室出来,将跪着的人扶起。
殷朔忿忿地将托盘扔在一旁:“用不着穿,予舒不必去宫里。”
“殿下便让我收起来吧。”温予舒这个被羞辱的当事人反而比他平静,“日后入宫只怕免不了。”
殷朔当下蔫了气。他也知道自己是一时气话,若是父皇传旨,谁能拒绝呢。
温予舒却不欲多想以后之事。眼下他还有乐谱未完,便又与殷朔回到书房。
将昨夜第一曲誊写完后,温予舒见殷朔还怏怏不乐,便将毛笔放归砚台,抬起乌眸诚挚道:“殿下,现在的予舒,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路。”
殷朔愕异。
“予舒昨日留在京都为自己也为他人,今日却想为殿下留下来。”温予舒笑笑,“我若选了那条路,只怕现在已身归山林,这一生无缘再见殿下一面,更无份听到殿下交心之谈。
“有舍有得,为之舍得,予舒今日才深有感触。若舍我之自由换来与殿下同在……”
殷朔几乎要忘记呼吸了。
温予舒这话已是纯纯的自白。一位深浸礼制的儒雅学子,如果不是真心眷恋,怎能从他口中说出这般缠绵之语。
话音刚落,温予舒羞赧不已,他情急下向殷朔挑明了心中所想,反应过来时耳尖便悄悄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