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舒知道殷帝一定会抽空召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的心微微沉了下去,但他毫无选择的余地,只能随着内侍与数名黑甲侍卫一道进入宫门。
内侍引的都是偏僻小道,似乎是有意避开人群秘密押送,他左穿右插的行了许久,在一处金丽辉煌、外覆着锦绣丝结的楼殿前停了下来,殿正有牌,上曰“乞巧楼”三字。
内侍进楼复命,不多时便出来引着温予舒进去,先走过一段四面留风的穿堂才进入楼内,里边雕梁画栋,悬状楼梯上系满了五色丝线,只是颜色略微陈旧,似已经许久未曾更换。
殿楼有三层,内侍带着他直接上了第三层,跨上最后一处木磴,眼前赫然与一二层布满的彩丝不同,满目银雕玉璧、珍珠幕帘,琳琅不似人间。珠玉中央当中有一泉汤池,只是无水,透出白玉瓣状的池壁,显出几分空旷。汤池正北的剔透珠帘外又围了一圈浅碧色的丝幔,随着风轻轻摇动,隐约看到里头人员攒动。
内侍将人带到碧幔前恭敬地通报,不多时就有两位环佩叮当的曼妙女子撩开一角,顿时一阵幽婉的丝竹之声从幔中清晰地透了出来。
内侍示意温予舒随着其中一红衫女子进去,便立在外间不动。
温予舒深知龙潭虎穴,也无心欣赏这极尽奢华之地,目不斜视地跟着女子来到一截白玉石磴前。
那女子盈盈一拜,口称人已带到,便坐到一排手持乐器的女子中间,轻轻敲起檀板。
温予舒跟着女子一起拜下,不过他用的是楚礼。
拜下的瞬间,他余光扫到玉阶上飞龙盘凤的华美宝座中的人,不觉怔住了。
他只扫了一眼就清楚地看到一袭青衫儒雅执酒的一幕,他的拇指与中指优雅地捻着酒盏中间靠下的雕纹处,将杯中之酒缓缓送入口中,无论是动作还是节奏都与老师李百龄分毫不差。
原来殷帝是那个被老师几次赞扬的得意门生!
他初学礼制时,老师教他执杯,要他稳稳地执上一个时辰,可是半个时辰他便有些受不住了。老师便说,他的一位师兄可以不晃一下的托上两个时辰,而且雅致风流之态与老师不分伯仲。他便以这位师兄为榜样,日日苦练,终于学得恩师精髓。
温予舒突然想到他兴致冲冲展示时老师看向他的眼神,总似透过他在向另一人,现在他终于明白看得是谁!
殷帝倒上一盏酒,端着小盏从玉阶上走下,边喝边道:“你就是温予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温予舒本来伏跪着,闻言便将身体缓缓跪直,不过他的眼神一直看向地面,并未直视。
殷帝走得越来越近,直到温予舒低垂的眼睛扫到一抹青色时,殷帝低平的声音传来:“太傅眼光一向精当,师弟果然仪貌堂堂,气度不凡。平身罢。”
殷帝虽然自称师兄,但他的语气丝毫没有初见同门应有的喜悦,温予舒当然不敢以师弟自居,依旧按礼仪谢恩起身,然后垂着眼眸静等着殷帝开口。
殷帝果然道:“行云流水之姿,赏心悦目之态,师弟即便穿件黑布衫,都掩盖不了一身的风华。”
“陛下谬赞。”温予舒用恭敬谦顺的声音回。在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放松。
“师弟不必紧张,今日我们师兄弟初见理应把酒言欢,共享这舞榭歌楼。”
说罢他竟温予舒引着一起来到一众吹弹的女子面前,温予舒愣了一下,有些摸不准殷帝的目的。
却看殷帝在这群女子前的小桌旁跪坐下来,招着手邀温予舒坐在另一旁。
温予舒弓着身连连告罪,只是殷帝坚持,他只好撩下衣袍也跪坐下来。
眼前端的是好风景,八位妙龄少女身着雪色薄纱,漏出大片细腻洁白的肌肤,眉眼含春,似羞还怯,鬓发低垂,鬓角处还留下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更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中间红纱罩体的女子,肤如凝脂,香娇玉嫩,艳美绝俗,额间一抹朱砂更如点睛之笔让她精致的五官添分绝美的神韵,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灿烂的锦缎也显得黯然无色。白衣众女众星拱月般围着她,便如绿叶之于牡丹。
如是旁人只怕要腻在这柳娇花媚的脂粉堆里,温予舒却面不改色微微撇开脑袋,只是垂下视线盯着白玉石板。
一紫衫侍女送上御酒,给两人倒满,捧着站在两人旁,接着殷帝拍拍手,那原本翩翩跹跹的笛筝音便停了下来,一阵清逸深长的古琴音如山间月光流淌出来。
殷帝享受般地轻抿一口,温予舒却饮不知味。他脑子转的飞快,思考起殷帝的意图。
不过,当他听到檀板又起,那红纱女子轻启朱唇,用声动梁尘之音缓缓唱出第一句词时,他心跳慢了一拍,终于明白了殷帝深意。
女子唱道:“逐逐逐。劳劳劳。举世尽尘淖之骚骚。谁是杰杰。谁是嚣嚣。谁是同清。若那同胞。则是樵与渔。渔与樵。悟入仙界。跳越凡韬。”
琴曲是新谱,辞却是旧词,唱得是渔樵在青山绿水间的自得其乐,是隐逸之士对渔樵生活的向往,更是希望摆脱俗尘凡事羁绊的理想。
所以,殷帝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他可以选择忘记世俗凡尘,忘记家国情仇,只渔樵于江渚之上,隐逸于山林之间,与鱼虾为友,与雀鸟相伴。
温予舒沉思之时,殷帝忽然问:“师弟觉得她们如何?”
这个问题问得巧妙,如果常人,入脑的第一个想法绝对是美色诱人。不过温予舒想了想答道:
“金徽玉轸,高唱入云,游鱼出听,绕梁不绝。”温予舒回得是众女的演绎技艺。
殷帝却摇摇头,“师弟知道朕想听得不是这个。”
温予舒只能委婉道:“色艺姝绝,当是教坊头一部。”
“圣人说''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师弟便是如此吧,见德如兰,弃色若秽。”
温予舒只称不敢当。
殷帝却笑笑,“你瞧中间红衣女郎,艺名檀萝,最擅古曲,凤将雏、明之君、白雪、清平、常林欢没有她唱不来的,便是舞艺也是一绝。”
说罢他招招手,那女郎便轻盈地立在白玉之上,白衣女子们的乐曲悄然更换,传来一阵清浅的笙瑟弦音。
檀萝灵动而舞,裙袂飘飞,纤纤素手抬起落下,婉转飘逸,似流光,如蝴蝶。待乐声渐密,瑟音急促,她的身姿亦舞动的越来越快,缭绕的红袖左右交横,发髻轻摇,如鹊鸟夜夜,只是眉目间似蹙或忧。
殷帝忽然不悦,轻哼一声。
檀萝娇柔的身子一僵,花容失色,下一秒就重重跪倒,双膝双手死死摁在玉石上颤栗发抖,满目的红纱裙凌乱地铺在莹白的地面,竟意外夺目。
众女皆惊,慌忙停下奏乐,都拜倒在地。整个殿楼从悦耳的丝竹声,到杂乱无章的各色乐器声,再到寂静无声,似有千钧之力压在殿顶,让人不由屏住呼吸。
殷帝冷笑:“朕与贵客兴致正浓,便看你这一副愁眉泪眼吗?”
檀萝连连请罪,殷帝却是不搭理连连叩首的娇人,转头对温予舒道:“朕对这些乐人越发宽容了,竟没能让你尽兴。”
温予舒忙道没有,殷帝笑笑说:“朕对有才艺的乐人一向欣赏有加,只是这几人在大朝会犯下大不敬之罪,今日戴罪之身又惹人不悦,朕如何能不重罚?”
檀萝等众女颤抖着娇躯跪伏在地,无声抽泣,泪眼婆娑,却丝毫不敢求饶。
殷帝还是不理,向温予舒问道:“师弟应当熟悉礼制,便说说大不敬之罪当如何?”
温予舒抿抿嘴低声说:“十恶之条,六曰大不敬,按律当绞,只是……大不敬诸罪却有情有可原者,望陛下体察一二。”
“那师弟便听听她们所做之事可需重罚。檀萝,你来说。”殷帝厉声道。
檀萝又抖了三抖,才赶忙膝行几步正跪着二人,哆嗦着说:“奴……奴们在准备……万国庆会的歌舞,大朝会……大朝会上奉陛下之命提前献演,奴们……曲子疏漏……”她几欲哽塞。
“哼,倒惯会取巧,曲子疏漏,你倒是说说你们献的是什么曲子?”殷帝毫不留情。
“是……是……奴们后来才知是《潇湘水云》。”檀萝吞吞吐吐,终于说了出来,“奴真不知是那种曲子,只是看乐谱雍容典雅,奴们……奴们才无知借古曲一用,求陛下宽恕。”红袖挥起又落下,额头叩在玉石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击。
“现如今大庆在即,你们从哪给朕再谱合适的曲子?”殷帝还是极为不悦。
温予舒心中不忍,但确实清楚殷帝没有夸大罪责,那潇湘古曲虽然在描摹云水奔腾之态,但曲意确是亡国哀思,是感慨时事飘零的抒郁之作,当朝立国时早已列为禁曲。现下众女在大朝会上对着满朝文武公然演艺,没被当庭处斩已是殷帝法外宽容。
不过既是禁曲,如何能被众女知晓并奉为至宝,这其中情由亦或算计值得深究。
温予舒将这些猜测与殷帝细说,希望他从轻处罚,却不想殷帝扯扯嘴皮笑道:
“师弟以何身份来劝谏朕,若是楚国战俘温将军,只怕这谏言朕听不得。不过……”
他话风一转,“若是太傅高徒为她们求情,朕如何不听。这些女子的命运便交由师弟抉择了。”
温予舒七上八下的心终是沉了下来。
他清楚,如果选择太傅弟子,虽然就得了这一众女子,但楚将温予舒的身份便不会存在。既然世上再没有温予舒,他立志追寻的太子暴毙真相、自己的身世之谜、老师的万般心事都将无疾而终。
“师弟不着急抉择,不妨听朕将利害关系一遍道清。”他抿口酒,挥手让众女子离开,才淡淡说,
“你若是帝师门生,便姓李名昭,是他最后一位关门弟子,自幼随帝师在江都临川别业归隐而居,不入仕途,终日流连于名山大川、古迹仙境,洒脱自由,率性而为。朕赐你仆役一百人,良田三百亩,黄金五千两,聊表同门之谊。自此江湖旷远,且随你游。”
“只是,江湖将是你的归宿,朝堂、京都、真相与你李昭并无任何瓜葛。”
温予舒缓缓闭上眼睛,并不做选择。
“朕真得希望你选这个。”殷帝看温予舒不欲选择,冷然道,“你若执意做你的温予舒,便是楚国战俘,是杀朕众多子民的帝国主将,该与那些楚臣一同处死。但朕念在帝师旧恩和献宝有功的情分上,可以免你死罪。”
“只是朕早已在列祖列宗面前立下重誓,此生绝不任用楚臣为官,更不会留楚人在京都重地。你若想留在京都查清楚玄感之事,弄清你的身份,就必须想办法做半个殷人。”
殷帝用金尊玉口缓缓吐出四个残酷至极的大字:“皇家御奴。”
温予舒眼眸陡然睁开,眼角颤动,指甲死死地掐住掌心皮肉。
殷帝知道他秘密的时候他便一惊,可是更让人惊惧的是这四个如重锤敲击在他心口的大字。
“入了奴籍便随主,也算半个殷人,朕便可以应允你就在京都。朕还听说你与朔儿关系微妙,朕便可做主你跟着朔儿,不必再另行择主。”
“对了,朕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楚清说得关于你的秘密,早就有人交到朕这里了,朕看了看,似乎与你的身世有关。”
他从宽大的袖口里随意捻出一封信,平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温予舒盯着那份薄薄的纸张心里明白,他只有还是温予舒时才能打开。
这两个选择,一个会让他成为浪迹江湖、游山玩水的闲适公子,而另一个会让他跌入重重深渊,遭人摒弃,怎么看都不该选第二个。
可是温予舒将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靠近那份虽轻但于他却沉甸甸的信件,颤抖着攥紧,以此彰明他的决定。
确实,做一个听风听水、优游自适的李昭让人心向往之。
可是温予舒却无法抛下所有,因为他不仅仅只是温予舒,他还身负帝师教诲之恩,太子教养之泽,他还期待着找寻他的身世,他还要让温凛明煜这些随他的旧将能够安稳度日,甚至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