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淮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眉头紧锁。
“天爷诶!主子您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有福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却被他拧了把耳朵:
“小声些,你要让全寺庙都听见?”
“奴才是蠢蛋,您磕着骨头没有?小的给您看看吧。”
“不妨事,你方才瞅没瞅见什么人从后山出来没有?”
温淮摊开双臂,叫他给自己身上掸干净,又去拢起掌心捧着井水洗脸,冷得鼻尖霎时间红了。
“小的只看到少爷自个没留意旁人,出了什么事?”
“回去给我仔细查查,今日这个后山,谁先我之前进去,又是谁迟我出来的。”
“是。”
有福不明情况,下意识已经应下。
温淮愤愤地咬一咬牙,势必要把捉弄自己这人掘地三尺翻出来不可。
临婚期三日前,大长公主派人先去王府抬了几轿嫁妆,一同铺设新房并安床。
温淮的乳娘孙嬷嬷在汝南王面前念礼单,而座上的梁越本人,百无聊赖,脑中还在算计自己的事。
听说安平侯那日直愣愣地出了檀真寺,只受了些小小不言的皮外伤。
梁越暗想,这小纨绔的命倒挺大。
即将迎来大婚之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眯起眼睛,无意之间瞥到一个人。
长相身段,与梦中情人旁边伺候的小奴才相差无二。
“慢着。”
梁越坐直身体,又塌下腰去,双腿岔开,胳膊架在双膝,脑袋低垂但眼睛却向上挑着,朝一边指了指:
“那个,过来。”
孙嬷嬷脸色改变,匆忙赔笑道:
“殿下,那是小少爷身边的人,您有何吩咐,告诉老奴便好。”
“本王叫他过来。”
孙嬷嬷还未动作,汝南王左右的手下早领命前去把人押了过来。
有福晕头转向,连忙被人摁着跪倒在地。
梁越看清他的长相,的确是之前几次曾见到过的那个奴才,不禁心头一震:
“抬起头来。”
有福直起腰身,但汝南王背靠烈日,他看过去就正冲刺眼的阳光,逼出满眼的泪来,什么都看不真切。
“小的不知哪里冲撞了王爷,请您海涵呐!”
梁越唇瓣微抖,咬了下后槽牙,朝一旁撇过脸,合上双目:
“退下吧。”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为什么一位千金小姐身边会经常跟着个小厮。
但他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跟传闻里那个不可一世的纨绔王侯等同起来。
来往的下人都能扫见王爷拧得能夹死虫子的眉心,纷纷收回目光,低头做事,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他们在王府待的时间都不短,梁越对下人平日都很宽厚,操练军队也是严厉而不苛刻,少有这般挂脸的样子。
等三日后那位千娇万贵的爷过了门,指不定要如何鸡飞狗跳。
管家吴老头与梁越的乳娘是夫妻,梁越父母早逝,嫡母对其不怎体贴,只有两人算从小照顾他长大的。
“王爷,您交代的事,下面已经有人去做了,到时候……”
他好意安抚,却被对方张口打断。
“不必了,我当日亲自去接亲。”
老吴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意味着什么,表情微微怔住:
“可是殿下您说……”
“我说什么了?”
梁越挑眉反问道:
“去把礼部今早送到的婚服拿来,我要过目。”
老吴头则望着他拂袖离去的身影,忽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八月初六。
尽管大多数人抱着看热闹的态度,街道两侧还是挤满了闲散百姓。
无人能料到,那骑着高头白马、衣穿大红喜袍的新郎官,真的是前不久痛击异族的战神将军梁越。
他不仅欣然承受了这门亲事,居然还大摇大摆地来接亲。
王府的人一路挥洒着糖块与赏钱,气氛倒确实喜气洋洋。
只不过,大长公主府前,却门可罗雀。
一是王公贵族、钟鸣鼎食之家,少有常人靠近,二便是由于没人敢堵温小侯爷的门。
因而梁越得以长驱直入。
他原本不必登堂入室,出现在英国公夫妻面前,二人不得不略显惊讶,也没想到梁越真人这般高壮勇武。
如此佳婿,不管是许给哪一个女儿都是好的。
可偏偏……
大长公主又是一阵落寞,而后看向被孙嬷嬷搀扶带出来的小儿子。
温淮不肯弄妆,在孙嬷嬷再三恳求下,才勉强在唇上抹了点胭脂,戴上凤冠,红盖头披好。
梁越盯着朝自己款款走来的矮瘦妻子,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原是要由嬷嬷充当送亲太太,将人搀到轿子上,这流程双方敲定过,可到了现在,梁越却一点记不起来,伸手便把温淮拉到身边。
小侯爷视线受阻,头顶又沉,察觉到不对劲后立马握住身侧人的手。
粗糙宽厚的掌心包裹住他温凉的指腹。
他搭在对方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迈步。
喜轿落在王府门口,就算是等候多时的喜娘此时也没了用处,汝南王殿下握着小侯爷的手,一刻也不能松开。
梁越在世的亲戚,也就只家里这位嫡母刘氏一人,拜高堂应拜她才是。
折腾完一圈,温淮坐在床上,早已经疲惫不堪。
他一把掀开盖头,直接卸下了珍珠彩凤冠,摸着鸳鸯被上撒的干果,顾不上干不干净,当即塞进嘴里。
好几个时辰了,他颗粒未入,饿得饥肠辘辘。
温淮瞧瞧自个的手。
似乎还留有方才的余温。
这个汝南王,不应该相当厌恶自己才对么?
难道传言说的他不近女色,是因为好男风?!
温淮不寒而栗,打了几个哆嗦。
他正满屋子里转悠,打开茶壶盖发现里面有水,倒了一大碗,还没凑近嘴边,就听门口有响动。
吱呀一声。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温淮愣了下,转而看到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喜气洋洋地堆满笑容,却在瞧见自己后凝住。
崔妈妈瞅着他光秃秃的头顶,咽了下唾沫,终是没说什么。
而后,她盯起温淮的脸蛋来发了呆。
此人是过世大夫人的陪嫁丫头,后来又做了王爷的乳娘,与管家老吴成亲,算是府中的元老。
她有个女儿,跟王爷差不多一般年纪,总是想着能够有朝一日得到梁越的宠幸青睐,哪怕当个小妾也好。
可是陛下一纸婚书敲定,让人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崔妈妈是头回见温淮,虽直到他年龄尚小,但瞅到那嫩生生的面容后还是吃了一惊。
“王妃娘娘好。”
温淮被她这样唤,一瞬间有些迷茫:
“别这么叫我。”
“那……公子,”
崔妈妈从善如流,毕竟他们王爷亲口交代过,要事事顺着这位祖宗:
“王爷吩咐老奴来,先伺候公子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一听可以吃东西,温淮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见崔妈妈抬了抬手,便有丫鬟捧着案板,里面都是精致的一小碟一小碟的吃食,不多时就摆满了桌子,喷香扑鼻。
“不知道公子的口味,厨房里便每样备了些。”
崔妈妈举起象牙箸,似是要为他布菜。
“我不需要人伺候,你出去罢。”
他说出嘴的话虽冷淡,却一直咬着口里的软肉,面上的表情全是对未知的怯意。
崔妈妈瞧着他这样,放下筷子:
“是,老奴就在外头候着,公子有事便吩咐。”
温淮眼神不在她身上,也偷偷留意着,等门合上,才松了口气抬起脑袋。
他慢吞吞地握起筷子。
平日里在大长公主府,他吃饭就愁人,不哄着便不多夹一筷子,吃得还没有小猫多。
可是现在他饿了,朝着一盘片好的酱肘子肉下筷。
又配搭咸鲜的笋鲊吃下去小块胡饼,温淮喝进肚一大碗热暖的蟹肉羹,才结束。
吃饱喝足,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大红喜烛熔下去了一多半,外头彻底黑天了,依旧没再有人进来。
温淮也懒得管,拿起桌上的红漆祥云纹丝笾,将里头盛满的裹着红纸的龙须糖倾倒出来,走到床边。
他把被褥上的金银花果挑出来,丢在笾里。
他困得脑袋发昏,又过于专注,以致身后何时站了一个人都没发现。
温小侯爷慢悠悠地想把东西放回去,却有人先一步拦住了他的手。
温淮迟钝地扭头看过去,脚一蹬,刚捡好的干果糖块散落满地。
男人的面容即刻放大在他面前。
他僵硬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