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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签名(1 / 1)


夏洛克·福尔摩斯从壁炉台的角上取出一瓶药水,再从一只皮匣里拿出皮下注射器。他用白皙而有力的长手指装好了针头,挽起他左臂的衬衫袖口。他静静地对自己肌肉发达却满布针眼的胳膊看了一会儿,然后把针尖扎进肉里,把药推进去,接着躺在安乐椅里,像是得到很大满足似的喘了一口气。

每天,他要注射这样的药水三次。几个月来,我已经对他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这个样子对我的刺激日渐增加。由于我没有勇气阻止他,每当夜深人静,想起此事就感到心里不安。我多次想把心里话告诉他,可他性格孤僻,不肯接受别人的建议,若想让他能顺利听取朋友的忠告,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毅力,他那自以为是的态度和我所体验的他许多奇特的性格,都使我胆怯而不愿惹他不高兴。

但是,这一天下午,可能是我在吃饭时喝了点酒,也可能是他的态度让我生气了,我认为得向他提出警告了。

我问他道:“今天注射的是什么,吗啡还是可卡因?”

他原是想看看那本旧书,听了我的问话,无力地抬起头来说:“可卡因,百分之七的溶液,你不想试试吗?”

“不想。我的身体因为参加那次对阿富汗的战争,还没有全部好。我不愿受到别的伤害。”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

他没有理会我的不礼貌,轻声笑着说:“华生,或许是你说的对吧。我明白那东西是对身体有害的,不过有利就有弊,这东西会让人兴奋异常,还能提神,对于它的副作用我没有多考虑。”

我真诚地说:“你得考虑到利害得失吧。你说,你的大脑因为药物的刺激而兴奋起来,但这也会让你的大脑受到损害。它会不断地加剧器官组织的变质,还会使大脑长期衰弱。你懂得它会给你身体带来副作用,真是得不偿失呀。可你怎么还图一时的快感呢,这只能损害你过人的精力。这些话,我不仅是作为好朋友,也是作为一个称职的医生,对你的健康负责。”

他听了我的推心置腹的话,没有生气,他把十个手指对顶到一起,又把两个胳膊肘放到椅子的扶手上,做出了一个像是对我的话很有兴致的动作。

他说:“我天性好动。一旦没有事可做,我就心绪不定。我感到人们给我难题,给我工作,让我破解最深奥的密码,最复杂的分析,那样会让我感到最舒服。有事做的时候,我就用不着这东西来刺激我。我从事的这份特殊的职业,可以说是这个行当的开创者,我想在这世上我是唯一做这工作的。我讨厌过安安稳稳的生活,只想着让自己每时每刻都处于刺激中。”

我无奈地听着他的话,抬眼问道:“唯一的私人侦探,是吗?”

“独一无二。我就是侦探里的最高裁决者。当葛莱森、雷斯垂德或埃瑟尔尼·琼斯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就会向我请教了。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他们的材料,我会及时审查并拿出意见。案件结束,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报纸上。我不会居功自傲,破案时的快乐才是对我工作的奖赏。你还记得杰费逊·侯波的案子吧,这桩案子我用的方法给你带来一些经验了吗?”

我热情地说:“怎么没有呢,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今生头一回碰到这样的奇案。现在,我把经过写成了一本小册子,给它起名为《血字的研究》。”

福尔摩斯不满意地晃晃头,说:“我约略看了一遍那本册子,对这,我不便说什么。你明白吗?侦探学其实是一门非常精深的学科,人们得学会用极其冷静的大脑钻研,而不能单纯感情用事。你把这件事情写成,给事件增加了许多艺术色彩。这就像几何定理里掺杂进了中的恋爱故事一样。”

我并不赞成他的说法,就反驳他说:“就是根据事实来写也是这样的,案情本身和情节很有些接近。”

“每件事并不是让你记账似的都记下来,你可以省略一些事,有些事则需要你详写。这样,事情的重点才能突出。这桩案子值得提出来的正是我怎样从事实的结果找出原因,再经过谨慎细致的分析、判断,从而破案的这一过程。”

我原本想让他高兴才写那本册子,没料到他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评我,我心里很不好受。是他的自大让我恼怒,他的要求像是我在书里必须全部描写他一个人的行为。我同他在贝克街合租了一所房子已经有几年了。在这段日子里,福尔摩斯在默默无语的时候,或是跟人说话时,总是流露出一股傲气,我多次发觉过,但我不愿多说,我只是坐着抚摩我的伤腿。我的腿以前曾被枪弹打穿过,虽然不妨碍走路,但一遇天气变化就疼痛得厉害。

停了一会儿,福尔摩斯装满了烟斗,慢慢说道:“近来我的业务已经发展到了欧洲大陆。上周就有一个叫作福朗斯凡·勒·维亚尔的人向我请教。可能你会晓得他的一些情况。如今在法国侦探界里,这个人已经开始出手不凡了。他有着凯尔特民族具有的敏感,但缺乏广博的知识,这对他提高断案能力很关键。他请教的是一桩有关遗嘱的案件,很有意思。我拨开了1857年里加城的两个案子的迷雾。你瞧,这是我早上才收到的他的致谢信。”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已经有些折皱的信纸抛给我。我简略看了看,信里到处写着“伟大”“高超的手段”“有力的措施”等类似颂扬的话,以此来表达这位法国侦探对同行的称赞。

我说:“他像是一个和老师讲话的小学生。”

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道:“他把我所给他的帮助抬举得太高了,他低估了自己的实力。一个好的侦探家所必需的条件,他大多都具备,他有细心观察和正确推断的能力,只是少了些广博的实用知识,他会在以后的工作中弥补的。现在他正在把我的几篇作品译成法文。”

“你的作品,是吗?”

“你怎么会不知道?真不好意思。我写过几篇专论,都是技术方面的。记得有一篇叫《论各种烟灰的辨认》,在那篇文章里,我列举了140种雪花烟、纸烟和烟斗丝的烟灰,并且用彩色插图说明它们之间的区别。这是刑事案件中常出现的证据,有可能是最重要的线索。若是你回忆一下杰费逊·侯波案件,你就会知道,烟灰的辨认,对于破案是有作用的。例如,你能够区别烟灰,就能在一个案子里知道凶手吸的是何种烟,这样就缩小了你的侦探范围。在训练有素的人看来,印度雪茄烟和‘鸟眼’烟的白灰的不同,就如同区别白菜和土豆一样简单。

“我发现细微的事物对于案件的确很重要。这是我写的关于跟踪脚印的专论,里面还提到了用熟石膏保存脚印的方法。我这儿还有一篇小论文,说明一个人的职业可以影响到他的手形的插图。这些对于科学的侦探有很大的实际用处。尤其是遇到无名尸体的案件和探索罪犯身份时都用得着。呀,我只顾说我的侦探学,让你心烦了吧?”

我恳切地回答道:“不,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正好相反,我挺有兴趣的。我亲眼见到过你对于这些方法的运用。你刚才谈到观察和推断,在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两方面彼此相联。”

他随意地躺在椅背上,从烟斗中喷出一股浓浓的蓝烟说道:“没什么关联,举例来说,通过对你的观察,我知道今天清晨你到韦格摩尔街邮局去了。我可以断定,你在那儿发了一封电报。”

“没错。这是今天早晨,我临时决定的,但真让人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些困惑地问他。

看着我惊奇的样子,他很得意地笑了:“这并不难,还用得着解释吗?为了让你分清观察和判断的范围,我还是解释一下吧。你的鞋面沾有一小块红泥,韦格摩尔街邮局对面正在修路,从那儿掘的泥都在便道上堆着。走进邮局的人,肯定得踩过红泥。据我了解,附近找不到这样颜色的泥土了,这种红泥很特殊,这是我观察的结论,其余的都是想出来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发了一封电报呢?”

“我坐在你的对面已经一上午了,没见你写信,你的桌子上又有一大张整的邮票和一叠明信片,据此我想你一定是去发电报。除去一些无关紧要的因素,剩下的必是事实。”

我略想了一会儿说:“是这样的。你所说的方法很简单。若是我现在考考你,你不会觉得我鲁莽吧?”

“怎么会呢?我希望你提出问题,这好比给我又注射了一次可卡因。”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了喜悦。

“我经常听你讲,在每一件日用品上都有它的使用者留下的痕迹,受过这方面训练的人会很快辨认出来。现在我这儿新得了一只旧表,你能不能从这只表上发现它的旧主人的性格及爱好呢?”

我把表递给他,心里禁不住好笑。我觉得这是没办法估摸的,权且给他独断的作风一个教训吧。他把表放在手上,认真地看着,瞅了瞅表盘,又打开表盖,细心地察看着里面的零件,他起初用肉眼看,接着用高倍放大镜瞧着。我看着他失望的表情,几乎要笑出来。最后,他关上了表盖,把表还给了我。

他说:“这里主要的痕迹都抹掉了,是不是最近才擦了油泥,所以找不到什么。”

“对,这只表是擦了油泥后才得来的。”我心里想,他莫不是找个借口来掩饰他的窘态。若是表从未修过,又怎能找出什么有助于推断的痕迹呢?他用半闭着的无神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说:“遗痕虽不多,我还是从中发现了一点东西,你听听。我想这只表是你哥哥的,是你父亲留给他的。”

“不错。你是从表的背面上所刻的H.W知道的吧?”

“是这样,W代表你的姓。这只表可能是50年前制造的。表上刻的字和制表的时期差不多,据此,我知道这是你上一辈的遗物。按照习惯,凡是珠宝一类的东西,多传给长子,长子又往往袭用父亲的名字。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已去世多年,这表我断定是你哥哥的。”

“对,你说得不错。还有别的吗?”

“你哥哥是一个放浪不羁的人。起初他本应前途光明,可他丢掉了好机会,所以常常生活困难,偶尔也有宽裕的日子,最终因为酗酒而死。这是我从表上看出来的。”

“福尔摩斯,这可是你的不是了。”我很气愤地说,“我真无法相信,你会用这一套。你一定早就知道了我哥哥的悲剧,要不,你光凭这只表,是绝不能推测到这些情况的。我对你不敬了,你的那些话在骗人。”

他和气地说:“亲爱的医生,请原谅,我向你保证,我怎么会调查你的哥哥。在我看到这只表以前,我一点儿都不清楚你还有一位哥哥。我只是猜想出来的,没想到会给你带来痛苦。”

“你说的和事实差不多。你真是个神仙,竟能从一只旧表上感觉出来。”

“这没有什么,我只是把设想的情况说出来,没想到会这么正确。”

“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可以。我这人从不胡乱猜测。那样做,只能有害于逻辑推理。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想问题的方法,没观察到能推断出大事来的小问题。我说你哥哥不拘小节是有原因的。你看,这只表下面的边上有两处凹痕,整个表的面上还有许多碰撞的痕迹,只有习惯于把表与钱币、钥匙之类硬东西放在一起的人才会这样。对于生活谨慎的人,怎会对价值50英镑的表这么不谨慎。单这只表就这么贵,可见他的那笔遗产的数目也挺多,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表示领会了他说的话。

“伦敦当铺有个惯例,每收起一只表,他们就用针尖把当票的号码刻在表的里面,这个方法比挂一个牌子好,不会出现号码丢掉或混乱的事。刚才打开表盖时,我通过放大镜发现,那里面至少有四个那样的号码。若是你的哥哥境况好,是不会去当铺的。但有时他的生活也不错,不然他怎么拿钱去赎表呢?最后,你瞧,这是钥匙孔的里盖,在钥匙孔的周围有很多小洞,这是和钥匙摩擦才这样的。你想想,清醒的人插钥匙,怎会像喝醉的人那样,连插好几下呢?到了晚上,手表需要上弦,而醉汉的手哆哆嗦嗦,所以在表上留下手腕颤抖的痕迹。这没有什么太玄妙的。”

我说道:“你真厉害。真抱歉,我刚才对你的冒犯,请多原谅,我应当坚信你有绝顶的破案能力,目前你有案子吗?”

“还没有,因为这我才找刺激呢。整天不用大脑考虑,有啥趣味呢?活得真没劲。来窗子这边瞧瞧这惨痛无奈的世界吧。看见什么了?只有雾气沿街飘散,擦着那些暗褐色的房屋飘浮而过,还有比这更无聊的吗?医生,你想,英雄无用武之地,有本事又有什么用呢?人们生活在世界上,有人从事犯罪勾当,这很寻常。在这世界上,除了寻常的事情还有什么呢?”

我正要回答他的激烈的言论,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房东太太手里托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张名片。

她对福尔摩斯说:“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想见您。”

他看了看名片,说:“梅丽·摩斯坦小姐。这名字很陌生,哈德森太太,请她进来吧。华生,我的医生,你在这坐着,别走。”

摩斯坦小姐迈着稳健的步伐,沉着冷静地走进屋里。她是一个浅发女郎,体态轻盈,穿着颜色调和的西服,戴着颜色相搭配的手套。衣服是暗褐色的毛呢料,没有花边和装饰,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暗色的帽子,边上插着一根白翎毛。她的衣着朴素,可以看出她的生活不怎么宽裕。她谈不上漂亮,但她长得很温柔可爱。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我到过三大洲和很多国家,却从未见到有她这样聪慧面容的女人。摩斯坦小姐坐下时,她的嘴唇和双手轻微地颤动,看样子还处在紧张和不安的状态中。

她说:“福尔摩斯先生,您以前解决过一次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的家庭纠纷。为这,我极钦佩您,今天我特地向您请教。”

他略一沉思,说:“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我记得她的案子没什么,很简单。”

“她并不这么想。最起码,我所请教的案子,您不能说简单。我想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我的境遇更让人费解了。”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双目灼灼放光。他的上身向前微倾,脸上现出兴致盎然、精神高度集中的样子。他郑重地说:“您说说案情吧。”

我觉得在此有些不便,于是起身说道:“很抱歉,我失陪了。”

我没想到年轻的姑娘用戴手套的手止住我,说道:“您多坐会儿,说不定会给我不少帮助呢!”

我不好推辞,重新坐下。

她继续说:“简短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父亲是驻印度的军官,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英国,我母亲去世得早,国内没有亲戚,于是父亲把我送到爱丁堡城读书。那是一个环境舒适的寄宿学校,我一直到十七岁那一年才离开那儿。1878年,我父亲是那团里资格最老的上尉,他请了一年的长假,返回祖国。他从伦敦发来电报告诉我,他已来到伦敦,住在朗厄姆旅馆,催促我快些去相聚。我还记得,在他的电文里充满了慈爱。我一到伦敦就坐车去了朗厄姆旅馆。司事告诉我,摩斯坦上尉的确是住在那里,但已经出去两天了,至今未归。我等了一天,还没消息。在夜里,我听从旅馆经理的建议,报告到警察局,之后又在各类报纸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至今没有一点儿消息。他原想这次回家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可谁知……”她用手摸着喉部,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了。

福尔摩斯打开记事本,问她:“你还记得失踪的日期吗?”

“记得,是1878年12月3日那天,到现在快10年了。”

“你父亲的行李呢?”

“在旅馆里。他的那些东西里,找不出什么线索,就是些书和衣服,以前他在安达曼群岛是个管犯人的军官,他那儿还有从岛上带来的古玩。”

“在伦敦,你父亲有朋友吗?”

“有,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同我父亲在一个团里,我只知道他。他退伍较早,住在上诺伍德。我向他打听过这件事,他压根儿不知道我父亲已经回国了。”

福尔摩斯说:“真是奇怪。”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呢。大约六年前,也就是1882年5月4日,我在《泰晤士报》上发现了一则广告,征询我的住址,那上面说若是我回复他,会对我有好处。可是广告下面既没署名也没地址。那时,我是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的家庭教师。根据她的建议,我把地址登在报纸上。奇怪的事发生了,当天邮递员送给我一个小纸盒。我打开盒盖,发现里面有一颗上等的珍珠,盒里却没有一个字。从这之后,我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收到珠子,而且是一样的珠子,一样的纸盒。我却一直没有找到寄珠人的线索。行家们都说这些珍珠很昂贵。你们看,确实不错。”摩斯坦小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她随身携带的盒子,里面放着我今生从未见到过的炫目的珍珠。

福尔摩斯说:“很有趣,还有别的情况吗?”

“有,这正是我来向您求教的原因。今天早上,我接到这封信,请您自己看看。”

福尔摩斯说:“谢谢,请您把信封也给我吧。邮戳,伦敦西南区的。日期,9月7日。哦,角上有一个大拇指印,可能是邮递员的。纸很好,这样的信封,一扎得六个便士,写信人对信纸和信封都挺讲究的,可惜没有发信人的地址。信上写:‘请在今晚7点钟到莱希厄姆剧院处左边第三个柱子前等我。若您怀疑,请偕友二人同来。您受了委屈,定将得到公道。千万别带警察,带来恕不相见。您的未署名的朋友。’很有趣,摩斯坦小姐,您准备怎么办呢?”

“我正是要向你讨个主意的。”

……“怎么不去呢?信上说,两位朋友,您和我,还有华生,我和华生一直在一起工作。”

她望着我,脸上带着恳求的样子,向福尔摩斯说:“可是,他愿意去吗?”

我赶紧说:“为您效力,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我没有别的朋友可帮忙,能有你们二位助我,真是太感谢了。我六点钟来这儿,可以吗?”

福尔摩斯说:“最晚六点钟,我们等你,还有一件事,信上的笔迹和寄珠子的纸盒上的笔迹是一个人的吗?”

摩斯坦小姐取出一张纸说:“都在这呢。”

“你考虑得很周全,在我的委托人里,您确实是模范了。好了,咱们比较一下吧。”他把信纸全铺在桌面上,一张一张地对比着继续说道:“除了这个信封之外,笔迹全是仿写的,但是都出于一个人的手笔,这一点毫无疑问。您瞧,这个希腊字母‘e’是突出的,而字末的字母‘s’是弯曲的。摩斯坦小姐,我不想伤害您,我想了解这笔迹和您父亲的笔迹相像吗?”

“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像。”

“我觉得也是这样。那好吧,六点钟,我们在这儿等您。现在刚好三点半,信放在这吧,我想再看看,可以吗?再会。”

“再见。”摩斯坦小姐用柔和的大眼睛望着我们,拿着放珍珠的盒子,走出了房间。我立在窗前,看着她轻快地走向街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我回头对福尔摩斯说:“她真是位美丽的女郎。”

他靠在椅背上,又点上了他的烟斗,闭着双眼,没精打采地说:“是吗?我没留神。”

我冲他嚷道:“你真是个机器人!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嘛!”

他也轻轻地笑了:“请不要让一个人的形象制约了你的判断力。对我而言,委托人只是一个单位,问题里的一个因素。感情用事会干扰大脑的正确判断。我曾经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残害了她的三个孩子,她的目的仅是为了得到保险金,结果处以绞刑;我认识的一位男子,他的面部看了让人难受,他却给伦敦贫民捐献了25万英镑。”

“可是,这回……”

“这回我也不例外。定律没有例外。你也曾研究过笔迹的特征吗?对于这个人的笔迹,你怎么看?”

我答道:“写得挺清楚的,可能这个人性格坚定,并且有商业经验。”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你瞧这个人写的字母比一般的字母矮,‘d’字母像‘a’,性格强的人无论怎么写,长字母也会高过一般字母。信中的‘k’字母不一致,大写的字母还行。现在我出去一趟,去了解一些情况。给你拿本温伍德的《成仁记》参考一下,这是一本很不错的书。一个小时后,我就回来。”

我坐在窗前拿着书,思想并没有放在研究这本优秀的著作,却溜到方才来访的客人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和她的奇怪遭遇。若是她父亲失踪那年她是十七岁的话,现在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今她正是从年少迈向成熟的阶段。我坐在那儿胡乱想着,直到脑中出现危险的预兆。我急忙坐到桌前,用一本病理学论来堵住进一步的狂想。我是个怎样的人呢?一个陆军军医,伤着一条腿,又没钱,又怎好敢有那痴想。再说,她只是这件案子的委托人,一个单位,除此再没什么了。我劝自己别傻想了,最好担负起责任,扭转自己的命运吧。

一直等到五点半,福尔摩斯才回来。他兴致勃勃,看上去,他说不定已经找到一些本案的线索了。

他端起我给他倒的茶,说:“这案子其实并不神秘,把情况综合起来只有一种说法。”

“怎么,你已经查出点东西来了吗?”

“现在还不能这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有价值、有提示的线索。当然还需要把一些细节连在一块,我刚从旧的《泰晤士报》找到了上诺伍德的前驻孟买陆军第34团的舒尔托少校的消息,他在1882年4月28日去世了。”

我问:“福尔摩斯,可能是我太愚蠢了,我不明白,他死对这案有什么提示作用呢?”

“你真不明白吗?我没料到。那我们来看看这问题吧。摩斯坦上尉回到伦敦,很有可能只找过舒尔托少校,他失踪后,舒尔托少校说没见到他,并不清楚他在伦敦。过了四年,舒尔托死了。之后不到一周,摩斯坦小姐收到了第一颗珍珠,从这之后每年她都会收到一颗。现在有这样一封信,说她受了委屈。她受的委屈除了十年前她的父亲失踪,还有什么呢?让我不解的是,那个不透露真相的人为何在舒尔托死后才开始给她寄珍珠。这是不是舒尔托的后代知道父辈的秘密,在替父辈用这些珠子偿还以往的不义。你觉得呢?”

“真无法理解,怎么会这样偿还罪责呢?六年了,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写信呢?他还说要还她一个公道,他会如何还给她公道呢?把她父亲还给她吗?不太可能。但他又怎么知道她受了委屈?”

“是有些不容易,让人无法弄清楚。”福尔摩斯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去一趟,就会知道了。马车来了,一定是摩斯坦小姐到了。时候挺晚了,准备好了吗,赶快出去吧。”

我戴上帽子,随手拿了一根粗手杖。福尔摩斯把手枪放进衣兜里,他也许觉得今晚的会面有点冒险。

摩斯坦小姐围着围巾,穿了一身黑衣服,她苍白的脸上竭力要保持着沉稳,她的意志力很强。看得出,她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利落地回答了福尔摩斯提出的几个问题。

她说:“我父亲的来信常提到舒尔托少校,他俩是好朋友。他俩在安达曼群岛当指挥官时,相处得不错。噢,我带来了一张纸条,我在父亲的书桌里找到的,也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也许您会感兴趣。”

福尔摩斯轻轻地打开纸条,在膝盖上铺平,拿着放大镜按顺序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说:“这纸是印度产的,以前在板上钉过的。纸上的图像是一所大建筑图样的一部分,上面有许多房间和走廊。纸的左上角有一个神秘意味的怪字,像四个连接的十字形。旁边用极粗疏的笔法写着:‘四个签名——琼诺赞·斯茂、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我实在不能断定这和本案有什么关联!这无疑是一个重要文件。这张纸以前在皮夹里小心地收藏过。”

“这是我从他的皮夹里找到的。”

“摩斯坦小姐,这个会对我们有用处,好好保存起来吧。现在我们再思考一下这个案子。它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说着,他往后倒在座位的靠背上。从他紧皱着的眉毛和发呆的目光,我可以看出,他正在专心地思索。摩斯坦小姐和我静静地交谈着这次的行动和会产生的后果,不知怎的,我们的伙伴一直到这次行动的目的地都未说话。

这是九月的一个傍晚,不到七点钟,天气阴沉沉的,浓浓的迷雾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道上一片泥泞,乌云低悬着从空中压了下来。伦敦河边的马路上,灯光稀落,微弱的光芒照到人行道上,只看见满目的泥浆。路两边的店铺从玻璃窗射出了点点黄光,射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心想:在这闪闪的灯光辉映下的人流,他们的脸上带着各自不同的表情,这其中一定存在着好多怪异、神秘的事情,好比人的一生,在黑暗和光明的路上行走。

我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这个沉闷的夜晚和我将要体验的怪事,都让我兴奋不已。我从摩斯坦小姐的神情里,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福尔摩斯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像是除此以外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在莱希厄姆剧院的入口处,观众们挤作了一团。各样马车来来往往。穿着考究衣服的先生、小姐,三三两两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离第三根柱子很近时,一个长相一般、穿着马车夫衣衫的壮男人冲着我们走过来。

他问我们:“摩斯坦小姐和你们一块儿来的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道:“我在这儿,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那人瞧我们的目光有些特别,他礼貌地问道:“请谅解,您敢保证您的同伴中不会有警察吗?”

摩斯坦小姐回答说:“我敢保证没有。”

壮男人吹了声口哨,紧跟着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赶着一辆四轮马车来到我们跟前,把车门打开。刚才和我们说话的男人回到马车夫的座位上,我们也跟着上了车,马车很快地在烟雾朦胧的街道上奔跑起来。

这时候,我们的处境不由让我产生奇想。我坐在马车上,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想着会被人骗了,又不太可能,心里一直觉得这次出行会获取一些线索。摩斯坦小姐神情坦然。我不想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担忧什么,我向她讲述着我在阿富汗的冒险经历,我讲得含含糊糊,只是想安慰她的心。我给她讲的那些故事,直到现在她还当笑话说呢!我在深夜里怎样用双管枪打死了一只钻进帐篷里的小老虎。马车开始奔跑时,我还能认出经过的地方,没过多久,因为路远多雾和对伦敦地域的不熟悉,我不知东南西北了,模糊地记得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路。福尔摩斯的头脑却很清楚,他对一路经过的地方都能念出地名。

他说:“我们行驶在洛思特路,这是温森特广场。我们走的路可能是到萨利区的,现在正走在桥面上,你们瞧,河水在闪着亮光呢。”

正像他说的,我们看见泰晤士河在灯光的掩映下,波光闪闪。马车继续向前。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了对岸让人不易辨别的街道上。

福尔摩斯接着说:“沃梓沃丝路、修院路、刺科豪尔胡同、洛伯特街还有冷冈胡同,我们可能正往贫民区行驶呢。”

我们到了一个看上去有一些可怕的地方。街道两旁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砖房,角落里可以瞧见一些简陋粗俗的酒吧,接着是几排两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小花园。楼房之间有一些砖造的新楼房夹杂其中。这是扩建的伦敦新区。马车终于在这个胡同的第三个门前停下来。这个地方除了眼前的房子外,别的房子没亮灯,陷在一片黑暗中,我们要进去的房子也只是从厨房的窗户露出点亮光。敲过门后,一个印度用人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包着黄头巾,穿着又肥又大的衣服,腰里缠着一条黄带子。这个来自东方的用人和这里的普通三等郊区的住宅区看上去有些不相称。

印度人说:“主人正等着你们呢。”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在屋里喊:“吉特穆特迦,领他们到我屋里来。”

我们随着印度人走进去,穿过一条不太干净、家具简陋、灯光微弱的甬道,走到靠右边的一个门。印度人把门推开,暗黄的光亮从屋里射出来,灯光下站着一个身材偏矮的尖头顶的男人。

他的头顶已秃,只在周围生着一圈红头发,就像枞树丛中冒出一座光秃秃的山顶一样。他站在屋里搓着双手。他脸上的神情不稳,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他的嘴唇往下耷拉着,露出黄色歪斜的牙齿,就算是他用手挡住脸的下半部,也遮不住他的丑陋。他脑袋虽已秃顶,年岁并不大,看上去三十岁的样子。

他接连大声地说了几句话:“摩斯坦小姐,愿意为你效劳。”“先生们,愿意为你们帮忙。来,快进来,这房子不大,但是我喜欢这个样式。小姐,你看它像一个地处偏僻的伦敦南郊的文化绿洲吧。”

对这个屋子的摆设,我们感到有些奇怪。刚打量时,像有一颗昂贵的钻石镶在不起眼的柱子上。它的建设样式和陈放的物什不太相称,挂毯和窗帘极其豪华,中间露出东方式的花瓶和雅致的镜框。又厚又软的琥珀色和黑色的地毯很舒服,踩在上面像是走在松软的绿草地上。两张虎皮横披在地毯上面。一个印度产的大水烟壶放在屋角的席上,显得这个房间更富东方韵味。有一根金线隐约穿过屋顶,屋顶上悬挂着一盏银色的鸽子式的挂灯。灯光燃亮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清香味。

矮个男人仍旧神情不安,他笑着介绍道:“我叫塞迪垩斯·舒尔托,摩斯坦小姐,这两位先生怎么称呼呢?”

“这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位是一个医生,华生先生。”

他神情亢奋地喊:“呀,医生!您身上带了听诊器了吗?麻烦您给我听听好吗?我的心脏不好,大动脉还行,您给查查心脏吧。”

我听着他的心脏,除了他紧张得浑身颤动外,找不出任何病况。我说:“没什么大毛病,心脏很正常,您放心好了。”

他变得轻松地说:“请原谅,摩斯坦小姐,我太焦急了。我时常感到难受,我总怀疑心脏不好。医生说没事,我很高兴。摩斯坦小姐,若是您父亲有很好的克制力,保护好他的心脏,说不定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听了他这样不加考虑的话,很气愤,恨不得揍他一顿。摩斯坦小姐坐了下来,她面容惨白地说:“我心里早已明白我父亲不在人世了。”

他说:“请放心,我会尽可能地告诉您一切,还您一个公道,无论我哥哥怎么说,我都要为你主持公道。我很欢迎这两位先生的到来,他们现在既是你的保护人,又是这件事的证人。这事用不着官方出面干涉,咱们几个人就能对付我哥哥了。这件事,不用外人参与,咱们就能很好地解决。巴瑟洛谬肯定不愿意这件事公开。”他坐在一个很矮的靠椅上,用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回答。

福尔摩斯对他肯定地说:“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对外界说的。”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他了。

他说:“好!这样就好!摩斯坦小姐,向您敬一杯香槟酒还是透凯酒?我这儿再没别的了。我开一瓶好不好?不喝?那好吧。你不介意我抽支烟吧?我这种烟有柔和的东方式的香味。这支烟会让我放松一些。”他点着了水烟壶,烟从烟壶里的玫瑰水里慢慢冒出来。我们三个人坐成一个半圆形,把这个人围在中间。这个神色紧张的矮男人,光着头,有点不自然地吸着烟。

他开始说话了:“我下定决心给你写信时,原想写上地址,可又怕这样招惹来警察。所以,我吩咐我的人先同你们见面。我相信他有灵活处事的能力。我告诉他,若是出现情况,就不要带你来。望你们谅解我事先的布置。我的性格孤僻,很少同外边的人交往,更不用说警察了。我对警察的印象不好,他们有些粗鲁,我不喜欢同粗鲁的人打交道。你们瞧,我的周围有着雅致的气氛。我爱好艺术,你们看,那风景是高罗特的手笔,那是萨尔瓦多·罗萨的作品,可能有人看出那是假的,那幅布盖的画是真的。”

摩斯坦小姐说:“舒尔托先生,真抱歉,我来是听您说事的。现在已挺晚了,我希望咱们的谈话能够简单一点儿。”

他说:“咱们还得去尚诺伍德找我哥哥,恐怕得耽搁些时间。我希望咱们都能去,一起战胜他。昨天晚上,我同他争吵了很久,他不赞成我的意见。你们想象不出他发怒的时候,会变得多么令人难以说服!”

我忍不住地说道:“若去尚诺伍德,现在就走吧。”

他突然笑得红了耳根,说:“不太对劲吧。若是我和你们到他那儿,他会对你们什么态度?我把所知道的事先对你们说一说。不过,这事有几处我也不太明白,我只有尽我所能说吧。”

“我的父亲,也许你们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驻军印度的约翰·舒尔托少校。在印度,他赚了一笔钱财,大约十一年前,他退休后带回来很多珍贵的古董和几个印度仆人,在尚诺伍德购置了樱沼别墅,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我父亲只有我和巴瑟洛谬一对孪生子。

“我至少还记得摩斯坦上尉失踪一案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在报纸上我们了解了一些事情。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我们经常在父亲面前无拘无束地谈这件事。他有时也和我们推测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从没怀疑这件事同父亲有关——只有他清楚爱阿瑟·摩斯坦的结局。

“可是我们大概知道有些秘密——恐怖的事一直困扰着父亲。平时他不敢独自出门,他雇了两个拳击手做保镖。今天为你们赶车的威廉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过去是英国轻量级拳赛的冠军。我父亲没对我们说过他的心事。他对装着木腿的人尤其加倍地防备。有一回,他用枪打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后来证实这人是个来兜揽生意的普通商贩,为这事我们赔了一大笔钱才了结。开始,我们哥俩以为我父亲只是一时冲动而那样,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

“1882春天,我父亲接到了一封来自印度的信。这封信对他是一次不小的打击。在餐桌旁,他读完信后,几乎昏倒,从那之后,他就病倒了,直到去世。他的脾脏多年来一直肿大不退,这次打击使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信的内容写的什么,我们从未发现,可是在他拿着这封信的时候,我从旁边瞧见信很短,而且字迹潦草。到了那年四月底,医生认为他的病没救了,叫我们到他面前听最后的嘱托。

“当我们走进房间时,他呼吸急促地倚在一个大高枕上。他叫我们锁上门,站到他的两边,他紧握我们的手,因为病痛的折磨,他情绪非常激动,说的话很不连贯,告诉我们的事情让我们颇感吃惊。现在我试着用他的原话重复给你们听。

“他说:‘我快不行了,可是我遗憾终生的是对摩斯坦女儿的事,一直像有块大石头压在我心里,我让人不能原谅我一时的贪心,她是应该得到这些宝物的。这宝物至少有一半是她的。我从来没用它们,贪心真是愚昧至极呀!我只有看着这些宝物在我身边,我才吃得香、睡得着,怎么也舍不得拿出来给别人。你们瞧,挂在金鸡纳霜旁边的那串珍珠项链,是我专门挑选出来送给那女孩的,可我没能送出去。孩子们,你们一定要把阿格拉宝物分给她一半。不过在我咽气前绝不要给她,就是那串项链也不要给她,我虽然现在不行了,说不定还能痊愈。’

“他接着说:‘我告诉你们摩斯坦是如何死的,这些年来,只有我一个人知晓。他的心脏很不好。在印度时,我俩经过一番奇遇,得到了一批宝物,后来由我把它们带回了英国。摩斯坦到了伦敦的那天晚上,就上我这儿来了,准备要回他的那一份。他从车站走到这儿,老仆拉尔·乔达给他开了门。我们俩为分宝物意见不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摩斯坦恼怒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突然他把手放到左胸上,脸色铁青,身子朝后倒下,脑袋撞在箱子的棱角上。我急忙弯腰去扶他,他竟然死了。

“‘我的大脑一片模糊,这怎么办呢?开始,我想要去报警,但按当时的情形,我可能被指控为凶手——他是在我俩争吵声中死亡的,可他头上的伤口对我很不利。若是法庭询问这宝物从哪来的,我该怎么说呢?摩斯坦对我说,谁都不知道他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必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正当我在考虑如何处理时,一抬头,仆人拉尔·乔达偷偷走了进来。他闩上门,对我说:‘主人,不用怕,把他藏起来,除了咱俩,谁都不会知道你把他害了。’我反驳说:‘我没害他。’拉尔·乔达摇摇头,笑着说:‘主人,我在门外听见你们吵得激烈,接着他就倒下了。放心吧,家里的人都休息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咱俩把他埋了吧。’他的话让我作出了决定。我连自己忠实的仆人都信不过,我还能盼着十二个陪审员宣布我无罪吗?那天晚上我同拉尔·乔达把他的尸体埋了。之后,没过几天,伦敦的各大报纸就刊登了摩斯坦上尉失踪的消息。我对你们说了这些事,你们说,摩斯坦的死是我的错吗?我只是不该掩埋尸体,把宝物独吞。我把摩斯坦的那份占为己有,我希望将那份财宝还给他的女儿,你们把耳朵凑过来,宝物就藏在……’

“话还没有说完,他脸色大变,眼睛向外注视,下颏下坠,大声喊着:‘把他赶走,一定……一定要把他赶走!’他那喊叫的声音,我无法忘记。我们回头看见玻璃上贴着一张脸,正往这边看,我们瞧见了他那由于挤压而变白的鼻子。一张多毛的脸,瞪着两只凶狠的眼睛。我们兄弟俩赶紧冲到窗前,晚了一步,那人不见了,再回来看我们的父亲时,他已经没有了脉搏。

“当晚,我们搜查了花园,除了窗下花床上的一个鲜明的脚印外,这个不速之客并未留下别的痕迹。但是只根据这一点迹象,我们或许怀疑那张脸是出于我们的幻想。不久,我们进一步地得到确切的证明,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正在侦查我们呢。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了父亲卧室的窗户大开,他的房间被翻了个遍。我们发现箱子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四个签名——琼诺赞·斯茂、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字迹潦草。至今,我们也不知道纸条是什么意思,那个来过这儿的人是谁。我们只能断定,虽然屋子被翻过,但父亲的财物并没有被盗。我俩都想到,这件事可能同他平时的谨慎有关,但搞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塞迪垩斯又点着了他的水烟壶,连吸了几口。我们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这个谜一样的故事。摩斯坦小姐听到他叙述她父亲猝死的那段话,面色变得煞白。我轻轻地从放在桌上的一个威尼斯式的水瓶里倒了一杯水,她方才恢复过来。福尔摩斯靠在椅子上闭目深思。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不由地想到,就在今天早上,他还慨叹人生无聊呢。看来,这儿有几个问题在等待着他去解决。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看看这人,望望那人,他对自己叙述的这个故事很满意。他吸了几口水烟后,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你们可以想象,我们哥俩听说家里有宝物,都感到很兴奋。几个月过去了,我们挖遍了花园的边边角角,仍是未能发现一点痕迹。我们再也不能从父亲的口中得到宝物埋藏的地方。想到那宝物,很是让人为之发狂。从那串项链上,我们可以推测出这批宝物价值连城。我哥哥和我曾商量过这串项链怎样处理。他也想过,若是把项链送人,别人肯定会起疑心,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我只好尽力说服我哥哥先由我负责找到摩斯坦小姐的地址。这样,我每隔一段日子给她寄一颗珍珠,让她能用这来维持生活。”

我诚恳地夸赞他:“真是个好心人,您这样做真让人感动。”

塞迪垩斯不太在意地挥挥手,说:“我觉得,我们只是保管着这些财宝。但我哥哥另有想法。再说对这位年轻小姐做出卑鄙的事也是情理难容的。法国谚语说‘鄙俗为万恶之源’,这很有道理。正因为我俩观点不同,到最后,我带了一个印度仆人和威廉离开了别墅。昨天,我发现他已经找到了宝物,我把我的意见对他说了,无论他会不会欢迎我们,他还是答应等着我们。”

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说完后,坐在那儿手指不停地抖动着。我们悄然无语,把注意力都放到了事件的发展上,福尔摩斯站起来说:“先生,我认为你从头至尾做得都非常好。也许作为回报吧,我们会告诉一些您还不清楚的事情。但正像摩斯坦小姐所说的,时间不早了,我们赶紧去办正事吧。”

我们的新朋友盘起水烟壶的烟管,从帐子后面取出一件又长又厚的羔皮大衣。今晚的气温不低,他却从上到下捂了个严严实实,他戴的是一顶兔皮帽子,帽沿拉过耳朵。他把浑身上下遮了个遍,只露出他瘦削的面孔。他一边带我们走出过道,一边对我们解释说他的体质太差了,只好把自己当病号了。

我们的车子在外面等候着,对我们的出行早已做好准备了,我们刚进去时,车夫立即赶车出发了。塞迪垩斯在马车上大声说话,音量大得盖过了马车声。

他说:“我哥哥特聪明,你猜他是怎样找到宝物的?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宝物藏在屋里。他计算出房子的容积,每个角落都小心地量过了。他算出楼房高度为74英尺,然后测出各个房间的高度。接着又用钻探法,确定了楼板的厚度,厚度加上室内高度,不过70英尺,余下的4英尺只有到房顶上去找了。房屋最高一层的天花板是用板条和灰泥修砌的,他在上面打了一个洞。很幸运,他发现了一个谁都不知晓的封闭的屋顶室。放宝物的箱子架在天花板中央的两根椽木上。他把箱子拿下来,打开后发现里面的珠宝,他估计珠宝的总价值不下五十万英镑。”

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我们睁大了眼睛。若是我们的索宝计划顺利的话,摩斯坦小姐就会由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女教师很快变成英国最富有的继承人了。她的好朋友是该为她高兴的。我的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千斤巨石,说不出的难受。我勉强表示了对她的祝贺,然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无精打采地听着朋友们聊着那些话。

看得出,我们的新朋友患有忧郁症,我依稀记得他说出一连串的病症,又从他的皮夹里拿出不少秘方,让我说出它们的疗效。我真希望他忘记我说了什么。福尔摩斯说,我曾告诫他最多用两滴蓖麻油或者用大剂量的番木鳖碱作镇静剂。不管怎么说吧,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马车夫从座位上跳下来把车门打开的时候,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主动扶着摩斯坦小姐下车,他指着前方说:“摩斯坦小姐,那就是樱沼别墅了。”

我们到达这次探险目的地时,已快十一点钟了。伦敦的雾气已经消失了,夜色幽静,和煦的西风吹开了乌云,半圆的月亮从云际里露了出来。远处的景物可以看清了。塞迪垩斯·舒尔托还是拿下一个车灯,给我们照亮前面的路。

樱沼别墅矗立在一片广场上,四周环绕着高耸的石墙,墙头上面插着碎玻璃片。入口处的门不大,上面钉着铁夹板。向导在门上砰砰敲了两下。

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粗暴的问话:“谁?”

“是我,迈克默多。还会有谁在这个时候来这儿?”

这时,从门里传来了牢骚声,接着是开锁声。一个干练的男人手里提着射出幽幽黄光的灯笼走了出来。

“塞迪垩斯先生吗?你带的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是谁?没有主人的允许,我不能放他们进来。”

“怎么?迈克默多,岂有此理!昨天晚上他同意我陪几个朋友过来。”

“塞迪垩斯先生,他今天一天未出屋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您最清楚我主人的脾气了。这样吧,您先进来,请您的朋友暂时在外面等等。”

塞迪垩斯·舒尔托没料到会是这样,他的眼睛圆睁,很是生气。他喊道:“你在干什么!你能让一位小姐深更半夜地在外面等吗?难道我还不能保证他们是好人吗?”

守门人态度坚决地说:“很抱歉,塞迪垩斯先生。我确实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主人的朋友。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再说我拿了主人的工钱就得负分内的责任。”

福尔摩斯温和地说:“迈克默多,你怎么不认识我呢?还记得四年前在艾理森场你的个人拳击赛上,有位业余选手同你斗了三个回合吗?”

守门人嚷道:“哎呀,您不会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吧?刚才您不早说,若是您打出您最拿手的那拳我肯定会认出来。您拳击天赋很高,怎么没坚持下去,若是继续练下去,说不定会当上冠军呢。”

福尔摩斯转过脸对我说:“华生,你瞧我还有别的谋生技能呢。看来,咱们进去有希望了。”

迈克默多热情地说:“先生,请进来吧!您的朋友都请进来吧。塞迪垩斯先生,请原谅,主人的命令很严,只有搞清楚您的朋友是谁,才能将他们请进去。”

我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向前走着,小路穿过空地,直通到里面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大房子。这处房子被茂密的枝叶遮蔽得异常阴森,只看见一缕月光照到房子的一角,照在顶楼上的窗上。这么大的房子,阴沉沉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就连很熟悉这儿的塞迪垩斯·舒尔托也有些紧张,车灯在他颤抖的手里晃来晃去。

他说:“真怪,他怎么不开灯呢?我告诉我哥哥咱们今晚过来,是不是出事了?”

福尔摩斯问:“他平常也是这样吗?”

“是的,他继承了我父亲的习性,父亲疼他,我有时想,父亲对他说的话比对我说的多。那被月亮照着的就是我哥哥的窗户,里面没点灯。”

“里面是没点灯,但门旁的那个小窗里有灯光亮着。”福尔摩斯说。

“那是女管家泊恩丝通太太屋里的灯光。她会告诉我们一些情况的,咱们现在别把她吓着,她不知道咱们来了这么多人。唉!那是什么?”

他把灯高高地提着,发抖的手使得灯光摇摆不定。摩斯坦小姐紧握着我的手腕,我们都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心跳得厉害。这时,从那漆黑的房子里传来女人悲凉恐怖的惊叫声。

塞迪垩斯说:“这是泊恩丝通太太在叫,这所宅子里只有她一个女人。等会儿,我去瞧瞧。”

他急忙跑到门口,习惯地敲了两下门。一会儿,我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像是见了亲人一般迎他进去。

“哦,塞迪垩斯先生,您来了,真是太好了!”这些喜出望外的话,一直到关上门还能隐约听到。

福尔摩斯提着那盏车灯,缓缓地而又仔细地查看堆在房子周围的垃圾。摩斯坦小姐紧握着我的手,我俩站在一起。爱情是一件不可言说的事。在前一天,我俩并不认识,到今天也没有说过一句情话,却能将手不约而同地紧握在一起,共同征服未知的灾难。后来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回味无穷。她也常对我说,当时的感觉是只有靠着我才能得到宽慰和保护。我俩手拉着手,面对潜在的险恶,心里很是坦然。

她向四周望了望说:“这地方好奇怪!”

“这里好像藏着全英国的鼹鼠,我只在柏拉探矿的时候,才看见过类似的场景。”

福尔摩斯说:“你们不知他们为了那批宝物,找了六年,指不定挖了多少次呢,怎么会不像沙坑呢!”

房门突然大开,塞迪垩斯·舒尔托张着两条胳膊,边跑边喊:“真吓人,巴瑟洛谬出事了,我受不了。”他的神情紧张得像个四处求救的孩子,那件羔皮大衣领掩不住他变得惨白的脸。

福尔摩斯坚定地说:“咱们进屋去。”

塞迪垩斯恳求着说:“快请进去吧,我都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跟着他进了女管家的房间,泊恩丝通太太正惊魂不定地来回踱步。她瞧见摩斯坦小姐,就像看见了救星,她激动地哭诉着:“天哪,看您多安静呀!我可受不了,真好,见到您,我就好些了。”

摩斯坦小姐一边拍着她的手,一边轻声宽慰她。过了一阵子,老太太的脸色恢复过来了。

泊恩丝通太太说:“今天主人在房里锁了一天也不说话,我就在这儿等他。他有这个习惯,可是一个小时前,我从锁眼里望了望他,把我吓坏了,我在这几十年了,也未见过他脸上有这种表情。塞迪垩斯先生,您自己上去瞧瞧吧!”

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着灯在前面带路,我扶着被惊吓得颤抖不已的塞迪垩斯爬上楼,两个女人留在下面。福尔摩斯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掏出放大镜,察看着留在楼梯毯上的泥印。他把车灯放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慢慢地观察着。

上了第三节楼梯,前面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右面墙上悬挂着一幅印度地毯,左边墙上有三个门。福尔摩斯仍旧用心地察看着,我们在他后面紧跟着。到第三个门时,我们停了下来。福尔摩斯用力敲门,没有回音,转动门把,使足力气推门,门还是没有开。我们把灯贴近了门缝,瞧见里面是用很粗的门锁倒闩着的。钥匙已经被扭过,所以钥匙孔没有整个地封闭起来。福尔摩斯弯下腰从钥匙孔往里一看,立即站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从来未见过他这样的。”他对我说,“华生,你过来瞧瞧,真是有些害怕。”

我从钥匙孔往里一瞧,吓得我马上缩了回来。淡淡的月光射到屋里,隐约中有一张好像挂在夜空中的脸在向我们注视着,这张脸和塞迪垩斯先生的脸一样。同样的红头发,秃顶和毫无血色的脸,可是表情是死板的,露出一种可怕的狞笑,牙齿往外龇着。在这样沉寂的月光之下的屋里,看到一张这样的笑脸,比看到愁眉苦脸的样子更令人毛骨悚然。屋里的脸同我们的朋友很像,我不免回过头来看看他是否还在身边。我忽然想起来他们俩是孪生兄弟。

我问福尔摩斯:“这真是太可怕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说:“别急,先把门打开。”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对付那把锁,门响了几声,还是没开。于是我们俩一块向门上撞击,“砰”的一声,门开了。我们冲进巴瑟洛谬的屋里。

这间屋子像个化学试验室。对面墙上摆着堵着口的玻璃瓶,煤气灯、试验管、蒸馏器等摆满了桌面,墙角有许多盛着酸类的瓶子,外面笼着藤络,其中一瓶似乎已经破漏,流出来一股黑色的液体。刺骨的板油味弥漫了屋子。屋子的一边,在一堆散乱的板条和灰泥上,立着一个梯子,上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容得下人出入的洞口。梯子下面乱卷着一条长绳。

巴瑟洛谬坐在桌边有扶手的椅子上,头歪向左肩,面露惨笑。他已经变得僵硬,显然死了很久。除了他脸上的怪笑,他的四肢蜷缩着,他那扶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旁边,放着一个奇怪的锤子样的东西,那是在一个不太精致的木棒头上用粗麻线系着块石头。旁边放着一张从记事簿上撕下来的破纸,上面潦草地写着字。福尔摩斯看了后,递给了我说:“你瞧瞧。”借着灯光,我看见了几个字:“四个签名”。

我惊讶地问:“天呀,这是怎么了?”

福尔摩斯弯腰检查尸体,对我说:“这是谋杀。正像我预料的,你瞧。”说着,他指着一根黑色长刺,这根长刺隐藏在死者的耳朵里,刺入了头皮。

我说:“这像是一根荆棘。”

“是的,你可以把它拔出来,小心一些,这根刺上有毒。”

我刚刚将荆棘取出,伤口很快就合上了,除去残留的一点血迹,别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

我说:“这个凶杀案太离奇了,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明白。”

福尔摩斯说:“这事没什么难的,只要再进一步搞清楚几个细节,就会查清真相的。”

塞迪垩斯先生还是哆嗦不止地站在门口。进屋后,我们几乎把他忘记了。突然,他失望地高叫着:“宝物全丢了!他们把宝物都抢走了!昨天,我们就是从那个洞口把宝物拿出来的,我清楚地记得,我离开他下楼时,他把门锁上了。”

“那时是什么时候?”

“大约十点吧。现在他死了,警察一定会认为是我杀了他。你们不会起疑心吧?若是我把他害死,我还会请你们来吗?天呀,这真倒霉!该怎么办呀!”他急得跺着脚狂喊着。

福尔摩斯和蔼地拍着他的肩,说:“舒尔托先生,您根本不用害怕,先去报案吧,我们在这里等您回来。”

他不知怎么办好,只好茫然地听从了福尔摩斯的话,身子摇摆着下了楼。

福尔摩斯搓着两手对我说:“华生,咱们得好好利用这半个小时。我对你说了,这个案子基本上有眉目了,但咱们别太自信,以免出差错。这桩案子看着没什么,其实里面玄奥的事可不少。”

“没什么?”我忍不住问他。

他像是一位老教授对学生讲解似的说:“对,没什么。请你坐到边角上去,小心脚印,别把现场破坏了。开始工作吧。首先,我想搞清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昨天晚上,这扇门一直没打开过呀,从窗户吗?”他像在自言自语,提灯向前走了一段,接着他大声说:“窗户是从里面关牢的,窗框很坚固,两边没有合叶。来,帮我打开它。这儿离房顶挺远,附近又没有漏水管子。华生,你看,昨晚下了场小雨,窗台上有个脚印。这表明曾有人在上面站着。这还有一个圆的泥印,桌子旁边、地板上都有一个。真不错,这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我看了看那些圆泥印,说道:“这不是脚印。”

“这比一个脚印还重要。看这印迹,可以断定这是根木桩的印迹,窗台上还有靴子印,这人穿了一只加了宽铁掌的靴子,你能看出什么来吗?”

“这个人一定是装着一条木腿。”

“是这样,另外还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身手很敏捷。华生,你试试能不能爬过那面墙?”

我探头向窗外瞧了瞧,借着月光,我看清那面墙高约六丈,墙壁很光滑,以至于踩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说:“这怎么能爬进来。”

“没人帮忙自然爬不进来了,如果屋里有人把粗绳系住墙上的铁环,把另一头扔出去,只要有足够的劲头抓住绳子,就是装着木腿的人也能爬进来。照这个办法,他们也会收回绳子后堆到地上,然后关上窗子,插牢,再按原路返回。另外,”他指着绳子说,“怎么说,这个装木腿的人手脚不太利落,他爬墙的技术还行,但你瞧这绳子的末端血迹斑斑。这说明,他抓着绳子往下走的时候,下滑的速度太快,把他的手磨破了。”

我说:“是这样的,他的同伙又是谁呢?是从哪儿进来的呢?我真是搞不明白。”

福尔摩斯眉头紧锁,他接着说:“我觉得,这个同伙会给本案增添几分神秘,说不定他会给英国的犯罪方式开辟一条新路子呢。可惜,我记得印度的森尼干比亚有过类似的案件。”

“真奇怪,门锁着,窗也是关着的,他是从哪儿进来的呢,不会是从烟囱里爬进来的吧?”我反复地问他。

“这方面我也考虑过,但这不可能,烟囱多窄呀。”

“那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

他摇摇头说:“你总是照你自己的方式思考。我不是多次对你说过吗,你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情况,不管剩下的是什么,无论结果怎样让人难以置信,那都是实情!你可以这么想,咱们把他从门、窗户、烟囱进来都排除掉,也不可能事先藏在屋里,这屋里不可能藏人,他又是怎样进来的呢?”

我猛然醒悟,叫道:“是从那个洞!”

“就是这样!你把灯拿一下,咱们去上面那间藏宝物的房里瞧瞧。”

他爬上梯子,双手攀住椽木,翻身上了屋顶室。他回身接过灯去,我也跟着上去了。

这间屋子大约有十英尺长,六英尺宽。椽木架成的地板中间铺了层灰泥。屋顶呈尖状。这间屋里没有一样家具,多年的尘土积得很厚。我在上面走的时候,得踩着一根根的椽木。

福尔摩斯伸出手扶住斜坡上的墙,说:“你瞧,这是个暗门,把门打开,外面就是坡度不大的屋顶,这就是进来的人的出入口,看看他有没有留下痕迹。”

我们把灯靠近地板,今晚我又第二次看见出现在他脸上的惊讶的神情。随他的目光望去,我被吓得有些发冷。地上清晰可见赤足脚印,很完整,大小没有平常人的一半大。

我放低声音说:“福尔摩斯,这是个小孩子干的。”

他的神情稳定下来说:“起初我也有点吃惊,其实没有什么,这是我该想到的,但一时忘了。好了,咱们下去吧,这儿没事了。”

我下来后,忍不住问他:“你对那些脚印怎么看?”

他可能有点不耐烦了,简短地说:“华生,按照我的推理,好好思考、实践一下,咱们再交换一下意见,这样可以取长补短。”

“我可是想不出什么来。”

“但你就快明白了。这里还可以再看一看。”说完,他拿出放大镜和皮尺,像一只猎犬似的,跪到地上,脸部贴到地面,在屋里来回地摸索、察看。他的动作轻巧无声。我忍不住想:“若是他用这么充沛的精力和智力去犯罪,那他将是一个多么高明难以制伏的罪犯啊!”他一边察看着,一边自言自语,忽然他惊呼道:“华生,真不错,那人正好踩在木馏油上了。你瞧,那破瓶子里的油都流出来了,他的一个脚印在右边。”

我问:“那会起什么作用呢?”

“咱们就要捉到他了。狼循着气味能找到食物,狗凭着嗅觉能寻到味源,那么一只经过特别训练的狗呢?那气味又挺重,一定会……警察来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谈话声和关门声传了上来。福尔摩斯说:“趁他们还没上来,你摸摸这尸体还有感觉吗?”

我说:“没什么感觉了,比平常的‘死后僵直’还硬,这说明他收缩得很严重,你再看他变形的脸和凄惨的笑容,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种能致破伤风症状的毒物,很有可能是类似番木鳖碱的剧毒生物碱。”

“我一瞧见他脸上的可怕样子,就猜想中了剧毒。进屋之后我就立即想法弄清这毒物是如何进入体内的。我发现了那根不费力气就能扎进或是说射入人的头皮的荆棘。死者当时像是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扎刺的地方正对着天花板的洞。华生,你再仔细看看这根刺。”

我小心地把它捏住放在灯光下细心看着,这是根又长又尖的黑刺,尖上裹着一层发亮的像是一种干了的胶质的东西。较钝的那一头,看上去被刀削过。

他问:“这是英国本土的荆棘吗?”

“绝对不是。”

“具备了这些材料,你会总结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结论了。别的都是次要的,也容易解决。”

我们正在说着,从甬道那儿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穿着灰衣裳的胖子向这儿走来,他的面容泛红,身材高大,从肿胀的凸眼泡中露出了一双闪烁不定的小眼睛。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穿警服的警长和吓得浑身抖个不停的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

胖子喊道:“这些人是谁?这地方怎么这么热闹,都快成养兔场了。”

福尔摩斯不紧不慢地说:“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

“怎么不认得。您是大理论家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您上次向我们讲解过主教门珍宝案的起因和推论结果呢。您把我们引入正轨,但我觉得,您那次是交了好运,并不是靠什么理论的指导才破了案。”

“那桩案子并没有什么,很简单。”

“得了,别不好意思承认。咱们不谈那事了,那次根本用不着推理,来说说这桩案子。我是为了别的案子来到尚诺伍德!报案时,我正在分署。您认为他是怎么死的呢?”

“您刚才不是说用不着我的推理吗?”福尔摩斯的口气很冷淡。

“并不是绝对的,有时我得承认,您的推测极准确。报案人说,房间的门紧锁着,价值五十万镑的宝物却不见了。窗户有没有开着?”

“窗户也关得很严实,窗台上发现有鞋印。”

“窗户关得严实,有没有脚印无所谓了。我想被害人一定是在气愤至极时死去的,接着珠宝就被人拿走了。啊,我想可能是这样。警长、舒尔托先生,你们先在外面待会儿,这位大夫留在这吧。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会不会是舒尔托先生昨晚同他哥哥在一起谈话时,他的哥哥因气恼突然死去,于是他就带走了宝物。您认为呢?”

“这么说,门是死者起来插上的。”

“对,这的确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昨晚上,舒尔托先生的确和他哥哥发生了争吵,后来,他哥哥死了,珠宝不见了。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他哥哥的人,他哥哥的床也没人睡过。你看他那么慌张的样子,要我看,不用多审讯,他就会承认是他做的案。”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说:“你对一些情况并不了解。我们从死者的头皮下取出一根刺,伤痕现在还能看得见,我敢说这是根毒刺。另外,你看桌子上写着字的纸,旁边还有一根少见的系着石块的木棒。这些东西说明什么呢?”

“假如有人能用这根毒刺去杀人,塞迪垩斯肯定也会,这张纸片不过想迷惑我们,这是定下来的事情。可他又是怎么出去的呢?嗯,不错,房顶上有个洞,他可以爬出去嘛。”胖警官富有表演才能地说着。

他费力地往梯子上爬去,接着挤过洞口,进了屋顶室。于是,我们听见他在上面兴致盎然的叫喊声,原来他发现了暗门。

福尔摩斯抖抖肩,不以为然地说:“他有时也会找出证据,总结出含含糊糊的结论。法国有句老话这样说,‘和缺乏思考能力的笨蛋相处更困难’。”

胖警察一脸不服气地说:“各方面都已证明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你看那上面有个暗门可以通到外面,看,那暗门开了一半呢。”

福尔摩斯不疼不痒地说:“那是我开的。”

“是嘛,您开的暗门。无论怎样,这暗门正是凶犯逃出去的通道。警长!”他神情有些沮丧,故作神气地说。

“有,警官。”外面过道里传来一个声音。

“把舒尔托先生带进来。舒尔托先生,您哥哥死了,我有责任告诉你,可能这些有损于你的利益,现在我有权代表政府逮捕您。”

“这是怎么了,你们看,我就料到我要倒霉的。”那个可怜的矮男人举着双手,望着我俩说。

福尔摩斯宽慰他:“舒尔托先生,别上火。我肯定会洗清你的冤屈的。”

“我们的大侦探,千万别吹牛,这事不是您想象的那么简单。”

“琼斯先生,别这样,我给你说一下我所了解的罪犯的情况。昨晚,有两个人偷偷进了这间房间。其中一个人叫琼诺赞·斯茂。这家伙文化程度很底,矮个子,右腿装了一只木腿。他身手灵活,左脚的靴子下面加了块方形前掌,后跟上钉着铁掌。右腿的木桩靠里的一侧磨了一块。我估计他是中年人,皮肤很黑,他从前是个犯人,我想这人的手掌蹭去了不少皮。这些情况会对你有所帮助。还有一个——”

“不错,另外那个人又怎样呢?”胖警官对自己的决定有些动摇了,但他依然不服气。

福尔摩斯转用身,说:“我认为那人很怪,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把我知道的告诉您。华生,你过来一下。”

我走到楼梯口,他说:“真是的,这件意外的事把我俩搞得都忘记来干什么了。”

我说:“是这样,摩斯坦小姐不能待在这险恶的地方。”

“咱们这就送她回去,让她住在夏坎泊锐尔的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吧,她家离这儿不远。华生,你愿意再来,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你是不是有些累了?”

“我怎么会不来呢,我很想了解这事情的真相。说真的,今晚乱七八糟的事情,把我弄得有些不明白。既然已经来到这了,我愿意帮助你破案。”

他说:“那太好了,有你帮助我就省力多了。咱们单独行动,让那个胖琼斯上一边去吧。华生,你送摩斯坦小姐回去以后,请你到莱姆贝丝区的品沁里三号,就是那个做鸟标本的铺子右边的第三个门,去找一个叫谢尔曼的人。他的窗上画着一只鼬鼠抓住一只小兔子,向他借透毕用一用。”

“透毕是一条狗的名字吗?”

“嗯,那是一条嗅觉灵敏的混血狗。这条狗比全伦敦的警察都有用。”

我说:“我一定会把它带这儿来,现在已是一点钟了,若是换匹新马,在三点之前就可以返回。”

福尔摩斯说:“我去女管家和印度仆人那儿了解些情况,塞迪垩斯告诉我,那个仆人住在旁边那间屋顶室。然后再听听胖琼斯会给我们怎样的嘲讽。歌德有句名言:‘有的人总是对他们不明白的事情指责,对这些人的行为,我们早已习惯了。’”

摩斯坦小姐像天使一样,在危险降临时,毫不畏惧地关心着比她还怯弱的人。但是我把她接到了马车上时,她的勇敢就不见了。她坐上马车后就晕倒了,之后不停地哭泣,像是要把这一夜的遭遇诉尽。在这一点儿也看不到她在女管家身边时所保持的那份坦然了。事后她责备我那一晚上的态度太冷淡无情。她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痛苦呢?正是那晚的许多事情,让我了解了她是个勇敢、善良的好女子,对这样的印象,在当时我又怎能开口。一个是由于她正身陷困境,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亲人,我若是在这时向她表达爱慕之情,未免有些乘人之危。另一个原因,假如她真能得到这批宝物,她就成了很有钱的人了,可我仅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在这时向她求爱,人们会觉得我另有企图。我不能让她把我看成一个粗俗的淘金者……看来正是这批宝物暂时阻挡了我迈进的步伐。

我们到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家时,已将近凌晨两点。佣人们都就寝了,福里斯特夫人对摩斯坦小姐接到怪信的事很关心,这晚她一直坐在灯下等她,是夫人亲自给我们开的门。夫人已近中年,举止大方,她亲热地搂着摩斯坦小姐的腰,像慈母一样宽慰她。看得出,摩斯坦小姐在这儿不仅是一个被雇用的家庭老师,还是一位很受人尊重的朋友。简单介绍后,福里斯特夫人诚恳地请我进屋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她。由于我另外有别的事,不能在这久坐,答应她今后会把案情的进展随时讲给她听。当我告辞出来后,忍不住回头望着她们,她们站在台阶上手拉手的身影依稀可见;隐约可以见到她们身后的门半敞着,透过玻璃射出的灯光柔和而温情。一刹那间,我觉得在心情郁闷的时候,这样温馨恬静的家真让人畅快。

我在坐着马车赶路时,又自然地想起了这桩让人头疼的案子,越考虑越摸不清头绪。如今我们已经对摩斯坦上尉的死、寄来的珍珠、报上的广告和摩斯坦小姐收到的怪信大致搞清楚了,但是,这已有了眉目的事实把我们带进了更富神秘性、悲剧性的境界。例如印度的宝物,摩斯坦上尉行李中的怪图,舒尔托上校临死前的怪状,宝物的发现,紧跟而来的谋杀和被害者的惨相,屋顶室的脚印,奇怪的凶器,另外发现的那张纸条和摩斯坦上尉的图样上的字相同。这一件件事接连不断,我想只有具备超人才能的福尔摩斯才会发现深藏的案情,换了别人是无法找到线索的。

品沁里位于莱姆贝丝区尽头,那儿有排窄小破旧的两层楼房。在三号门前,我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应声。接着屋里出现了光亮,从楼窗处露出一个人的脑袋。

那个探出头的人大喊道:“快滚,醉鬼,你再吵吵,我就放出四十三条狗来咬你。”

我说:“我不要那么多,你放出一条狗就行了。”

那声音又嚷道:“怎么还不滚,小心我用锤子砸死你,我这袋子里就有一把。”

我大声说:“我只要狗,不要锤子,听明白了吗?”

“给我站远点,别多说了,我数到三,就要扔锤子了。”

于是我赶忙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有了神奇的效果,我还没说完,门就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个有些驼背高个子的老头,他脖子上青筋暴露,鼻子上架着一副蓝光镜,我想他就是谢尔曼了。

这老头说:“只要是福尔摩斯先生的朋友,我永远欢迎。小心点儿,这儿养了只爱咬人的獾。”正说着,笼子里伸出了一个有着一对红眼晴的鼬鼠的脑袋。他赶忙说:“你这小淘气,别碰这位先生。先生,你不用害怕,那是只拔了毒牙的蜥蜴,我让它在这儿吃虫子的。你不知道,我这儿总是有顽皮的小孩把我吵醒,刚才太对不起您了,我以为您……对了,夏洛克·福尔摩斯怎么对您说的?”

“他想借您的一条狗使一下。”我回答。

“哦,他要的肯定是透毕。”

“没错,就是它。”

“透毕就在往左数第三个栏里。”谢尔曼端着蜡烛在前面带路,我们缓慢地从稀奇古怪的动物群中穿过。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我瞧见周围像是有许多的眼睛盯着我们。我们的到来惊动了睡得正香甜的野鸟们,它们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站着。

透毕的长相很难看,长毛垂过耳朵,身上长着黄白两色,它是只混血狗,走路不大稳。谢尔曼递给它一块糖就让透毕信任了我,跟我上了车。刚刚三点钟,我们就到了樱沼别墅。可惜看门人迈克默多和舒尔托先生都被当作嫌疑犯押走了。看门的换成了两个警察,对他俩一提福尔摩斯,我就顺利进去了。

福尔摩斯正站在台阶上,叼着烟斗,双手叉腰,等着我回来。

他说:“太好了,你把这样一条好狗带来了。我刚才同埃瑟尔尼·琼斯狠吵了一气,他竟把这儿的看门人、管家和仆人,还有我们的朋友都带走了,只把一个警长留下了。你看,在这院里,成了咱们的天下了。来,把狗拴这儿,咱们上去看看吧。”

我把狗拴到门内的桌腿上,然后同他一起上楼了。一瞧,这屋里除了死者身上的床单外,就是那个斜倚在角落里的警长。

福尔摩斯说:“警长,我用一下您的牛眼灯,为了让这块纸板垂在前面,你帮我把它系在脖子上。华生,记住等我脱了鞋袜,你把纸板带下去。我就要飞檐走壁了。来,把我的毛巾蘸点木馏油,和我一块去屋顶室走走。”

我俩爬进了屋顶室,福尔摩斯又一次认真地察看那几个脚印。他说:“仔细看看那些脚印,你发现了有什么特殊的吗?”

我说:“这像是孩子留下的,但也有可能是个小个子的妇女。”

“就这些吗,还有呢?”

“剩下的自然和平常人差不多了。”

“不,并不一样,你看,这儿留下一个右脚印,我把我的右脚印上来,你再仔细看,一样吗?”

“这人的五个脚趾是分开的,一般人的脚趾都是并在一块的,是不一样。”

“正是这样。请记住这点。来,我现在拿着毛巾站在这边,你到那边去,闻闻吊窗的木框什么味?”

我这样做了,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木馏油味。

“那人往外逃走时,他的脚踩到这,你能闻出来,透毕更没问题了。行了,你现在下去领着透毕等我。”

我走回院子时,回头瞧见福尔摩斯已快捷地上了屋顶。他在上面慢慢地走着,胸前挂的灯,看上去像一个萤火虫在跳跃。一会儿出现在烟囱前,一会儿又隐约地在后面闪现。我把透毕带到后面,发现他正坐在房檐的角上。

福尔摩斯问道:“华生,你也来了吗?”

“来了。”

“你看,我站的地方就是凶犯逃走的路。下面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是个木桶。”

“你看上面有盖吗?”

“有呀。”

“桶旁有没有梯子呢?”

“没看见。”

“这家伙竟选这么危险的地方。不过,他能上来,我也能下去。看这水管挺结实,不管了,我得下去了。”

随着一阵轻微的响声,他提着灯顺着墙边慢慢地滑下去,接着,他咚的一声踩到木桶上,又一用力,蹦到了地上。

他拿来鞋袜边穿边说:“单纯寻找凶犯的踪迹不难,顺着他踩松的瓦就可以找到。他急急忙忙中掉了一样东西。按你们医生的说法就是它证实了我刚才的诊断没错。”

他拿给我看的是一个用有颜色的草编成的纸烟盒大小的口袋,外面装饰着几颗不值钱的小珠子,里面装着六根黑色的木刺,一头是尖的,一头是圆的,和刺中巴瑟洛谬的那根一样。

他说:“这是危险的凶器,当心别刺着你。我拾到这个太好了,可能他们就有这些了,咱们可以放心了,我宁愿叫枪击中,也比受这个罪好。华生,你有力气跑六英里的路吗?”

我说:“当然,没问题。”

“你的腿有伤,不碍事吗?”

“没关系。”

他把浸过木榴油的毛巾放在透毕的鼻子上,说:“喂,好透毕!嗅一下这个。”透毕的腿叉开,鼻子向上翘着,好像酿酒家在品佳酿一般。福尔摩斯扔掉毛巾,往狗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然后把它带到木桶下面,透毕一下子就狂叫起来,同时在周围的地上闻着,它的尾巴高高地翘着,接着,透毕循着气味向前跑去。我们拽着绳子,紧跟其后。

这时,东方渐渐地露出了光芒,远处的景物依稀可见。我的背后是一所孤零零的大房子。窗里暗淡无光,围墙光秃秃的,院里垃圾到处都是,这凌乱凄惨的景况暗示了昨晚的惨案。

我们穿过院里杂乱不堪的坑坑洼洼,来到了高墙下,透毕一路直奔,碰到这障碍急得直嚎。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处有棵小山毛榉树的墙角,人们可能经常在这地方爬上爬下,砖缝已被磨损,砖的棱角也被磨平了。福尔摩斯爬上去后从我手里把狗接过去,又从另一面将狗放了下去。等我爬到墙上时,他说:“墙上还留有木腿人的一个手印,你瞧白灰上的血迹。昨晚幸好没有大雨,虽然已过了28个小时,仍能闻到马路上的气味。”

当我们经过热闹的伦敦大马路时,我开始有些怀疑透毕能不能追着气味查出凶手。然而,透毕却在毫不迟疑地嗅着,摇晃而又坚定地在前面带路,打消了我的担心。显然这木馏油味很重。

福尔摩斯说:“我掌握了几个破获这桩案件的方法。我选取了最简单、实效的那种,利用他的脚沾上了木馏油,从而追踪这种气味,这省了很大的力气。我们把一个复杂难解的问题简单化了。但只用一个简单线索就可以解决此案,这很难显示我们的功劳。”

我说:“福尔摩斯,你的功绩已经很大了。我认为这比你在杰费逊·侯波谋杀案里所用的手法更要高明。举例说,你曾肯定地说出那个装着木腿人的重要特征,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唉,老兄,这太简单了,不用夸张地说,整个过程很明白。首先,两个军官在驻军负责指挥看守囚犯时了解了宝藏的秘密,一个叫琼诺赞·斯茂的人给他们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这个名字就写在摩斯坦上尉的图上。他自己签了名,还代他的同伙签了名,这就是‘四个签名’的意思。接下来,这两个军官,其中一个找到宝物后带回了英国。我猜想这个人可能是违背了当初的约定。琼诺赞·斯茂没能拿到宝物的原因很简单,当初他画图时,摩斯坦正在印度当指挥官,而琼诺赞·斯茂同他的三个同伙都是囚徒,没有人身自由。”

我说:“这又是你推理假设的。”

“这不仅仅是假设,这是唯一恰当的推断。你看推断的结果和前面发生的有差别没有。舒尔托上校把宝物带回后,在家中安享晚年,直至接到一封来自印度的信,这让他深感不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也许信上告诉他:和他一起签名的几个人已经重获自由了。”

“我觉得说越狱更准确一些。舒尔托少校清楚他们的刑期,若是刑满释放,他就不会格外担忧了。你再想想在这之后他的反应,他曾误伤了一个装木腿的人。这能看出他格外戒备着装木腿的人。而那张图上的四签名上,只有琼诺赞·斯茂这个名字是白人,别的人名像是印度人或回教徒的名字。你觉得这样分析清楚吗?”

“是很清楚,很简练。”

“那好,我们换个角色,站在琼诺赞·斯茂的立场上来分析。他返回英国是有目的的:首先他要拿回他的那份宝物,另外他要为他的同伙报仇。他找到舒尔托的住处后,很有可能买通了他家的一个仆人。泊恩丝通太太对我说,有个叫拉尔·拉奥的仆人品行恶劣。这个藏宝的地方只有舒尔托少校和一个已死的忠实的仆人清楚,琼诺赞·斯茂不会找到宝物。他很怕少校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所以,他一听说少校病危,就冒着生命危险,跑到少校的窗前偷听。若不是见到少校的儿子在里面,他真会闯进屋的。就在这晚,对少校恨之入骨的他潜入房里,东翻西找,企图找到宝物的痕迹,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没办法,留下了‘四个签名’的字条。这么说吧,他原想杀死舒尔托少校后,在其尸体旁留个这样的字条作为标记,用来为他和他的朋友们伸张正义。他用的这种杀人方式并不少见,这样做还会给我们提供凶手的一些情况。我这么说,你有些眉目了吗?”

“明白多了。”

“接着他会干什么呢?他只会悄悄偷看别人的举动了。或许他有时出国,有时回到这儿来打听消息,当这个秘密被揭开后,立即就有人告诉了他。这也证明了另一种说法,有人接应他。琼诺赞·斯茂带着一条假腿怎么能从舒尔托家的高墙爬过去?于是他找了一个同谋,让他的同伙先爬过楼去。可是这家伙的脚丫不小心踩到了木馏油,我们让透毕去寻找他的行踪,连你这位只领一半工资的军官都有兴致用伤腿跑了六英里。”

“照您这样的推测,凶手不是琼诺赞·斯茂,是他的同谋干的了。”

“不错。或许他反对那人作案,他因为这个在屋里不停地跺脚。琼诺赞·斯茂同死者没有多少仇恨,杀人偿命,他不愿意以身试法。他没料到他的同伙竟残忍地用毒刺刺死了巴瑟洛谬。最后,他只好带着宝物,留下张纸条,和他的同伙一起溜走了。这些情况都是我根据经验推测出来的。至于他的年纪、外貌,会是已到中年,肤色黝黑。他在酷热难耐的安达曼关押多年,能不晒黑吗?我根据他步子的大小可以知道他的身高。另外,塞迪垩斯·舒尔托亲眼见过他脸上有胡子。”

“他那个同伙长得什么样呢?”

“这并不难,你不久就会明白了。抓紧时间吸一口伦敦的清新空气吧。你瞧,太阳光穿透云层,照得云彩多漂亮呀,像是红鹤的美丽羽毛。在阳光下忙碌的人们许许多多,但像咱俩这样身担重任的可就太少了。宇宙浩远广阔,同它相比,咱们的雄心壮志又算什么呢?你读过约翰·保罗的书有心得吗?”

“多少知道一些,我在看过卡莱尔的著作后才读他写的书。”

“这就像是河流回溯到湖泊一样。他说过,‘一个人的真正伟大之处在于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他的这句话很深刻,这里谈到比较和辨别的力量,这力量本身就具备崇高的证明。在保罗的作品里,你会获得许多精神养分。华生,你拿手枪了吗?”

“没拿手枪,我带了根拐杖。”

“我们找到匪窝就得动用防身武器了。琼诺赞·斯茂那家伙你来对付,假如另一个坏蛋太厉害,我只得开枪了。”说着,福尔摩斯往左轮手枪里装上子弹,之后又把枪放回口袋里。

我们跟着透毕一路小跑地来到了通向伦敦市区的路上,穿过路两边半村舍式的别墅后,便是一条繁华的大街。这阵子,工人们已经起床活动了,一些妇女正在开门打扫台阶。街角上四方屋顶的酒馆刚刚开始营业,粗壮的汉子们从酒馆里出来,他们用袖子擦去胡子上的酒水。街头的野狗向我们瞪着眼,透毕毫不理会,依旧低着头往前跑,鼻子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吼,这表明它对木馏油的气味兴趣不减。

我们经过了斯特莱塞姆区、福瑞克斯屯区、坎伯韦尔区,又绕道穿过一些不知名的小胡同,一直走到奥费尔区的东面才到达肯宁顿路。我们追寻的人像是怕人跟踪,专门挑选弯曲的小路,尽量避开大路。从肯宁顿路的尽头,再向左,经过证券街、威尔斯路,来到了骑士街。透毕忽然不动了,一只耳朵竖着,另一只耳朵向下垂着来回打转,像是犹豫不定。后来,它打了几个转后抬起头,似乎在向我们求助。

福尔摩斯呵斥它:“这是怎么了?罪犯不会上车跑的,更不会乘气球逃跑。”

透毕转了一阵后又前进了。福尔摩斯的兴致又好了。这回,透毕往四周仔细闻了一阵,然后下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这只猎犬不再用鼻子嗅着气味,干脆牵直了绳子飞奔。福尔摩斯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已抵达贼窝。

我们穿过九榆树到了白鹰酒店附近的普罗德立克和那尔逊大木场。透毕兴奋地窜过角门,冲进锯木工人已经开工的木场,它穿过成堆的锯末和刨花,在堆满木材的小路上飞跑。最后,它得意地跳上一只还在手推车上的木桶,伸着舌头,眨着眼睛瞧着我们。木桶上和推车的轮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油渍,空气中有浓烈的木馏油气味。

我和夏洛克·福尔摩斯面面相觑,忍不住仰面大笑起来。

我问他:“我们接着怎么办呢?透毕已尽其所能了。”

福尔摩斯把透毕抱下来,带着它出了木场,说:“透毕做出的行动是按照它的判断方式。如今,市内用木馏油的地方不少,尤其是在木材防腐方面更多,我们来算算伦敦每天的木馏油运输量,就会知道透毕怎么会失误。我们应当谅解透毕。”

“咱们最好回到出现失误的地方。”

“对呀,透毕刚才在骑士街左边犹豫不定,可能是在那儿出现了差错。走,咱们现在顺着另外一条路找吧。”

我们牵着透毕回到骑士街,这回,透毕不费力气地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我说:“要当心透毕,不要让它把咱们引到那家木场去。”

“这事我想过了,运油的车在马路上走,我们跟透毕在人行道跑,就不会有事了。”

我们跟着透毕跑过贝尔蒙特路、太子街,来到宽街河边的一个很小的用木材修成的码头上。站在岸上,河水呜呜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福尔摩斯惋惜地说:“真不走运,他们从这里上船了。”几只小平底船和小艇停在岸边,透毕在它们中间嗅着,没做出什么反应。

在靠近码头的一座砖房上,我们发现有张写着“茂迪凯·史密司”的木牌挂在第二个窗口上。木牌下面用小字写着:“按日按时计价均可。”门上另有一块牌子介绍说这儿另备有小汽船。码头上堆放的焦炭可能就是汽船的燃料。福尔摩斯往四周看了看,脸上现出不悦的表情。

他说:“看起来不太妙。他们事先已想好了对策,做得很隐蔽,想不到真挺机灵的。”

福尔摩斯正要往那间屋子走去时,从里面跑出来一个五六岁头发微卷的小男孩,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拿着海绵的胖妇人。

她冲着小男孩喊:“杰克,你这个小淘气,快回来洗澡,你爸爸等会儿回来,看你没洗澡,准会揍你。”

福尔摩斯急忙说:“小朋友,你的小脸红扑扑的,真可爱。好孩子,你想要什么?”

那个叫杰克的小男孩想了想:“给一个先令吧。”

“你不觉得有比这个更好的吗?”

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说:“那就给我两个先令,好吗?”

“乖孩子,给你,别丢了。史密司太太,你的孩子真可爱。”

“是吗,他就是太顽皮了,先生,你不知道他爸爸整天不在家,我对他真是没办法。”

福尔摩斯装作失望的样子,说:“真是不巧,他出去了吗?我找史密司先生谈件事。”

“先生,对您说实话,他昨天一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我有些不放心了。先生,您若想租船,对我说好了。”

“是的,我想租他的汽船。”

“真不巧,他开汽船走的。他如果乘大平底船出去,我就放心了,有时他还会坐这船到更远的地方去呢。让我担心的是,汽船上的煤不够从丛尔维奇到这儿来回的。若是他有事耽搁了,汽船没有煤烧可怎么办呀?”

“说不定他会在半道上买些煤呢。”

“也有可能,但他从不这样,他嫌零买太贵。那个装木腿的人,这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事,总是往这儿跑,我不爱看他那张丑脸和那身外国派头。”

福尔摩斯惊奇地问她:“一个装木腿的人?”

“是呀,先生。他来过几次了,昨天晚上就是他把我丈夫带出去的。我丈夫像是在等着他,他提前将汽船上的火点着了。先生,和您说实话,我真是有些担心。”

“不会出什么事的,我亲爱的史密司太太。我有点不明白,您是如何确定昨晚来的人是那个装木腿的人呢?”福尔摩斯耸耸肩,问道。

“他那公鸭嗓子,我一听就知道。凌晨三点左右吧,他往窗上弹了几下,说:‘伙计,快起来,咱们出发吧。’接着,我丈夫叫醒我大儿子,一句话都没说,带着他一块儿出去了。我还听见他的那只木腿发出的声音呢。”

“就他一个人吗?有没有同伴?”

“这说不准,先生,我没听见还有别人。”

“史密司太太,我一直想租用这条船,让我想想,它叫——”

“‘曙光号’,先生。”

“对了,就是这个名字。船身是不是绿色的,船帮画着宽宽黄线的旧船?”

“先生,您说错了。我们的船和一般的汽船一样,黑色的船身,上面有两条红线,这几天刚刷的油呢!”

“哦,谢谢您,我希望史密司先生早点回家。我现在准备到下游去,若是碰到‘曙光号’汽船,我会嘱托他快些回来。您刚才说,那条船的烟囱是黑的吗?”“黑烟囱上画着白线。”

“那船身是黑色的,我想起来了。史密司太太,再见了。华生,咱们雇一条舢板,去河对岸吧。”

我们上船后,福尔摩斯说:“同这种人说话,你要想法一步步地引出你想知道的事情,让他们不知不觉地告诉你。不然的话,他们知道你要了解情况,肯定不会告诉你。”

我说:“你说得对,咱们接下来的行动已定下来了。”

“下一步,咱们应当采取什么步骤呢?”

“雇一艘汽船到下游去找‘曙光号’。”

“哎呀,你知道从这儿到格林威治有好多的码头,桥那边的几十里内都可以靠船。如果咱们一个一个地去找,不知得花费多长的日子呢?”

“请警察协助能快一些吧?”

“算了,案子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我不想让他们帮助。若是咱俩的力量不够,把胖琼斯叫上,那人还不错,我不愿看到他因为这桩案子不能提升。”

“咱们干脆在报纸上登份广告吧,可以从码头老板那儿探听到‘曙光号’的下落。”

“这个方法也行不通,登了广告会让歹徒知道咱们正在追捕他们,他们会想法赶紧逃离英国。若是他们还以为别人不清楚他们作的案,他们就不急于逃走。琼斯对这桩案子的结论每天都登在报纸上,这无疑让罪犯盲目庆幸,苟且偷生。”

我们的船行驶到密尔班克停了下来,下船时,我问福尔摩斯:“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别着急,咱们先坐车回去,吃完早饭,睡一会儿,说不定今晚会有行动。我们暂时把透毕留在身边,会用着它的。对了,车夫,请在电报局停一停。”

福尔摩斯下车后在电报局发了封电报,回来后,他问我:“你猜猜我给谁发了电报?”

“猜不准。”

“你对贝克街侦探小队有印象吧?我们在杰费逊·侯波的案子用过他们。”

“原来是他们呀。”我不由得笑了。

“这桩案子,他们会有用武之地的,但是他们如果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那封电报是发给小队长韦金森的,他一定会领着他的队伍在咱们吃完早饭前赶到。”

这时候正是早晨八九点钟,一夜的折腾,使我感到疲倦极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透过这桩案子的侦查过程,我感受到了福尔摩斯对工作的高度热情与敏感,让我受益匪浅。对于死者巴瑟洛谬,我没有多大惋惜,因为他周围的人对他没有好感,这让我不怎么愤恨凶手。谈到宝物箱,那就另当别论了。按理说,那些宝物的一部分是该属于摩斯坦小姐的。我愿倾尽所能,将宝物找回来,还给摩斯坦小姐。的确,如果她拥有了这些宝物,我很有可能失去她。可是真正的爱情是神圣的,不应该被物质所阻隔。福尔摩斯能找到凶手的话,我一定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去找回宝物。

在贝克街的家中,我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感觉精神不错。等到下楼时,那里早饭已准备好,福尔摩斯正在那里喝咖啡。

他笑着指着一张打开的报纸,对我说:“你瞧瞧这个笨家伙琼斯和一个同样愚蠢的记者对本案下的结论。唉,这案子把你搞烦了,还是先吃你的火腿蛋吧。”

我接过《旗帜报》,上面有一篇《尚诺伍德奇案》的介绍:

“昨夜十二点左右,尚诺伍德樱沼别墅主人巴瑟洛谬·舒尔托先生被杀身亡。本报获悉,死者身上无伤痕可寻,但死者所继承的一批印度宝物全部丢失。死者之弟塞迪垩斯·舒尔托与同来拜访死者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和华生医生首先发现了被害人。报案后半个小时,在尚诺伍德警察分署执行公务的警官埃瑟尔尼·琼斯就迅速赶到现场。埃瑟尔尼·琼斯先生是本市著名的侦探专家,他的破案经验丰富,本领超群,当晚就发现了线索,及时逮捕了犯罪嫌疑人塞迪垩斯·舒尔托,同时被拘留的有管家泊恩丝通太太、仆人拉尔·拉奥、守门人迈克默多。现已查明凶手对房室构造相当熟悉。琼斯先生凭着熟练的技术和精细的观察,已证实凶手没有从门窗进入,而是从屋顶的一个暗门出入的。从这个明显的事实可以得出结论,这并不是一般的盗窃案。案件顺利的进展情况说明,工作扎实的警官参与警署的侦破是不可缺少的;同时也说明,全市警备力量分散到各地驻守,以便及时赶到现场侦查的措施,是行之有效的。”

福尔摩斯喝着咖啡笑着对我说:“怎么样?这胖警官够神气了吧?”

“嘿,咱们也险些被当成凶手呢。”

“可不,只要他脑筋一转,说不定咱俩正在监狱里蹲着呢。”

话音未落,忽然门铃响彻耳际,紧接着传来房东太太和男人争吵的声音。

我有些惊讶,半站起来说:“老天,莫非真的是那帮蠢货来抓咱们了。”

“不会的,这是咱们的非官方部队——贝克街的杂牌军来了。”

随着赤足踩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推门走进来十多个破衣烂衫的街头小孩。别看他们吵吵闹闹的,还是能瞧得出他们挺有规矩。进门后,他们很快在我们面前站成一排,一个大些的男孩站在前面,摆出神气十足的样子,像是队长。但再看他那副寒酸打扮,禁不住让人发笑。

“先生,我接到您的吩咐后,立刻把他们带来了,车费用了三先令六便士。”

福尔摩斯把钱给了他,说:“韦金森,我对你说过,有什么事你一个人来就行了,我的屋子容不了这么多人。这次,都来了也好,可以听我的命令。现在,我要找一艘叫‘曙光号’的汽船。船主叫茂迪凯·史密司,船身黑色有两条红线,黑烟囱上有一道白线。这艘船可能在河的下游。我需要一个孩子在史密司的码头上守着,就是密尔班克监狱对面的码头,船一旦开过来,赶紧来报告。余下的孩子分散行动,在河的下游分头查找,一有情况,立刻来告诉我们。听明白了吗?”

韦金森带头说:“是,司令,我们接受任务。”

“付给你们的报酬和以前一样,先找到船的再加一个畿尼。这是预付给你们的工资,现在行动吧。”说着,他给了每个孩子一个先令。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冲下楼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行道上了。

福尔摩斯离开桌子站了起来,点着他的烟斗,说:“可别小看了这些孩子,他们可以到处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偷听到任何人的谈话。这艘船只要还浮在水面,他们就一定会找到。我估计,他们在黄昏前就可以把寻到汽船的消息并告诉我们,现在咱们抓紧时间休息吧。船找不到,下面的行动无法进行。”

“行,福尔摩斯,你再睡会儿吧,让透毕吃咱们的剩饭好了。”

“我不累。你知道我这人有了工作就不知道疲倦,倒是没事做总是提不起精神。我现在要细心地想一想这件奇事。按说,这事并不复杂。伦敦城内装了木腿的人很少,另外那个人,更是罕见了。”

“另外那个人,你又提到他了。”

“华生,或许你有一番高见,我不会向你保守秘密。现在考虑一下我们掌握的情况,小脚印、没有穿过鞋的光脚板、一头装着石头的木棒、敏捷的身手、再加上那根有毒的木刺,你从这些线索里找到了什么吗?”

我想了想,喊道:“一个生番,他可能是和琼诺赞·斯茂一块儿回来的印度人。”

“不一定,起初我见到那件奇特的武器,也这样想过。可是我发现那特殊的脚印时,就改变了看法。印度人的脚又细又长,穿凉鞋的回教人因为鞋带紧勒在靠大趾的趾缝里,趾和其他脚趾是分开的。尽管印度人的个子不高,但他们不会留下这样的脚印。另外,这些木刺是通过吹管向外射出去的。这样的人,从哪儿能找到呢?”

“一定是从南美洲。”我想起来了,回答他。

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书,说:“这是本新版的地理辞典第一卷,可以说是权威著作了。这里写的‘安达曼群岛位于孟加拉湾,距苏门答腊三百四十英里’。啊,这还有‘气候潮湿、珊瑚暗礁、鲨鱼、布勒尔港、囚犯营、罗德兰德岛、白杨树……’在这儿,‘安达曼群岛的土人,可以称得上世界上最矮小的人了,尽管有的人类学者认为非洲的布史人或美洲的迪格印第安人和火地人最矮小。这里的人平均高度不到四英尺,有不少成年人还没有这高度。他们生性凶狠,易怒而又倔强,但是只要同他们建立了信任和感情,他们就会至死不渝。’华生,再看这,‘他们天生相貌丑陋,头颅极大,凶狠的小眼睛,外貌古怪,手脚极小。英国官方多次想把他们争取过来,均告失败。对于船只遭难的水手来说,往往被他们用绑着石头的木棒击碎头颅,或用毒箭刺死。残害结束后他们常以人肉宴为乐。’华生,你真是个好人,幸好有人看管这小子,若叫他自由行动,可就惨了。我觉得,就是琼诺赞·斯茂雇用他,也是出于一种无奈吧。”

“他为什么要找一个这么怪异的同谋呢?”

“这就说不准了。斯茂是从安达曼群岛来的,这个土人和他在一起,并不稀奇。对这件事,咱们会越来越明白。看来你确实太累了,华生,来,我给你催眠,你到那张沙发上躺着吧。”

他从屋里拿出小提琴,开始奏起一支他自编的催眠曲。直到今天,他演奏时的情景仍依稀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脸上诚恳的表情、瘦削的手和上下颤动的弓弦。我沉浸于轻柔起伏的乐曲中,渐渐进入梦乡,我在梦中看见了摩斯坦小姐向我甜甜地笑着。

下午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的精力完全恢复过来。福尔摩斯把小提琴放在一旁,坐在那里用心地读着一本书。他见我醒来,脸色忧郁地说:“你睡得正香,是我们说话的声音把你吵醒了。”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谁来过?有什么新消息吗?”

“不幸得很,还没有。我真的很失望,我原想到这时候总应当有个结果了。韦金森刚才来过说,没找到一点儿踪影,能不让人焦急吗?现在每一秒钟都很宝贵。”

“我能帮忙吗?我的体力已恢复了,就是再出去一夜也没事。”

“不,现在咱们不能盲目行动。万一有新的情况传到,而我们不在这儿,岂不误事。你有事就去处理,我必须在这儿守候。”

“那我去拜访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了,昨天我同她约好了。”

福尔摩斯眼里含着笑意,问道:“就是为了拜访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

“当然还有摩斯坦小姐,她们很想了解这件案子的情况。”

“不要告诉她们太多,女人,不值得信赖。”

我不想对他的偏见多说什么,只是说:“我在两个小时内就会回来。”

“好吧,祝你走好。你若是过河去的话,顺便带上透毕,把它送到主人那儿吧,我们现在不再用它了。”

我把透毕带回它的主人家,给了谢尔曼半英镑作为酬劳。我又到了夏坎泊锐尔,见到了摩斯坦小姐。她经过昨夜的冒险,还有些疲乏。她和福里斯特夫人一样有着好奇心,等着我们的消息。我向她们述说了所有的经过,保留了一些凶险的地方没有说。谈到舒尔托先生被害时,我省去了那些可怕的情况和凶手所用的凶器。尽管说得简单,她们依然颇有兴致。

福里斯特夫人说:“这真像是中的情节。一个被冤屈的姑娘,五十万镑的珠宝,一个吃人的黑生番,再有一个装着木腿的凶犯,这比一般的精彩得多。”

“梅丽,这桩案子侦破后,你就会有二十五万英镑的财富,怎么你对这并不感兴趣呢?这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她的头摇了摇,似乎对这件事不太热心。我看到她对宝物不感兴趣,心里略微轻松了些。

她说:“我关心的是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的安全,别的我不去想。舒尔托先生是个心地善良、正直的人,我们应当替他洗清冤屈。”

我告别摩斯坦小姐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的书和烟斗还放在他的椅子旁,可是他不知上哪去了,我往四周瞧了瞧,没见他留下字条。哈德森太太进屋把窗帘放下,我问她:“福尔摩斯先生呢?”

哈德森太太悄声对我说:“先生,他在自己的屋里,你快去看看他吧,他恐怕生病了。”

“您是怎么知道他病了的?”

“先生,您走了之后,他一直在屋里走来走去,真有些怪,我对他的脚步声都听烦了。我又听见他自言自语。我只好劝他吃点药,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慌里慌张地出来了。先生,他不会得什么病吧?”

我说:“哈德森太太,您放心好了,他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他有麻烦事的时候,心情就烦得厉害。”我宽慰着哈德森太太。福尔摩斯整整在房间里走了一夜,寻找“曙光号”汽船的事还是没有消息。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他的脸颊微红,看上去有些疲倦。

我说:“老兄,你昨夜走个不停,这样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我实在睡不着,这个讨厌的问题把我折腾坏了。咱们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碰到这不算挫折的小问题就要退缩吗?我们已经掌握了罪犯的名字、船的名字和别的情况,却偏偏找不见船的踪影。我费尽心计,用尽办法,河的两岸都搜遍了。史密司太太那里一直没有丈夫的消息。我宁愿相信他们把船沉到河里,但又不太可能。”

“咱们也许让史密司太太骗了。”

“不会的,我了解他们那儿只有一艘那样的汽船。”

“也许汽船开到河的上游去了。”

“我也考虑过,我也派了一拨人到瑞哥门一带去找了。若是今天没有确切消息的话,明天我自己出去找汽船,想方设法抓到凶犯。我想他们今天会有情况汇报的。”

一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我们见到不少报纸报道了尚诺伍德惨案,言辞激烈地批评了让人同情的塞迪垩斯·舒尔托。报纸上除了登出第二天验尸外,别无其他消息。临近黄昏时,我步行到夏坎泊锐尔,把我们焦灼等待的事告诉了两位女士。回来后,我看见福尔摩斯神情依然沮丧,也不理睬我。他晚上没有休息,一直在忙着一个深奥的化学实验。实验过程中散发出来的臭气,让我不得不离开这间屋子。快到天亮的时候,屋里试管碰撞的声音还不时传出来,他的试验整整做了一夜。

我清晨醒来的时候,竟发现福尔摩斯站在我的床前。他看上去要准备外出,里面穿着一套水手服,外面罩了件短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红围巾。

他说:“华生,我考虑多次,我得试一下最后一招,我得到下游去瞧瞧。”

“我和你一起去吧。”

“算了,你还是替我守在这儿吧。我原本不想去的。昨天韦金森和他的伙伴真没用,但我觉得今天就不一样了。你就帮忙拆开我的信件、电报,以便行事,好吗?”

“行,我会尽力的。”

“那就好。我说不准在哪,你就不用给我发电报了,若是进展顺利的话,我会很快赶回来的。”

快到吃早饭时,他还没回来,我打开《旗帜报》,上面登了这个案子的最新情况:

关于尚诺伍德案件,已有新的变化。据悉,案情不像预料的那么简单。新的发现证明,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已无杀人嫌疑,他已于昨晚被释。同时释放的还有管家泊恩丝通太太。目前警署方面已有新线索抓获真凶。此案现由伦敦警察局的埃瑟尔尼·琼斯主管,预计日内即可破案。

我对洗清了舒尔托先生的冤屈很是宽慰,新线索是什么呢?可能又是他们托辞掩饰错误的老办法。

我将报纸扔到桌子上,忽然在报纸上看见一则寻人启事,上面写着:

“寻人:‘曙光号’船主茂迪凯·史密司及其长子吉姆于星期二清晨三时左右,驾船驶离史密司码头,至今未归。此船船身黑色,两道红线,黑色烟囱,有一道白线。如有知其二人与‘曙光号’的下落者,请与史密司码头史密司太太或贝克街221号联系,必有重谢。”

这个启事显然是福尔摩斯登的,一看贝克街的地址就知道。上面措辞恰当,即使罪犯们看到它,也不会想到别的,以为那是妻子在寻找丈夫的普通广告。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一听到有人敲门或是街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就以为福尔摩斯回来了,或是看到报纸来报信的人来了。我试着静下心来读书,很可惜,我忍不住想起那两个奇特的罪犯。我在想,福尔摩斯推断是否证据不足,是他的理论缺乏实践还是他太自信了。他的推测从未有过失误,但是,有句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也许是他过于肯定自己,把一个简单的案子搞成极其复杂的大案,从而一误再误。但让我信服的是亲眼看见的这些证据。即使是这些怪异的事实中,有的无关紧要,但确实指向了一个方向。我得承认,就是福尔摩斯出了差错,这案子的确很奇特复杂。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楼下传来有命令式的高声谈话,我没料到来拜访的竟是埃瑟尔尼·琼斯。他的态度同在尚诺伍德时不大一样,他不再以专家自傲,而让人觉得谦虚之外有些内疚。

他说:“先生,您好。福尔摩斯先生出去了吗?”

“他出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您坐下来等一会儿吧,先吸支雪茄烟。”

“谢谢。”他边说边用红绸巾频频地擦他的额头。

“来一杯加苏打的威士忌吧?”

“半杯好了。到这时候了,天气还这么热,我心里烦躁得很。您记得我对尚诺伍德案子的看法吗?”

“还记得。”

“唉,我现在不得不重新考虑了。我把舒尔托先生拘捕了,他提出一个不容驳斥的事实,就是他同其兄道别后一直有人和他在一起,有人证明从暗门进入室内的不是他。这样,他无罪释放了。我却在警署里有些丢面子。我一个人很难破这案子,我想请求得到你们的帮助。”

“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

他赞叹道:“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我见他办过不少案子,哪件他都查得一清二楚。他的办案手段奇妙无穷。虽然他有时急于求成,但总的来说,他有能力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好警官。说真的,我望尘莫及。今早,我接到他的电报,上面说舒尔托的案情已有了新的线索。瞧,这就是那封电报。”

他掏出电报递给我。电报是十二点钟从白杨镇发出的。电文上写:

请即刻到贝克街去,如果我不在,请稍等。我发现了舒尔托案的踪迹。你愿意见到本案的尾声的话,我们今晚可一同去。

我说:“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他一定又发现了新线索。”

琼斯不服气地说:“我们的侦查能手说不定只会白跑,也有时会出错。但是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能放过,这是我们的职责。听,有人敲门,可能是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了。”

这时候,从楼板上传来沉重的上楼声,伴着很重的喘息声。听得出,这个人呼吸困难,上楼时在中间又休息了两次。他走进屋里时,证实了我的猜测。眼前站着的是一位穿着水手衣的老人,外面套着大衣,上面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下。老人弯着腰,两腿颤抖,气喘得很急促。他手拄着一根粗木棍,两肩耸动不止,呼吸也很吃力。他的面容被围巾遮住了,只露出灰白的眉毛和胡须,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看来他像是一位受人尊重但境遇艰难的航海家。

我问他:“您有事情要告诉我们吗?”

他用老年人特有的习惯,慢腾腾地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在家吗?”

“他出去了。我可以把您的话转告给他。”

他说:“我只能对他本人讲。”

“我对您说,我可以转告他。您想说的不就是茂迪凯·史密司汽船的事吗?”

“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事。我清楚那艘船去哪了,也知道他要找的人在哪儿,那些宝物藏在哪儿啦,我也知道。”

“您对我说说吧,我很想知道这些事。”

“不行,我只能对他说。”他以老年人固有的执拗脾气坚持说。

“那您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吧。”

“我怎能在这儿等他一天,这多浪费我的时间。”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不在家的话,只好让他自己想办法了。你们两人的样子,我都不喜欢,我不想对你们说一个字。”

他站起来就要出门,埃瑟尔尼·琼斯跑到他跟前,拦住他说:

“老先生,请等一等。您不能带着重要的消息离开这儿。无论你是否愿意,望您一定要留下来,我们一块儿等他回来。”

老人想要夺门而出,琼斯动作敏捷地靠在门上,挡住了老人的去路。

老人用木棍在地板上狠敲着喊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原是来这儿拜访一位朋友的,我同你们第一次见面,就强行把我留下,你们怎能对我这么无理?!”

我说:“您别着急,您所浪费的时间,我们会给您报酬的。您先坐在那边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不久就会回来了。”

他怏怏不乐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脸。琼斯和我一边吸着雪茄烟,一边继续我们的谈话。让我有点儿深感意外的是,耳边竟响起福尔摩斯的声音:“给我拿一支雪茄烟,可以吗?”

我们二人惊讶地跳了起来,发现旁边坐着的竟是笑容满面的福尔摩斯。

我吃惊地喊:“福尔摩斯,原来是你,那个老人上哪了?”

他拿出一把白发,说:“他没跑。假发、胡子、眉毛都在这儿。我真没料到我的化装术竟能把你骗了,我对我的化装技术很有信心。”

琼斯兴奋地说:“啊,福尔摩斯,你简直是个了不起的演员。凭着你的本事,学老人的咳嗽,还有你腿部的表演,每周都能挣到十镑工钱了。可是我看出你的眼神来了,你并没有把我们骗得完全相信。”

福尔摩斯点燃了雪茄烟,说道:“我这打扮已装了一天了。你清楚,咱们这位朋友把我的那点儿事写成书出版后,很多罪犯渐渐认识我了。没办法,我只好出去行动时简单装扮一下。你接到我的电报了吗?”

“我才接到。”

“你对承办的这桩案子怎么看的?”

“还没有一点儿线索。由于缺乏证据,我释放了两个人,还剩两个,也没有充足的证据。”

“这没有什么,若是你依照我的安排,过一会儿,我就会有两个人替换他俩。功劳都可以归你,但怎么行动得听我指挥,可以吗?”

“完全愿意,只要能把罪犯捉拿归案,怎样安排都行。”

“行。首先,我要一艘快艇,一艘汽船,今晚上七点钟开到西敏士特码头待命。”

“可以,那里经常停着一艘快艇,到时我再用电话联系一下就成了。”

“为了防止歹徒拒捕,我还需要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

“快艇内经常有两三个警察准备着。另外还有别的吩咐吗?”

“我们能逮住凶犯,那宝物就找到了。这其中的一半应当属于一位年轻的姑娘,我想让华生医生把宝物送到她手上。华生,你看怎样?”

“我深感荣幸。”

琼斯摇摇头说:“这个计划未免和规矩有点不合,不过咱们可以通融一下,但是看完之后,必须送政府查验。”

“那可以。还有一点,我很希望听到琼诺赞·斯茂亲口说出这一案件的详细情况。你知道,我向来就需要把一个案子的详情充分地了解,我准备在警察的看守之下,对凶犯进行一次非正式审问。你对这有什么意见吗?”

“可以,我虽然不清楚是否有琼诺赞·斯茂这个人存在,但你掌握着本案的全部情况,当然可以先对他审问。”

“这么说,你同意了?”

“对,我完全同意。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要求吗?”

“还有的就是,咱们共进晚餐吧。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准备了生蚝、野鸡和一些白酒。华生,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做家务能手呢。”

我们这顿饭吃得很香甜。福尔摩斯在兴致高涨的时候,向来特别能讲。今晚,他就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我很少见到他这么高兴过。他从神话剧到中世纪的陶器,再到佛学、音乐和军舰等方面,他几乎无所不知,对什么都大谈特谈。很快这几天的郁闷之气就烟消云散了。埃瑟尔尼·琼斯先生在空闲时也容易接近,喜欢说笑。让我庆幸的是案件的结果今晚就可以知晓了。我们三人都非常兴奋,对于饭后的行动谁都没提。

饭后,福尔摩斯看看表,然后往三个杯子里倒满红葡萄酒,说:“咱们一起举起杯来,预祝今晚一切顺利。对了,华生,你那儿有手枪吗?”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

“我以前在部队时用过一支,现在放在抽屉里。”

“拿着它吧,说不定会用上的。我六点半预定的马车来接咱们了,现在正在门外等着咱们呢。”

我们到达西敏士特码头时已过了七点,汽船已在那儿等着了。福尔摩斯细心地看着,问道:“这船上有警察局的标志吗?”

“有,船边上有一个绿灯。”

“把灯摘下去。”

我们先后上了船,坐在了船的尾部,我们的前面是两个身材结实的警长,另外一人掌舵,一人管机器。

琼斯问:“我们把船开到什么地方去?”

“告诉他们到伦敦塔,把船停在杰克波森船坞的对面去。”

我们的快艇越过了不少满载货物的平底船,又甩开了一艘小汽船,快速地前行着。福尔摩斯满意地笑着。

他说:“照这样的速度,我们会超过河上任何一艘船。”

琼斯说:“那不一定。不过咱们目前的速度的确不多见。”

“‘曙光号’的船速很有名,我们必须超过它。华生,趁现在没事,我对你说说这桩案子的进展情况。我不甘心会被这小小的困难吓倒,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记得。”

“我记得一位政治家说过:‘最好的休息,最能改变工作。’一点儿没错,为了我的大脑彻底休息,我开始做化学试验。这个试验做成后,我就又回到舒尔托的案子来,重新来考虑。那些孩子们搜遍了河的上下游,却找不到船的影子,就是说,它没有在任何码头上停靠,也未回家,另一方面也无沉船的迹象。当然不排除找不着的可能性。不过,琼诺赞·斯茂没有多少文化,他再狡猾,也不会想得很周全。他观察了樱沼别墅很久,证明他在伦敦已住了很长时间,他不可能不做任何准备就立即逃离伦敦。我想,他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安排一下。”

“他也有可能在开始行动之前,就准备好了要逃出伦敦。”

“我并不这样认为,如果老窝对他有用,他不会轻易抛弃的。另外,琼诺赞·斯茂肯定会认识到,无论给他的同伴怎么化装,人们也会注意那张脸,并且会让人想到尚诺伍德惨案。以琼诺赞·斯茂的机智,他不会忽略这一点的。他们一定昼伏夜出,怕引起别人注意。据史密司太太说,他们可能在凌晨三点上的船。再过一个小时,就天亮了,行人自然也多了。这样他们距离这也不会太远。他预先给了史密司足够的定金,租用他的汽船,告诫他别声张,得手后就逃到他们的老家去。接下来的一两天,他们在老巢里等候事态变化,等风声不紧了,准备在某个晚上,从格雷夫赞德或肯特大码头乘上他们已经订好舱位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别的地方。”

“他不可能把船带在身边呀。”

“是不能。尽管我们没能找到那艘船,但我想在附近就会发现。凭着琼诺赞·斯茂的能力,他不会把汽船开回去,可能停在哪个码头上,他很害怕他们的行踪让警察发现。那么,他们怎样才能让汽船既能存放,又能随时使用它呢?我考虑过,最好的办法是把船开进一个船坞里进行小修,这样既可达到躲藏的目的,又能随时使用它。”

“我想,没有这么简单。”

“正因为简单,才容易被忽略。今天上午,我扮成一个上了岁数的水手沿着这个途径进行查找,挨个船坞去询问,前十五个都说没有,问到第十六个,就是杰克波森船坞,他们对我说两天前有艘‘曙光号’汽船来此维修,是一个装木腿的人送来的。工头告诉我:‘那艘船船舵上画了红线,其实汽船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正说着,失踪了两天的茂迪凯·史密司先生从那边周身酒气地走过来。我自然不认识他,是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他说:‘今晚八点钟我们的船要出发。记住,是八点,别耽搁了,有两位先生要坐船。’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地拍着装满银币的口袋,看上去,他得到了不少钱。我跟着他,他拐进了一家酒馆。我又往回走时碰见个帮手,我让他盯住那艘汽船。我们约定好了,船一开,他就在船坞的出口处向咱们晃手巾。我们在河上先等会儿,这次一定要堵住他们的去路,来个人赃俱获,才叫棒呢。”

琼斯说:“无论他们是不是真的凶手,单瞧你的计划,真是无懈可击。要换成我,我会派几个得力的警察,他们一出现,我们立即抓获他们。”

“这个想法我不敢赞同,琼诺赞·斯茂狡猾得很,他肯定会先派人打听情况,一旦有动静,他会再躲上一段时间。”

我说:“只要我们不放过茂迪凯·史密司,我们肯定会找到他们的老巢。”

“那可说不上。我估计,史密司十有八九并不知道他的住处,他需要的是钱和酒,别的他都不管。琼诺赞·斯茂找他有事时,就会派人告诉他。我整体地考虑一番,我的办法最有效了。”

谈话之间,我们的船穿过了几座桥。当我们出了市区时,落日的余晖照得圣保罗教堂顶上金光闪闪。我们到达伦敦塔时,天色已接近黄昏了。

福尔摩斯指着远处靠近萨利区河岸桅樯密立的地方说:“瞧,那就是杰克波森船坞。咱们凭着这些驳船的掩护,在这儿待会儿吧。”他举着望远镜往对岸看去,说:“我找到了那个帮手,他还没挥毛巾。”

琼斯忍不住地说:“咱们干脆开到下游去堵他们吧。”除他之外,我们也有些不耐烦。那几个警察和船夫虽不知内情,都禁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福尔摩斯说:“他们有可能往下游去,咱们也不能忽视往上游的可能性。在这儿可以看到对面船的出入,他们却无法看到我们,这是个好位置。今晚没有云雾,月光很亮,咱们耐心等吧。你瞧那边煤气灯光下,来往的人可真拥挤呀。”

“那都是刚完工的船坞工人。”

“你瞧那些人的外表虽然粗俗一些,他们内心有着对生活不灭的向往。这是人的天性,人生真是一个难解的谜。”

我说:“有人说,人是会思考的高级动物。”

福尔摩斯接着说:“温伍德·瑞德对这个问题解释得很好。他说,单纯一个人来看是个谜,若是汇合成人类,就有定律了。比方说,你很难了解一个人的个性,却能认识人类的共性。统计学家说过:个性不同,而共性却可以永恒……不说了,你们瞧见了吗?那边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

我喊道:“不错,我看清楚了,是你派的小帮手在挥白手巾呢!”

福尔摩斯兴奋地喊道:“看,那就是‘曙光号’,它的速度真不慢。机师,咱们加速前进,一定要追上那艘有黄灯的汽船。若是追不上,我得后悔一辈子。”

“曙光号”已经行进了很远,一会儿便被几条船遮挡得看不见了。等到我们再次看见它的时候,它的速度已经相当迅猛了。它以飞快的速度向河的下游奔去。琼斯望着远去的汽船,摇着头说:“那船太快了,咱们怎么会追上呢?”

福尔摩斯叫道:“必须追上它。火夫,赶紧加煤!尽力赶过去,就是咱们的船烧了,也要超过它。”

我们的船在后面紧追,锅炉火势凶猛,引擎已达到了最大马力,发出的声音像是一个巨大的钢铁心脏在铿锵作响,快速前行的船头划破了平静的河面,船的两边掀起了滚滚的浪花。随着引擎的每次颤动,汽船焕发了活力。船舷上的一盏黄灯向远处射着光芒。我们紧紧地盯着前方,前面浪花托着一个逃命的“曙光号”在疯狂地前行。这时候,河上的一些船只挡住了我们前面的路,我们的船左冲右突地飞快前进,快要追上“曙光号”了。

福尔摩斯冲着机器房喊道:“快加煤,努把力,就要超过他们了!”他焦灼的面孔在机器房熊熊烈焰的照射下显得坚定昂扬。

琼斯看着前边的“曙光号”,欣喜地喊道:“就差一点儿,咱们就追上了。”

我说:“是的,不用几分钟,咱们就有收获了。”

真是出乎意料,这时,一艘汽船拖着三艘货船突然横到前面,幸好我们一个急转弯,才没出事。但是,就这么一刹那间,“曙光号”竟离我们已有二百米远了。这时,星斗点缀的夜晚代替了夕阳西下的暮色。汽船的锅炉已烧到了极限。船身由于驱船前行强大的力量,摇晃不止。脆弱的船板吱吱作响。汽船从伦敦桥的中央穿过,又经过了西印船坞、长长的代德福德河区以及狗岛。原来的那个小黑点似的“曙光号”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琼斯将探照灯射向他们,我们看见船上的人影。一个人坐在船尾,两腿跨着一个黑东西,旁边蹲着一团黑影,像是一条纽芬兰狗。我们看着锅炉里射出的灯光,看见一个男孩掌舵,船主史密司在拼命地往里加煤。开始时,他们还不能断定我们是在追他们,后来他们见我们尾随“曙光号”,就加快了速度。到了格林威治时,两船的距离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沃尔时,已不足二百五十步。我奔波一生,去过不少国家打猎,追逐猎物,都没有今晚在河上追人这么刺激。我们和“曙光号”越来越近了。在寂静的夜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机器的响声。我们瞧见在船尾的那个人不停地挥手,不时地抬头目测两船的距离。我们相隔的距离仅有四只船的长短。这时,两船已驶近河口,一边岸上是巴克英平地,另一侧则是普拉姆斯迪德沼泽。琼斯大声命令前面的船停下。船尾的人听见喊声,站了起来朝我们怒骂,他的身子结实高大,叉开两腿站在那儿。他身旁蜷着的黑影,听见他的声音,也慢慢地站了起来。那是一个奇矮无比的黑人,长着一颗怪异的大头,头发乱蓬蓬的。看到这个可怕的黑家伙,福尔摩斯和我掏出了手枪。这家伙除了露出一张丑脸,浑身上下围着一条黑毯子。只看这张脸,就让人厌恶透了。我从没见过有这样恶相的人,他那两个小眼睛凶光闪闪,厚厚的嘴唇从牙根处向外翻着。他在向我们发出一种野兽般的狂喊乱叫。

福尔摩斯轻声地对我说:“只要他一抬起手来,咱们就开枪。”这时两船靠得更近了,彼此看得格外清楚。那两个人仍旧向我们狂吼乱骂。

这时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个矮个的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一个像是木尺的短圆的木棒,放在嘴边。我们立即扣动扳机,两弹齐发。那个黑人的身子晃了晃,高举着两手掉进了河里,他的那双狠毒的眼睛很快地被白色的漩涡淹没了。那个装木腿的人冲向船舵,竭尽全力扳动舵柄,使汽船向南岸冲去,仅几尺之差,我们的汽船躲开了它的船尾。我们接着改变方向追上去。这时“曙光号”已经接近了南岸,岸上是一片荒凉的旷野,月光照着空旷的沼泽地,地面上汇聚着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的腐烂植物。那艘汽船冲到岸上就不动了,船头耸向空中,船尾没在水里。那歹徒跳到岸上,他的那条腿却陷进了泥里,尽管他奋力挣扎,可是怎么也拔不出来。等我们靠了岸,他已经像被钉在那里一样寸步难行了。我们把他的肩膀用绳子套住,像拽鱼似的把他拉上了船。船主父子俩垂头丧气地坐在船上。我们命令他俩过来,他俩很不情愿地离开了“曙光号”。甲板上放着一个精美的印度产铁箱,不用问这就是使遇害者遭祸的宝箱。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宝箱搬回舱里,箱子特别重,上面没有钥匙。我们的汽船拖着“曙光号”,慢慢地往回开。一路上,我们不停地用探照灯往四处照,总是不见黑矮人的影子,他早已葬身泰晤士河底了。

福尔摩斯指着船口说着:“看这里,我们险些没命了。”一根毒刺正插在我们刚才在船板上站着的地方,大概是在我们开枪时射过来的。福尔摩斯对那根毒刺并未在意,他和平时一样耸耸肩笑了笑,可是我每次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都禁不住地神情紧张起来。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他费尽心力得来的宝箱。他闪烁的眼睛里有着过人的胆量,长着很多胡须的下巴向外突出,显示出他那倔强的性格。曝晒而变黑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告诉人们他曾做过苦力。他大约五十多岁了,长着一头弯曲灰白的头发。他的相貌不算难看,但由于恼怒,他的浓眉和下巴很让人感到凶狠。他带着手铐坐在那儿悄然无语,不断地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住使他犯罪的宝箱。我感觉他是在气愤,更是在无比痛恨。有一次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时,我发觉他的眼神里竟有些幽默的意味。

福尔摩斯点燃了一支烟后,说:“真没料到,琼诺赞·斯茂会落到这种地步。”

琼诺赞·斯茂坦率地回答道:“先生,我也不愿这样呀,这次我是逃不过去了。是那个坏蛋童克害死了舒尔托先生,是用他的毒刺射死的,我向您发誓我不想伤害他的。因为这,我用鞭子狠揍了他一顿,可人死不能复生,有什么办法呢?对舒尔托先生的死,我非常内疚。”

福尔摩斯关心地说:“瞧,你浑身都湿透了,先喝点酒,抽支烟,暖暖身子吧。我来问你,你是后来攀着绳子进屋去的,可你怎么相信那小矮人能制伏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真像你亲眼见到似的,我对那里的生活摸得很清楚,那时,舒尔托先生本来会下来吃晚饭的,我认为屋里肯定没人。现在,我最好对您说真心话。若是当时坐在屋里的是那个老少校,我会毫不犹豫地掐死他。我杀了他和抽这雪茄一样。但遗憾的是,我同小舒尔托无怨无仇,却为了他的无辜被杀,得走进牢房。”

“你现在已经是伦敦警察局埃瑟尔尼·琼斯先生的犯人了。我将在我家对你询问口供。你必须老实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这样,我也许会帮助你。我想我有证据证明,在你进屋之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死了。”

“是的,先生,他那时已经死了。我刚爬进窗口看见他歪在一边怪笑的脸,真把我吓傻了。幸好童克动作快,要不当时我就宰了他。因为这,他慌里慌张地弄丢了木棒和那袋毒刺。我想这些东西一定给你们提供了透露我们行踪的线索,至于你是如何把这些线索连起来的,我就不清楚了。这只能怪我自己,与您无关。”他苦笑了一声,说:“这件事情说来有些离奇古怪。原本,我应当享受这五十万英镑,不幸的是我的前半生却在安达曼群岛修筑河堤,恐怕后半生又要被发送到达特沼地去挖沟了。那天碰到了商人阿奇麦德,因而和这宝箱扯上了,从那时起,我就倒霉了。其实,不仅是我,和这宝物沾边的人没有不倒霉的,那商人因宝物而丧命,舒尔托少校一直处于惊惧和邪恶之中,我呢,又将做终身的苦役。”

说着,埃瑟尔尼·琼斯往舱内瞧了瞧,对我们说:“你们真像是一家人在团聚。福尔摩斯,拿些酒喝,咱们庆贺一下。可惜,那个矮子没有活捉。福尔摩斯,你幸好早下手,要不就丧命了。”

“结果还是令人喜悦的。我没有料到‘曙光号’的速度那么快。”

琼斯说:“史密司夸自己的‘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速度最快的汽船,若是再有一个人给他做帮手,咱们根本无法追到它。他还一次次强调他对尚诺伍德的事一点儿不知情。”

“是这样,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时琼斯赞·斯茂高声喊道,“我们得知他的船很快,才租他的船。我们只是出了个高价钱,关于案子,我什么也没对他说。我们要求他只要把我们送上停在格力赞特到巴西去的翡翠号轮船,他还会得到一大笔额外的报酬。”

琼斯说:“他有罪无罪,我们自会处理。我们抓人时迅猛了些,但具体量刑,我们会慎重的。”琼斯的言行中带出了他傲慢的天性。从福尔摩斯的微笑里,我看出来琼斯的一番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接着说:“船快到沃克斯豪尔桥了。华生医生,您可以带着宝物从这儿下去了。你该明白我对这次行动肩负多大的责任,这是很不合法的。但我说到做到,不过,这箱东西太贵重了,我派一个警长和您一块去更好一些。您准备坐车去吗?”

“我准备坐车去。”

“可惜这里没有箱子钥匙,要是能打开箱子的话,咱们最好先清点一下,要不您还得砸开箱子。琼诺赞·斯茂,箱子的钥匙呢?”

斯茂简短地说:“掉河底了。”

“你真是给我们制造麻烦,我们已经够累了。医生,我不再叮嘱您多加小心了。您回来的时候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来,在去警署之前,我们在那儿等你。”

我们在沃克斯豪尔下了船,带着沉重的宝箱,由一个温和质朴的警长陪着,十五分钟后,来到希瑟尔·福里斯特夫人的家。前来开门的女仆对我们这半夜来访的客人相当吃惊,她说福里斯特夫人不在,得很晚才能回来,摩斯坦小姐在客厅里等着。我让警长在车上等着,自己拎着箱子进了客厅。

摩斯坦小姐坐在窗前,周身穿着半透明的白色衣衫,在腰间和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带子。她的一条雪白的手臂搭在藤椅背上,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的面庞带着庄重的神情,蓬松的秀发也被灯光映成了金黄色。她的姿态和神情都显出她似乎有不尽的忧愁郁积在心中。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惊喜的脸上现出了红晕。

她说:“我听到门外的马车声,以为是福里斯特夫人提前回来了呢。真没想到是您,有什么好消息吗?”

我把箱子放在桌子上,心中虽然烦闷,我仍是欣喜地对她说:“看见了吗?我带来了比所有的消息都要好、都要宝贵的东西,我给您带来了属于您的财富。”

我没有料到她毫不留心地瞅了那箱子一眼,说:“这就是那些宝物吗?”

“是的。箱里是一大宗阿克拉宝物,一半是您的,一半是属于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的。你们二人各得二十五万英镑,每年仅利息就有一万镑。您不久就会是英国妇女中最有钱的人了。这不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可能是我的庆贺方式有点不对劲儿,她瞧出了我说这些话是很勉强的。她微抬眼梢看着我说:“即便是我得到了这宝物,也是您的功劳啊。”

我说:“怎能说是我呢,这完全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破获了此案,才有了好的结果。就连他那聪明脑袋也费尽了脑汁,险些让罪犯逃掉。若是我来侦破,什么线索也搞不到。”

她说:“华生医生,快坐下来吧,给我讲讲这桩案件怎么破获的。”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发生的事,尽可能详尽地告诉她:福尔摩斯的新理论、“曙光号”的发现、埃瑟尔尼·琼斯的拜访、今晚的探险和泰晤士河上的追击。她平静地听着,当说到我们险些被毒死时,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惨白,似乎要晕倒了。

我赶忙给她倒了些水,她说:“我没事,就是有点儿紧张,听说你们差点遇难,我真是担心。”

我说:“那些事都过去了,真没有什么。咱们换个话题,高兴起来吧。这里是我为您带来的宝物,您一定愿意亲手打开它的。”

她说:“那太好了。”但我听她的口气并不高兴。或许这宝物是我们费尽心血才得来的,她不得不应付一下,要不让我觉得她太不领情了。

她看着箱子说:“太好看了。这是印度产的吗?”

“这是印度著名的比纳里兹金属制品。”

她试着把箱子抬了抬,说:“真够重的,仅这箱子就很值钱吧。钥匙在哪呢?”“斯茂那家伙把它扔进泰晤士河了。我们得借助福里斯特夫人的铁钳把它撬开。”箱子前有一个又粗又重的铁环,铁环上有一尊佛像。我把铁钳插进铁环下,用力向上撬起,铁环应声打开了。

我用颤抖的手把箱盖打开,结果,让我们大吃一惊,箱子里什么都没有。

难怪箱子这么重,箱子四周是三分之二英寸厚的铁板,制造得相当精巧、坚固,也异常精致。用作收藏宝物的箱子很合适。

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宝物已经丢失了。”

我听了她说的话,领会了其中的含义。这些天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石头终于随着宝物的丢失而挪开了,我知道这想法很不应该,很自私。可现在我的脑海里只想着金钱的障碍已经消除了,太好了。

我耐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禁脱口而出:“感谢上帝!”

她听见这话,脸上现出不解的神情,笑着问:“您刚才说什么了?”

我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抽回去。我说:“我终于敢向你诉说恋情了,过去,我俩之间隔着一笔巨大的钱财,可现在没有了。摩斯坦小姐,我爱你,和世界上所有男人爱女人一样,我真心实意地爱你。因此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轻轻地揽到身边,她轻轻地说:“那么我也应当说‘感谢上帝’。”

我庆幸自己,不管是谁在那天晚上丢掉了一笔财富,而我却真正得到了珍贵的财富。

那个警长极有耐心地在车上等候着我,我回到车上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我拿着空箱子给他看了,他感到特别失望。

他无精打采地说:“这箱子里没有财宝,我们谈不上领奖金了。今晚的行动可以让我和同伴山姆·布郎每人得十镑奖金呢。”

我说:“塞迪垩斯·舒尔托先生很有钱,人又大方,不管箱子里有没有财宝,他都会给你们报酬的。”

警长仍是沮丧地说:“埃瑟尔尼·琼斯先生会认为这事干得差劲呢。”

正像警长说的,我们回到贝克街后,把空箱子摆到他面前时,他的脸色很难看。福尔摩斯和琼斯,以及被抓的凶犯刚到这里,他们改变计划先去警署报了到。福尔摩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神情同平时一样。其对面是傲气难改的凶犯斯茂,他的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当我把空无一物的箱子拿给大伙看的时候,他倚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埃瑟尔尼·琼斯恼怒地说:“琼诺赞·斯茂,准是你做了手脚!”

琼诺赞·斯茂忍不住笑道:“不错,这是我的杰作,我把宝物藏到一个你们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那财宝是我的,我要拥有它,你们谁也甭想得到。告诉你,除了我和安达曼岛牢营里的三个伙计外,你们谁都没权利享受。现在既然我们都不能拥有它,我就有权把它处理了,这正符合我们四个人签名时发的誓,我们永远保持一致。我相信他们也会这么去做的,宁可让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尤其是舒尔托或是摩斯坦的后代手里。我们杀掉那商人不是给他们创造财富。当我看到你们的船将要超过我们后,我决定把珠宝藏到别人无法找到的地方。你们这趟连一个卢比也捞不到了。”

埃瑟尔尼·琼斯愤怒地喊:“琼诺赞·斯茂,你这骗子!你怎么不把箱子连同宝物一块扔进河里,不是更省事吗?”

琼诺赞·斯茂狡猾地斜眼瞧着他说:“对于你们来说,我扔了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我想你们有耐心将我抓获,你们就能有耐心捞一只铁箱子。但是若把宝物散投在长达五英里的河道里,再捞起来就费事了。我是铁下心才这样做的。就在你们的船越来越近时,我真的被逼疯了。我这一生有高峰,也有低谷,但我向来不后悔我曾做过的事。”

琼斯说:“琼诺赞·斯茂,你这样做性质很恶劣,你如果协助我们不扔掉宝物,那么,在依法判刑的时候有可能从轻发落。”

听了这句话,罪犯吼叫着:“法律,多么神圣的法律呀!这笔财宝不是我们的是谁的?财宝不是他们搞来的偏要给他们,这叫什么公平?你们知道我是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把这批宝物弄到手里的?整整二十年,我在那热病猖狂的潮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下做苦工,晚上又被锁到脏乱不堪的棚子里,镣铐加身,被蚊子咬着,被疟疾折磨着,忍受那些喜欢折磨人的黑狱卒的种种凌辱。我用这样的代价交换到了阿克拉宝物,你们却要跟我谈什么公平。若是把我历尽千辛万苦换回的宝物,送给别人去享用,你们就觉得这是公平的了?我就是被处死,或是让那黑矮人射我一根毒箭,也不想别人再拿着我的钱挥霍,而我却在监狱里过着非人的生活。”这时的琼诺赞·斯茂同原先的默默无语大不相同,他的这些话滔滔不绝地倾泻而出。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不断地作响。看见他这气愤的样子,我明白了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囚犯越狱的消息,就极度慌张。看来,这很自然。

福尔摩斯和气地对他说:“琼诺赞·斯茂,我们对你的事一点儿都不清楚。你没有把事情的整个经过告诉我们,我们怎能判断财宝一定是属于你的呢?”

“先生,您说的话公平合理。尽管是您给我带上了手铐,但我并不怨恨你……这是我罪有应得吧。您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绝不隐瞒实情,我所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谢谢您,请把杯子放在我身边吧,我口渴了,会把嘴唇凑近杯子喝水的。

“我原是位斯特尔州人,住在波舒尔城附近。我们那儿的斯茂族人很多,我很想回去看看,但我平时不很检点,我的族人不一定欢迎我。他们是虔诚的教徒,在乡里都是受人尊敬的老实的农民,我却一直是个流浪汉。我十八岁那年,因为恋爱惹了祸,家里不能存身,只好另谋生计。当时正赶上步兵三团要被派往印度,为了生存,我就入伍了,选择靠吃军饷为生的路。

“可是,我的军队生活先天注定不能长久,在我刚学会鹅步操,学会使用步枪的时候,一天,我到恒河里去游泳,一条鳄鱼把我的整条小腿都咬掉了,就和做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当时我由于惊吓过度和失血过多昏了过去,游泳好手约翰·侯德及时赶到抓着我上了岸,要不我就淹死了。我在医院里住了五个月后才装上木腿,一瘸一拐地出了院。我因为残疾被取消了军籍,因此就更难找到就业的机会了。

“你们很难想象,那时我不到二十岁就成了无用的瘸子,境遇是多么的悲凉。过了不久又时来运转了,恰巧有一个新来印度经营靛青园子的名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在找一个监工,他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疾很照顾我,竭力推荐我。这个工作骑在马上就能完成,我虽然残废了,两腿还能夹住马肚子骑马。我走马上任后,工作内容就是监督工人的工作情况,及时地反映给园主,园主给了我不少工资,住得也不错,我渐渐地产生就这样了此一生的念头。我的东家为人和善,他同那儿的白人之间来往甚密,有时把我叫到他的小屋去抽支烟,说说话。

“但是,境况不久就发生了变化。印度大叛乱突然爆发了,前一个月,人们还是各行其事,一个月后,二十多万的印度人就转眼间失去约束,把印度乱成了地狱。这些事,你们几位通过报纸了解的情况比我这不识字的要清楚。我只知道我身边发生的事,我们的靛青园地处西北省的边缘,叫穆特拉。一到晚上,烧房子的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每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士兵保护着他们的家小过去,逃到驻有军队的阿克拉去避难,那儿近一些。阿勃怀特先生对胜利抱有信心,他固执地认为传来的消息都是虚夸的,叛乱不久就会结束,因此他不顾蔓延四周的战火,依旧到凉台上吸烟喝酒。我同一个管账的叫道森的先生及他妻子,一直对园主忠心耿耿,我们三人同他生死不离。可是,灾难还是降临了。那天我到远处的一个园子去办事,黄昏时我骑马回来途中看见一堆东西,在陡峭山谷的谷底下堆着。我赶过去一看吓呆了,那不是别人的,竟是道森妻子的尸体,那女人被人用小刀割成了一条条,又被野狗叼走了一半。道森的尸体就趴在不远处,手里还握着一把已经放空了的枪,他的前面有四个印度兵的尸体叠在一起。我左右不定地在那儿徘徊,一抬头,看见那边冲天而起的火苗,园主的房子被人放火烧着了。我知道,这时候我冲进去肯定无济于事,只会搭进去一条命。从那儿,我瞧见被点着的房子前,有上百个穿红衣的黑鬼子在胡乱蹦跳着,他们中有几个人扭身朝我的方向指了一下,接着就有两粒子弹从我脑袋旁过去了。我掉转马头狂奔,到深夜时赶到了阿克拉城。

“阿克拉并不安全,那时整个印度都乱糟糟的。聚拢到一处的英国人,竭尽全力地保护枪炮射程内的小块土地,别的地方的英国人都成了落难人。这是几百人对几百万人的战争。最让人失望的是:我们的敌人无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当初经我们训练过的好士兵,他们的武器是我们的,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吹得一样。在阿克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印度兵,两队马队和一连炮兵。除此之外,还由商人和公务员新组成了一支义勇军,我也拖着木腿参战了。七月初,我们开到沙根吉,将那里的叛军打退过多次,后来由于弹药缺乏不得不退回城里。四周传来的消息,糟糕透顶了。看看地图,你就会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我们这地方正处于大暴乱的中心地带,往东100多英里外,就是拉克瑙,坎普城离那儿也和这距离差不多,四处充斥着杀戮。

“阿克拉城的面积很大,里面住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信仰各种宗教。英国人很难在狭窄弯曲的街道严密布防。司令官把军队调到河对岸的阿克拉古堡里,把那块地方作为阵地。

“你们也许听说过这座古堡的历史记载或者传闻吧?我这一生去过很多地方,然而,这个古堡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神秘奇特的地方。它的面积庞大,占有很多土地,我们的军队家属和辎重安排在较新的地带,当然新的地带比旧的部分要小得多。旧城堡是蝎子和蜈蚣的领地,没人敢到那里去。那旧古堡的大厅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许许多多的走廊迂回曲折,错综复杂,人进去很容易迷失方向。因为这些原因,很少有人进去,偶尔也有胆子大的人带着火把去那里探险。

“从旧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护城河。在城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出入的门,自然,在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得有人防守。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分布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和全部的炮位,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城堡中心处设置一个警卫室,一个白人带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被派到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的小堡门,每天夜里负责那里的安全。两个锡克教徒兵听我指挥。上级给我的命令是遇到危急,立即放枪,中心警卫室就会有人来接应。从中心警卫室到那个堡门,大约二百步的距离,并且还需经过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甬道。若是发生危急情况,增援军能及时赶到吗?我对援军的到来,很有些怀疑。

“我是一个新入伍的残疾兵,当个小头目,我真挺得意。前两夜我和那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俩分别是莫郝米特·辛格和埃波德勒·可汗,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他俩个子挺高,相貌凶狠。两人的英语说得很棒,但他俩在一块时用古怪的锡克语整夜闲谈,我插不上一句话,只好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远处的灯火和下面蜿蜒的河流。咚咚的鼓声和铜锣声以及叛军们吸足鸦片后的声音,从对岸不断地传来。值勤的军官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每过两个钟头到各处巡查一次。

“我值勤的第三天晚上,天空阴沉,飘起了小雨。在这种天气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真是心烦意乱。我试着同这两个印度兵聊天,可他俩对我不理不睬的。后半夜两点时,例行巡查稍微打破了这里的沉寂,之后又和先前一样。他们又不愿意同我交谈,没办法,我只好自己放下枪默默地吸烟。不料,这两个印度兵竟突然扑过来,一个抢过我的枪,打开保险,并把枪口对准我的脑袋;另外一个用一把大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威胁我说,只要我动一下,就扎破我的喉咙。

“我那时涌出的念头是:他们一定是和叛军一伙,这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垒,就一定会落入敌人手中,城堡里的老人孩子会再次流离失所。你们大概不信,觉得我是在自夸,我发誓,当时刀架在我脖子上,我立刻要喊出来,哪怕是最后的一声,说不定会让中心警卫室的人知道这边出事了。那拿刀的印度兵猜出我的心思,就在我要大喊的时候,他低声说:‘别出声,我们不是叛军,堡垒不会发生危险。’我从那人的棕色眼睛里看出,只要我喊一声,马上命就丢了。但我有点相信他的话。我沉默着,只是等着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埃波德勒·可汗,是他们中最高最凶的,他对我说:‘先生,听我说,现在您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和我们合作,另外一条就是你再也看不见太阳了。也就是说,一条是你向上帝发誓,真心实意同我们合作到底;不然的话,就把你的尸体扔进沟里,我们到叛军弟兄那儿去投降。此外,绝无别的路供你选择,是生是死,你必须在三分钟内做出选择。事情太大,我们谁都不能犹豫了,快想想吧,在下一次巡逻到来之前,必须把事情办妥。’

“我对他们说:‘我一点儿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叫我选择什么呢?不过可以向你们声明一点,如果这事牵涉堡垒的安全,我是不会同你们合作的,那样的话,干脆把我一刀砍死吧。’

“他说:‘这事和堡垒毫无关系,我们要你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们英国人到印度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发财吗,我们的目的也是这样。若是你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会把财宝的四分之一给你,这很公平。我们以这把刀向你起誓,锡克教徒从不违背誓言。’

“高个印度人说:那么‘你起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绝不做不利于我们的事,不说不利于我们的话。’

“我答道:‘只要堡垒没有危险,我愿意这样起誓。’

“‘我和我的同伴都对你发誓,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就是四个人平均一人一份。’

“我说:‘可是咱们只有三个人呀。’

“‘还有一份必须给德斯特·阿克波尔。在等候他的这段时间里,我把经过讲给你听听吧。莫郝米特·辛格,请你到外面等着,他们来了后通知我。先生,我们信任你,我知道欧洲人恪守诺言。若你是个惯于撒谎的印度人,不管你怎么对神起誓,我们都不会相信你,早把你的尸体扔进河里了。我们相信你们英国人,当然,也相信你们也是信任我们的。还是来说说这个故事吧。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地不大,财产却很多。其中一半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另一半是他搜刮来的。他既贪财又小气。叛乱爆发后,他处于两难境地,土王听说杀了不少的人,一面附和着叛军反抗白人,可又怕白人一旦得手,自身会遭不利。反复考虑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把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金银钱币类的都放在宫中的保险柜里;珍贵的珠宝钻石类的,另外放进一个铁箱里。他派一个亲信假扮成商人,准备把铁箱藏到阿克拉堡来。这样,叛军胜了,他的金银钱币保下了;要是白人胜了呢,他又保住了珠宝钻石。他那边,叛军的势力强大,他只好投靠了叛军。先生,你想想,他的财产是否应当属于忠心于他那个地方的人所有呢?

“‘这个被装扮的商人化名叫阿奇麦特,他就在阿克拉城里。今天晚上,他就要到堡里来。他的同伴是我的盟弟德斯特·阿克波尔,他知道这个秘密。他清楚我们看守这个堡门,就和我们商量好放他从这个堡门进来。一会儿他们就会来了。这地方僻静得很,没人会知道他们的到来,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阿奇麦特这个商人了,土王的财产就要到咱们几个人的手里了。先生,您觉得怎样?’

“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得极其神圣,但那时到处残杀焚掠,人们就不再那么看重生命了。当时,我真的为那批财宝动心了,对于商人阿奇麦特的生死,我并未放在心上。我脑子里满是今后如何使用这笔财富的念头,想着我这个品行欠佳的人带着大量的金币回归故里时,人们一定会惊呆的。想到这些,我暗暗下了决心。这时,埃波德勒·可汗以为我还在考虑呢,又追问我。

“他说:‘先生,你明白,若是指挥官抓住这个人,结果还是被处死,宝物也会充公,谁也甭想搞到一个钱。咱们何不把他处决了,然后把宝物咱们四个人平分了呢?我们会变成有钱人。其实,宝物充公和给了咱们,都是一样。这儿再没有别人,也没有外人看见。我这个主意如何?先生,请您再表一下态,您是与我们合作呢,还是让我们把你当成敌人。’

“我对他说:‘我的人和我的灵魂都和你们站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我,对我说:‘太好了,我相信您和我们会永远遵守许下的诺言。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耐心地等待那两个人的到来。’

“‘德斯特·阿克波尔了解这次的计划吗?’

“‘这都是他一个人谋划出来的。咱们还是和莫郝米特·辛格在外边一块站岗吧。’

“那时正是雨季来临,天上的雨下个不停,片片乌云在空中飘荡。浓重的夜色,肉眼很难看清一箭之外的东西。门前战壕里存着一些积水,有的地方差不多都干了,很容易走过去。我默不作声地在那儿等着那个来送死的人。

“没多久,我看见战壕的对岸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灯光,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我叫了一声:‘他们来了。’

“埃波德勒轻声地说:‘你和往常一样询问他,可别把他吓呆了,然后你把他交给我们,我们会安排他的。你在外面点着灯守着,免得认错了人。’

“这时候一闪一闪的灯光,忽而前进又忽而停住,离我们更近了,可以看清有两个黑影到了战壕的对岸。他们从那边趟水过来,爬上岸后,我压低了嗓音问这两人:‘干什么的?’

“他们赶紧回答说是自己人。我举灯靠近他们,见对面是个高个子的印度人,一脸的黑胡子长到腰间,我真没见过真实生活中这么长胡子的人。后边紧跟着他的人胖得出奇,个子很矮,头上裹着大黄包头巾,手里提着一个用围巾包着的包。他像只钻出洞外的耗子,东观西望着,害怕得浑身颤抖,两只手也抖个不停,只有双目亮闪闪的,显得精神极度紧张。我想亲手杀掉他,真有些下不了狠心,但那宝物的诱惑力使我定了心神。他瞧见我是白人,立刻欣喜地跑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说:‘先生,我这个正在逃难的商人阿奇麦特需要您的保护。我从奇布特诺到阿克拉城的路上,总是有人侮辱我,就是因为我以前跟英国军队的关系好。谢天谢地,现在,我和我带的东西终于没有危险了。’

“我问他:‘包里装的什么?’

“他回答:‘箱子里有两件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它不值多少,对我,这可是扔不得的宝贝。我不是来讨饭的,先生,求您让我在这儿暂住两天吧,以后我会报答您的。’

“我看着他那令人同情的小胖脸,真不忍心杀了他。我真的不敢同他再说了,干脆让他早早见上帝吧。

“我对他说‘把他送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地把他带进了里面的甬道,那个高个子在后面紧跟着。我从未见过像这样被严密包围的人。外面,只留下我一个人提着灯笼在站岗。

“这时,从里面传来他们走在长廊上的声音,接着,声音消失了,传来了拼命厮打的声音。一会儿,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往这边越来越近。我提灯往里一看,大吃一惊,满脸是血的商人正往这边跑,高个子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商人竟跑得飞快,我明白,若是他逃出我这儿,他就能活命。瞧他那样子,我真动了同情心,但那诱人的财富又让我起了邪恶。他一跑近我,我就用步枪向他的两腿之间狠命抡去,他像是被枪击中了一样向前滚去。还没容他从地上爬起,印度人从后面追了上去,两刀结果了他的性命。他未来得及哼一声,便躺在地上不动了。可能我那一绊他就昏死过去了。先生们,不管这对我有没有好处,我照实说了。”

说到这儿,他用那双戴着手铐的手接过递给他的加水威士忌。我们从他叙述这事时不在乎的神情里,可以看出这人凶残的本性。无论对他用尽什么刑罚,也不会对他产生同情心。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藤椅上,双手搭着膝盖。他俩对琼诺赞·斯茂都不怎么喜欢。琼诺赞·斯茂可能看出了我们的想法,他在继续往下说时,声音和动作带着不服输的样子。

他说:“我知道,那事是不能做的。可是我想说,在当时的形势下,谁愿意丢掉性命而不要那宝物呢?他一过来,就注定我同他必须有一个得死。若是他逃跑了,结局是我们四个都得被抓起来,会被军事法庭处以枪决。在当时的情况下,处罚很严。

“接着我和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三个人抬着死尸来到了里面,别看这个人不高,分量却挺重。莫郝米特·辛格在外边放哨。我们走过一条弯曲的甬道,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到大厅角落里一个陷下去的大坑边,算是他的归宿吧。这地方我们早已找好,它离着堡门很远。我们把死者抬进坑里,埋上碎砖。一切都收拾利落后,我们就去看宝物了。

“那个铁箱就放在刚才死者躺过的地方,也就是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个。在箱子刻花的柄上,挂着一把钥匙,它用丝线系着。打开箱子,在灯光映照下,五光十色的珠宝耀眼极了,真和我想象的一样,仿佛我在波舒尔童年时读过的故事一样。这么诱人的珠宝,真让我们过足了眼瘾。当然,我们没忘给珠宝列了一张清单。箱内有143颗上等钻石,97块上等翡翠,170颗红宝石(包括小颗的),40块红玉,210块青玉,61块玛瑙。其中有一颗名叫大摩克尔的钻石号称世界第二大钻石。剩下的是一些数不清的绿玉、纹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和我叫不出名字的宝石,后来我慢慢把它们认全了。箱子下面是三百颗上好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颗珍珠串成了一串珍珠项链。那天我从樱沼别墅拿回箱子后,仔细查找了一番,发现那串项链不见了。

“我们把珠宝清点后放回箱里,又拿到堡外给莫郝米特·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又重新郑重地宣誓:要团结一致,严守秘密。我们决定先把箱子藏起来,等局势稳定了,再拿出来平分。这批珠宝极贵重,若是带在身边很不安全,容易被别人怀疑。我们当时也找不到隐藏的地方,于是我们把箱子搬到埋着尸体的那间屋子里,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卸下几块砖来,把宝箱放了进去,用砖封好。我们默默地用心记住了藏宝的地方。第二天,我给每人画了一张地图,在上面签上我们四个人的名字,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以后,我们的一举一动全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得私自独吞。先生,我可以对天起誓,我从未做过不利于我们四个人的事。

“后来,印度暴乱的最后结果怎样,你们也知道了。威尔逊占领了特里,考利爵士收复了拉克瑙后,这次叛乱就瓦解了。新的军队纷纷赶赴印度。那诺·撒希普在国境线上乘机逃走了,克雷特海德上校带着一个急行军纵队把阿克拉的叛军肃清了,至此,印度又恢复了战前的和平状态。我们四个人都梦想着不久就可以平分宝物,远走高飞,可是转眼间我们的梦想破灭了,我们都以杀人罪被捕入狱了。

“经过是这样的:那土王因为信任阿奇麦特才让他来我们这里埋藏珠宝,但土王的疑心重,他又派了一个仆人跟踪阿奇麦特,并让仆人紧紧盯住。那天晚上,仆人在后面亲眼看见阿奇麦特进入堡门,以为肯定把财宝藏好了。第二天,他也设法进入堡内,却没看见阿奇麦特。他觉得很纳闷,于是就告诉了守卫班长。班长又报告给了司令。司令下令在全堡内进行一次周密的搜查,结果找到了阿奇麦特的尸首。在我们还以为安全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我们三人当时在值岗,另外一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那时土王被罢免并被逐出印度,已经没有人与宝物有直接的关系了,可是案情确凿,判定我们四人为凶手。三个印度人被判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

“我们四人都被判了无期徒刑,恐怕今生再难恢复自由,尽管这样,我们都保守着一个秘密,我们仍然梦想着只要获得宝物,很快就会成为富翁。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我们清楚宝物的埋藏地,却无法把它取出来,还得吃糙米饭,喝生水,忍受看守的百般凌辱,我对监狱生活真是无法忍受。幸好我的性情坚强,耐心地期望着时机到来。

“好机会真的到来了。一天,我从阿克拉城的监狱转到马特拉斯,又转到安达曼群岛的普雷尔岛。那个地方,白人囚犯很少,我表现得又好,不久我就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子,就在海锐阿特山的好望城。那个岛上流行着一种可怕的热病,离我不远处还有吃人的原始部落,他们经常朝我们放毒刺。我们开垦荒地、挖沟、种薯蓣,还干好多杂事,整天忙个不停,到了夜晚才有点儿空闲。我在那儿学会了为外科大夫调配药方,对外科技术也学了一点,我时刻寻找逃跑的机会。可是那个孤岛离任何大陆都有几百英里远,而且在附近一带的海面上几乎没有风,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外科大夫萨莫顿是个活泼贪玩的青年,一到晚上,驻军的年轻军官都爱到他家去耍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和他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有一个小窗相通。我在手术室里待着没啥事的时候,就熄掉屋里的灯,趴在小窗前看他们玩牌,听他们说笑。我本来也喜欢玩牌,看他们赌钱,在一旁看着也觉得过瘾。他们中,经常有率领着一支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普罗姆立·普劳恩中尉,另外还有两三个司狱的官员。这几个官员是玩牌的行家,他们几个凑成一桌,玩得挺痛快。

“不久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每次玩牌都是司狱官员们赢,军官输钱。我想可能是司狱官员们到达安达曼岛后,闲着没事打牌的日子久了,水平练得高了。军官们的打牌本领不怎么样,每赌必输,越输越急,压得赌注越大,最后他们的钱少得可怜了。舒尔托少校输得最惨。他先是用钱,现钱用光了,就用期票。他有时也会赢点,再接着下更大的赌注,结果输得更惨,因为这他整天郁郁寡欢,借酒浇愁。

“有天晚上他比往常输得更多。他同摩斯坦上尉往营地慢慢地走。我当时正在屋子外头纳凉,听见少校边走边向上尉抱怨他的晦气。他和上尉的感情不错,整天待在一块。

“经过我房间的时候,少校说:‘摩斯坦,我可怎么办好呢,看来我得辞职了。’

“上尉拍着他的肩宽慰他说:‘老兄,没事。我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事呢。不过……’我未听到接下来的话,这些已经够我动脑筋想了。

“过了两天,舒尔托少校在海边散步时,我走到他身边说:‘少校,我想对您说件事。’

“他把嘴里的雪茄烟拿在手里,问:‘琼诺赞·斯茂,有事吗?’

“我对他说:‘先生,如果给你一批珠宝,你是把珠宝交给政府呢,还是交给别人?我晓得有一个地方埋着价值五十万镑的珠宝。可我这个样子,无法把它挖出来,我准备把它交给政府,说不定会给我减刑呢。’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双眼紧盯着我,像是要射到我的心里,瞧一瞧我的话是真是假:‘五十万镑?’

“‘是的,先生,价值五十万镑的珠宝。它的主人已经畏罪潜逃,第一个挖出他的人就是这批财宝的主人。’

“他稍微口吃地说:‘这应当给政府,交给政府。’听那口气坚决的成分不多。我知道,少校已上了我的圈套了。

“于是我又慢吞吞地试探他:‘您说我是不是该将这事报告给总督呢?’

“‘先别这么急,要不你会后悔的。我还是想,琼诺赞·斯茂,对我说说这事的经过吧。’

“接下来,我如实地把经过告诉了他,不过为了避免泄露藏宝的地方,我对其中部分做了删改。少校听了我的话,呆站了很久,他的嘴唇一直在微微颤抖,可以看出,他思索这事时思想波动很大。

“他对我说:‘琼诺赞·斯茂,这事情非同小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过两天,我再对你谈这件事。’

“两天后,他带着摩斯坦上尉一起提着灯来到我的屋子。

“他说:‘琼诺赞·斯茂,摩斯坦上尉很想听你讲讲这事。’

“我又把原先的话复述了一遍。

“少校听了后,说:‘像是真的,怎么样?还值得冒险吧?’

“摩斯坦上尉点点头,默许了。

“少校说:‘琼诺赞·斯茂,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我和我的朋友对这件事情认真考虑后,认为这个秘密属于你个人。对于你的财宝,你有权作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的条件是什么?倘若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可以代你办理,至少也会代你查实一下。’说这些话时,他极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和贪婪的光泽。

“那时,我极力装出镇定,我的心里其实正在翻江倒海,我对他说:‘要说条件,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你们能帮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人身自由。然后,我们会和你们合作,把宝物的五分之一拿出来作为对你们的报答。’

“‘就五分之一,太少了,这不值得我们冒险。’少校不满意地说。

“‘你想想,每人平均能得五万英镑呢。’

“‘我们没办法答应你的条件,没法让你们逃走。’

“‘这没有什么难的,我都已经想好了。只要你们能从加尔各答或马特拉斯弄来一艘适于航行的小船,这两个地方小快艇和双桅快船多的是,再置备足够的粮食,我们再趁着夜黑上船,到达印度沿海的某个地方,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

“少校说:‘若是就你一个人,那没问题!’

“‘不行。我们曾经发过誓,四个人生死都在一起。少一个都不行。’

“他对上尉说:‘你看,摩斯坦,我们可以相信他,琼诺赞·斯茂对朋友多仗义呀。’

“摩斯坦说:‘这事真有些见不得人,不过干成了能改善咱们的困境。’

“少校说:‘琼诺赞·斯茂,在我们答应你的条件之前,我们先确定一下你说的话是否当真。你干脆把藏宝的地点告诉我们,等到定期来船的时候,我顺便到那里找一下。’

“他越是着急想知道,我越是不紧不慢。我说:‘先别急。我得向我那三个朋友问问是否同意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都同意,这事才能继续干下去。’

“‘这叫什么事呢?我们白人订的协议,和那三个黑家伙有什么关系?’上校不屑地说。

“‘黑的也好,蓝的也罢,他们既然和我已发下誓言,我就一定要遵守。’

“等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把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和德斯特·阿克波尔也叫来了。我们再度协商,最后把这事就定下来了。我们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阿克拉城的藏宝图,并且标出了藏宝的地方,以便让舒尔托少校到印度顺利找到宝物。他找到宝箱后,先不能带走,得到罗特莱岛接我们,准备快艇和粮食把我们送出去。我原来计划少校立即赶回营地,再由摩斯坦上尉请假去阿克拉城,和我们一块平分那宝物。上尉代表他领取他俩应得的。所有这些条件都经过我们共同发出庄重的誓言,保证共同遵守,绝不背叛。我在灯下又花了一夜工夫画出两张藏宝图,两份上面都签上莫郝米特·辛格、埃波德勒·可汗、德斯特·阿克波尔和我四个人的名字。

“先生们,听了我讲这些,你们厌烦了吧。琼斯先生不想让我在这儿,急着要把我送到拘留所吧。我简短地说吧,舒尔托去了印度后,再也没回来。没过几天,摩斯坦上尉给我们带来了一张从印度开往英国邮船的旅客名单,其中有舒尔托的名字。听说他的伯父给他留下许多遗产,所以他退伍去继承遗产了。他真是卑鄙下流,不但把我们四个人骗了,还欺骗了他的好朋友。不久,正如我们所料,摩斯坦到阿克拉城去查找,宝物果然没有了。这个家伙把宝物全都拿走了,他一点儿也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当时,我脑海里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要报仇,不管方式是否合法。我在那儿唯一想的就是找机会逃跑,找到舒尔托,一定要掐死他。同复仇的念头相比,阿克拉的宝物在我心里已不显得重要了。

“我的一生曾许下不少愿望,都尽力地去完成。但是在寻找舒尔托的几年里,我真是历尽艰难。我对你们说过,在安达曼群岛,我学到一点儿医药知识。一天,岛上的一个生番生了重病,只好到树林里等死,去树林干活的犯人们把他带了回来,他患了热病而卧床不起。那时正好莫顿大夫不在,我尽管知道生番性情凶狠,出于同情心,我还是精心照顾了他两个月,他的病逐渐痊愈了。因为这,他对我产生了好感,很少再回树林一次,整日在我的茅屋里待着。我向他学会了一些土话,这更加深了他对我的那份难得的感情。

“这个原始部落人就是童克,他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独木船,他的驾船本领特别高。他对我忠心耿耿,我察觉到这点后,决定要寻找机会逃跑。我准备让他把船划到一个没人看守的小码头去等着,我上船后连夜逃走。我把这个计划对他说了,嘱咐他准备好船和水,再弄一些椰子、白薯、薯蓣等东西。

“诚实可靠的童克,真让我感动,他果然在那天晚上把船划到码头上。很凑巧,一个平时最爱欺负我的狱卒在码头上站岗,我正苦于一直没机会揍他呢,现在老天爷把他送到我面前,让我在逃离前能报仇。当时他背朝着我,挎枪站在海岸上,我想用块石头砸烂他的脑袋,可身边一块也找不到。这时我猛地想起我身上有一件最锐利的武器。我趁着夜黑,摸索着解下木腿,往前猛地跳了三下,窜到他身后,猛劲朝他的脑袋砸去,几下子就把他的头骨砸得粉碎。我这木腿上的裂纹,就是我当时行动的有利见证。由于我一只脚失去重心,和他同时摔倒。等我爬起来后,他还纹丝不动。接着我就上了船,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远离了那块土地。童克把所有的财产、兵器和他的神像都搬到船上。其中有一根竹制的长矛,还有用安达曼岛的椰树叶子编成的席子。我就用这做成了桅杆和船帆。我们在海上漫无方向地漂泊。十天后,我们碰见一艘从新加坡开往吉达的客船,船上满载着马来西亚朝圣的香客,把我们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奇特,不久我们和大家都混熟了。他们有一个很好的习惯,能让我们安静地待着,从不追问我们的来历。

“如果准确地叙述我们的航海经历,恐怕到天亮也说不完。我们从世界的这儿流浪到那儿,就是很难漂泊到伦敦。即使这样,我从未忘记报仇雪恨,就连梦中都无数次梦到追杀他。三四年前,我回到了英国,在伦敦,我顺利地找到舒尔托的住址。接下来的就是想办法知道那箱宝物是否在他手里,他是不是真的拿走了宝物。在寻找珠宝下落的过程中,我同一个一直帮助我的人成了朋友。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的,也绝不想牵连别人。过了不久,我得知那箱宝物真的在他手里。但是舒尔托太狡猾了,我费尽心力去想法报仇都泡汤了。他家除了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外,他雇用的两个拳击手白天黑夜地守护着他。

“一天,我听说他病重得就要死了,让他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我真是好不甘心。我不顾残疾,急冲冲地跑进他的花园,透过窗户,看见舒尔托躺在床上,他的两个儿子站在床边。当时,我真忍受不住要冲进去掐死那个老家伙。正在这时,我发现老舒尔托的下巴猛地往下垂去,这说明他死了,就是贸然地闯进去也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那天晚上,我悄悄地溜进他的屋子,搜查了一番,结果关于珠宝的线索一点儿都没有找到。我愤怒之余,就把标有四个签名的图放到他的胸前,以此作为报仇的标志,日后我会把报了仇的事告诉给我那三个伙伴。他欺骗了我们,劫去了我们的财宝,却平平安安地入了天堂,真让人心里气愤。

“打那之后,我在集市或别的一些地方,依靠童克作资本赚点钱维持生计。童克跳战舞吃生肉的能耐,总能使我们收入满满一帽子的铜板。几年来,樱沼别墅不时有消息传来,除了说他们在庄园内到处挖宝外,再没别的新鲜事了。最后,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巴瑟洛谬·舒尔托在他的化学实验室屋顶室找到了宝物。若是没有木腿的障碍,我真想爬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后来,我又得知屋顶室有个暗门,舒尔托先生每天准时地吃晚饭,我决定让童克帮助我把箱子偷走。我带着一条长绳和童克一同去了樱沼别墅。我把绳子系到他的腰上,他灵巧地和猫一样爬上房进了屋里。没有料到巴瑟洛谬·舒尔托在屋里,童克自作主张,把他给杀了。我顺着绳子爬进去后,他正沾沾自喜地走来走去。我愤怒地用绳子抽打他,骂他是吸血鬼,他才知道自己做了傻事。我把宝箱拿走之前,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纸条,表示宝物已归还原主。我先用绳子把箱子绑好,坠到地上,然后我也顺着绳子滑下去。童克把绳子收好,关上窗户,仍由原路爬下来。

“我想要说的就这些了,事先我就准备乘‘曙光号’外逃,我听一个船夫说过,那艘快艇的速度惊人。因为这,我对船主史密司讲明只要他能安全地把我们送到大船上,我们会付他一大笔酬金。他并不了解内情,但他也许觉得这事不太正常。我讲的都是真的。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得到你们的谅解,我觉得说实话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辩护。另外,我要让世人了解舒尔托是怎样卑鄙地欺骗了我们的。你们没有对我优待多少,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没有过失。”

福尔摩斯说:“你的故事挺有意思。这个案子的结局很适当。你在叙述后半段故事时,除了我没考虑到绳子是你带来的之外,和我的推测差不多。可我有一点不太明白,童克在作案时,他的毒刺应该全丢了,但后来在船上怎么又吹出一个呢?”

“先生,正像您说的全弄丢了,但是吹管里还剩下一个。”

“啊,真是的,我怎么没考虑到这一点呢?”

琼诺赞·斯茂又讨好似的问道:“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福尔摩斯摇摇头,说:“没有要问的了,谢谢你讲了这些。”

埃瑟尔尼·琼斯说:“福尔摩斯,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专家,我们应当听从您的教导。可是我有公务在身,还要尽我的职责。我今天对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够通融的了,现在只能将琼诺赞·斯茂押回牢里去。两个警长在楼下等着,马车就在外面,对于你们二位的协助我衷心感谢。到开庭的时候,还要请你们去作证。祝二位晚安。”

琼诺赞·斯茂也说:“祝二位先生晚安。”

警惕性很强的琼斯,在走出屋门时说道:“琼诺赞·斯茂,你在前面走。我得注意你别像对待安达曼岛的先生那样,用木腿打我。”

他们走后,我和福尔摩斯静悄悄地抽烟默坐了一会儿,我说:“这出戏终于结束了,恐怕以后我向你学习的机会要少了,我已同摩斯坦小姐订婚了。”

他表情淡然地哼了一声说:“我早就想到了,很抱歉,我不能向你祝贺。”

我有些失望地问他:“你对我的选择感到不满意吗?”

“怎么会呢,我一直认为摩斯坦小姐是我见到的女孩中最可敬最可爱的,并且她会帮助我们这类人的工作。她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从她收藏那张阿克拉藏宝的位置图和她父亲的那些文件的事就可以看出来。我想爱情是一种情感的事,和我认为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相互矛盾的。我永远不想涉及情感的事,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坚信我的选择会经得住考验,看你,好像有些疲倦了。”

“是有一点儿,恐怕一周也恢复不过来。”

我说:“真纳闷,怎么一个有时候很懒散的人,会时不时地充满惊人的活力呢?”

他说道:“是这样,我原本就很懒,但同时又很好活动。我时常想到歌德的那句话:‘上帝只给你造成了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外,慵懒其中。’”

接着,他转移话题说:“在尚诺伍德的案子中,我怀疑樱沼别墅有一个奸细,他可能就是被琼斯抓捕的印度仆人拉尔·拉奥。无论怎么说功劳都属于琼斯一个人了。”

我不平地说:“这样太不合理了。整个案子是你一个人侦破的,最后,我找到了中意的人,琼斯立了大功,而你又获得了什么呢?”

夏洛克·福尔摩斯说:“我嘛,获得了一次冒险的刺激,不是也很愉快吗?”他说着,满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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