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舒接着解释道:“那日于典军等人一概退去再未出现,我便知道殿下的意思。”
“可是,若我抽身离去,殿下该如何应对?即便殿下有应对之法,几千余楚兵却必死无疑。”
“且殿下突然做此艰难决定,必定是认为予舒会遭受莫大的痛苦,这痛苦无非两种。”
“死,或者生不如死。如果是死,对予舒来说约莫是奖赏吧。”他粲然一笑,“所以,殿下不妨直言。”
他把利弊曲直都分析得如此透彻直白,殷朔只能闭上眼,沉重地告诉他密旨详情。
殷朔边说边看着温予舒,原本以为听到这样屈辱的事,他该变一变神色,最起码该有些愤怒兼无奈,却不想温予舒眉头都未皱,只把眼睑低垂下去,似乎又在盯着翻开几页的书册。
殷朔却急了,他想对温予舒说,现在走还来得及,他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这话还来得及说出口,温予舒就先开口了:
“陛下想与我做个交易,不过在这之前,我也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说罢这句话,温予舒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殷朔。
殷朔却实在不懂温予舒想做什么,便只能听他继续说:“我手中有一件陛下非常想得到的东西。”
温予舒没有卖关子,只是盯着殷朔无声地说出四个惊雷般的大字:
“传国玉玺”
殷朔大惊失色,赶忙立起手指做出噤声的动作。
这四个字好像在他身边响彻一般,让他来不及思考真伪,先赶忙四下查勘,又让于归带人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才喘口气,用不可思议地目光看向依旧平静的温予舒。
他小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父皇的玉玺在御案上收藏多年,如何能在你处?玉玺若丢失,我为何一点不知情?”
温予舒知道他不相信,其实如果不是这几天观察,他也不相信他手中的印玺竟是真的!
他反问道:“这种事情难道会大张旗鼓地说?这几日,难道殿下没发觉宫内暗探越来越多了吗?”
殷朔确实疑惑暗卫,按惯例,暗卫医保都只在宫中护卫陛下,除非紧要事务才会排出,可是近几日他在楚宫见到的暗卫之多几乎要将整个楚宫翻个底朝天。但是暗卫是由父皇直接任命,他根本无从过问。
殷朔又瞬间想到他见过的女暗卫,她暗藏在楚宫多年又意欲为何?
一连串的蹊跷让殷朔不由得不往温予舒的方向猜去,不过他还是问道:“你如何知道暗探来过?”
温予舒把视线移到窗边,那里风景依旧,还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殷朔也看像窗外,这一晃,他大概知道了。
这附近是整个沂县最繁华的街道,而沂县又是入楚必经过的一站。从未来过楚的暗探们几乎都得在沂县停留,或是找寻舆图,或是询问方向,又或打探消息。那些人的行迹服饰,普通人可能瞧不出端倪,但是温予舒必然看得清清楚楚。
果然,他听得温予舒说:“下地能稍微走动的时候,我便喜欢坐在窗边看书,果真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他们再找也是找不到的,即便让国君来找,也是找不到的。”
殷朔忙问为何,温予舒却不说,只是淡淡道:“殿下不问问我做什么交易?我答应殿下,如若陛下应允我请,我便将这件事原委细细说予殿下。”
殷朔这才罢休,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大惊下竟忘了问交易这件重要的事情。
他下意识认为温予舒握有如此大的筹码,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可能那件屈辱至极的事情会就此罢休,他甚至松了一口气去听温予舒的交易:
“我愿献上玉玺,只希望陛下应我两件事。”
殷朔认真往下听。
“其一,不杀无辜之人。”
“何为无辜之人?”殷朔问。
“妇孺孩童,听命之人,黔首愚民。”
“据我所知,楚王室中也有一位孩童,也算无辜之人吗?”
温予舒缓缓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件事。”他抬眸,正色道:“其二,不杀楚王孙楚玉林。”
殷朔思考片刻,回道:“第一件事不难,只是这第二件………王室赴难是各国通识,陛下不一定应允。”
温予舒却道:“殿下便只按予舒所求上呈陛下即可。”
殷朔没动,反而继续问:“你呢?这场交易不可以有第三个条件吗?”
温予舒眼眸深邃起来。
他浅浅地说:“这场交易牵涉数万人,若我有私心,陛下便不会应允。即便有这第三件事,陛下权衡后,也只会让予舒……”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让予舒,在小王孙和我之间选择一人。殿下看这场戏,陛下可爱看?”
一阵风吹过,窗幔轻轻晃动。殷朔原不怕冷,但是此刻却如藏身冰窖般寒气直涌。
一人换一人,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或许真会如此。帝王权术,恐怖如斯!
“所以,予舒就不踏入这个局了。”
他看向窗外倏忽而起的大风,看向小童被风卷起的小球,看向身着素襦的妇人轻声的安慰,看向几近暴雨的层层黑云,看向忙碌收摊的芸芸众生,忽然轻笑道:
“予舒毕生,不为尊卑荣辱,惟愿百姓安居;不为名利得失,惟愿重诺守信。”过了片刻,他又喃喃道:
“吾身可屈,而道不可辱也。”
殷朔透过眼前青衫黑发端坐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他鹤发松姿,尔雅彬彬,总爱穿一身青衫,总爱在他们玩闹的时候守着一本书静静看着,似乎一切喧嚣都如云烟。
眼前的人也是如此,不论窗外风雨大作,不论人声如何鼎沸,不论哭闹声与刺耳的推车声如何穿透,他都始终如一,晏然自若,虚壹而静。
帝师之雍容娴雅、清逸绝尘,这个人竟分毫不差地拿捏自如。
殷朔突然忆起了帝师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时他尚年幼,看到院中青荷在冬季寒风下苍黄衰败,挽救不得,整日郁郁寡欢,帝师见状便蹲下身安慰他,那句话他铭记于心。
帝师说:草春荣而冬枯,至于极枯,则又生矣。
现在的温予舒就像冬日里的青荷,虽然萧索,但生机暗藏。
殷朔游思许久,才定神坐下,拿起毛笔,思考片刻后,写下密信,只是他在密信中不仅奏明那件撼天大事,还呈上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