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三人忧心忡忡,在帐中来回踱步。
“将军,双方实力悬殊,若再分散,怕是主力会溃不成军。”
“可是我军精锐尽出,正面相抗,无异于螳臂当车。”
“本来我军以少胜多,就全靠将军兵法谋略,现在三分之一精锐调出,敌军却破釜沉舟,气势如虹,该如何取胜?”
“胜率微茫啊。”
“平江关一破,楚国危矣。”
“国君寡德,末将恨不得一走了之!”
一人几欲解刀而去。
“将军可有破敌之法?”
这一句话让三人将最后的希望移向主将,却见温予舒也早已将目光投向众人。
他慢慢地说:
“昔日陆相意图求和,满朝奉承之声,只有太子和我等六位极力劝阻,希冀君主出兵平乱。即便太子薨逝,我等也愿秉承遗志,为国捐躯赴难。”
三人眼圈微微泛红。
“如今国君偏居一隅,无长远之谋,近臣苟且求安,亦无报国之志。如此君臣,不配我等相随。”
“然,民何其无辜!殿下常言:民为青天。如若我退去不管,实有违本心。”
“因而此战——”
将军猛的站立,眼神坚定而有力,他一字字地说:
“此战,不为君,只为民!”
“只愿无愧于殿下,无愧于民!”
说罢,将军拿起几案上的酒碗,一饮而下。
三个粗犷的中年汉子跟着热泪涌出,纷纷拿起酒碗大口饮下。
将军倒满酒继续说:
“温凛,明煜二人还未成家,俱是家中独子,一脉相承。”
“你们三人虽稚子年幼,但总有血脉流传。我放他二人生,留我四人黄泉相见,尔等可有怨言。”
“末将无悔!”
“末将无怨!”
三人俱叩首行礼,肝肺偾张,眼中是浓浓的战意和不屈的意志。
就在此刻,斥候紧急来报。
“玄甲军冲破战壕,径直往平江关靠近。”
“何人主帅?”
“晋王殷朔!”
温予舒了解殷朔。他带兵横冲莽撞,下手却不阴毒,缺了几分阴谋诡谲。
如若是人马齐备,势力相当,温予舒赢面很大。
只可惜,不遂人愿。
天蒙蒙亮,大战一触即发。
温予舒头戴战盔,身披明光铠甲,身侧是他常用的佩剑——却邪。
他脚蹬一双黑色军靴,骑于战马之上,屹立于军士中央,脊背挺直,风姿昂扬。
目所力及之处,战旗招摇,隐约可见森容的无边黑色。
温予舒微眯着眼。
他清楚的知道,这场赢面微茫的战役即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战鼓渐起,众鸟惊飞。
两军先是弓箭齐发,又短兵相接。
这是场不平等的战役,每个楚国士兵都会受到殷国几人的合击。
楚国精锐皆被调出,留下的士卒根本无力抵抗重甲兵的围攻。
鲜血流满沙地,聚起一堆堆的鲜红血沫。
惨叫声、兵器声、遁入血肉的噗噗声此起彼伏。
温予舒冲在前列,拔剑重伤几个拦路的士兵,朝着多次照面的殷朔冲去。
战马长嘶,刀剑相交,两人快速交战几轮,又重新分开。
“你的剑今天拿的不稳,怎么,知道害怕了?”殷朔头戴黑色面罩,身着玄甲,嘲弄道。
温予舒却不答,夹紧马腹,冲向殷朔,马背上招招都是不要命的剑术,几乎毫不防守。
殷朔不敢以命相抗,自然落了下风。
不多时,两人脸颊、手背都出现血痕,殷朔身上更多,只是铠甲傍身,才未伤及要害。
温予舒却渐渐撑不住了。
铠甲下的鞭痕在不断的全力挥剑下层层撕裂,加上长刀劈身,震动铠甲下的刀伤,疼痛加剧几倍不止。
他拿剑的手开始因为疼痛而颤抖。再来几轮,或许就会被斩落马下,一刀毙命。
忽然一道嘹亮的声音传来,
“敌方副将被斩。敌方副将被斩。”
殷方的战鼓开始变化,更密更急。
温予舒知道,那是全力歼敌的意思。但是他还来不及悲伤前一瞬还在大口喝酒的副将,就有一刀从正面砍来。
温予舒略有分神,横剑相抗力有不足,因而这蛮横的一剑斜向劈开了他头戴的战盔,也将温予舒带落,摔下战马。
战盔断裂开来,露出了清绝的容颜。
殷朔肉眼可见的显出惊艳,但还是趁温予舒跌落之际,把长刀贴近他细长白皙的脖颈要害。
温予舒缓缓闭上眼。
这一战,棋逢对手,确实畅快。
他扬起一抹惊艳绝伦的微笑,只等着最后一点痛楚。
殷朔却愣住了。
优美的鼻型下,那扬起的微笑连弧度都完美无缺,带着洒脱,坚强,满足,无憾,带着赴死的从容,更带着宁静和温润,还有几分殷朔看不懂的色彩。
殷朔又将目光移向了全身。
他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上,几道血痕交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射出好看的鸦色阴影。
他脸部的轮廓有些消瘦,鼻间剧烈地喘息,右手仍然习惯性的紧握着剑柄,指尖隐隐泛白。
殷朔看得仔细,竟不忍下这一刀。
这是第一次,他对敌人产生莫名的情绪。
轰——轰
一阵惊雷突然响彻云霄,风渐起。
温予舒许久没等到剧痛,被雷声一惊,便张眼望去。
殷朔这才回神,将刀微微向前,警告性的在那优美脖领间划下一道血痕,厉声道:“别乱动!”
也在此时,四面的战况已渐渐明晰,玄甲军弓箭手悉数将温予舒包围起来。他们拉满弓箭,只要有异动,必然会被射成蜂窝。
殷朔这才抖抖刀,将刀落在温予舒瘦削的下巴处,轻轻上扬,略有轻佻地说道:
“美人,你要输了。不过,你要是求求我,做我的奴隶,我可以勉为其难放过你手下的士兵。你瞧,都是因为你。”
殷朔用刀拍拍他的脸颊,温予舒被迫向远处看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直面战争,但仍然被满目的惨状所惊。
殷士一手执盾牌,另一只手手起刀落,一颗人头便跌下地来。
楚士一人要对战四面八方的敌人,这边挡住一刀,下一秒就腹背受敌,一阵哀嚎,痛苦地倒地。
有个小兵怒吼着冲向敌人,几只黑色利剑还插在他手臂、大腿、背部,流出杳杳鲜血。他却丝毫不顾,用沾满鲜血的手掌拦住敌军。
他的脸庞是稚嫩的,还有未经世故的单纯。如果没有战争,此刻他应该跟着夫子摇头晃脑地背书,在家中享受天伦乐事。
但是此刻,他把刀横叉入敌军露出的脖领,鲜血溅满脸颊,又马上满脸凶恶地挡住身侧持长矛的敌军。
眼见势均力敌。
可是,他的背后又有一人窜了出来,照着后背处的甲胄缝隙处就是一刀。
小兵吃痛转身攻敌,又被矛刺入血肉,几种兵器就要加之全身……
不要!
温予舒不忍地闭上眼,胸间上下剧烈起伏,传来越来越重的喘息声,只感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似乎飘了起来,回到营帐,还是端坐在案首。
茫茫的风吹来,帐幕吹开一个小角,那小兵笑嘻嘻地探头,“将军,今天想吃点什么呀?”
十四岁的小兵在后厨帮忙,第一次拿起刀剑奔赴战场,却也是最后一次。
温予舒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这样单方面的牺牲,这样毫无意义的牺牲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