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时辰过早的缘故还是怎得,众人下了山,来到这集市,却不想竟十分冷清,除了临街的铺子还开着,其他什么的小贩小摊是全然不见了踪影,与那日傍晚袁北庭和张怀钰所见的繁华是天壤之别。
“婉儿,怎得这街上如此冷清?”张怀钰瞧着身旁走过的寥寥几人,也是有些不解,毕竟此番场景与前日所见是截然不同,说是相隔甚远的两地也不为过。
不过显然宁婉儿对这岱屿是了如指掌,便说道:“今日是岱屿的茶祭,每年的二月十五,岛上的每家每户都会准备上自己种的茶叶,去临江湖中做祭祀之用,以求来年风调雨顺,茶香满园。”
岱屿四面临水,时常水气升腾,雾气悠悠,是江南一带产茶的绝好地点。
江南不似北方,北方常年冷风严寒,一到入冬,更是暴雪纷飞,寒冷刺骨,早先生活在那些极北之地的人们为了防寒取暖,便会蒸上一些烈酒,平日里喝上一些,也可作暖身之用。
就如北境城,若是寻些酒楼酒肆,那遍地都是,只怕你挑花眼,可若是想寻上一间茶楼,那多怕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在北境,最为出名的当属拦刀酒,此酒属黄酒一类,用的是黍米,加上小曲和每日清晨滴落的雪水加以酿造,此酒凶烈,若是第一次喝,多数人都是难以入喉,就连北境之人也不敢径直一口下肚。
不过此酒却是深得北境众将士的喜爱,镇守边境,没有比这更好的驱寒方式了,而袁雪颜所作的《拦刀》更是使得此酒的名声传遍大江南北。
就如诗中所说“一碗拦刀马上饮,二回披甲将相迎”,此等豪情,使得不少人都想着来北境尝一尝这拦刀酒,就此,这拦刀酒也算是成了世间少有的名酒。
而江南,常年雨水丰润,适于各种仙草灵药生长,这茶树也不例外,而这岱屿更是上好的种茶之地,传言有茶神陆羽来此钻研茶道,使得岱屿这不过巴掌大的小岛反倒成了茶界的圣地。
不过春秋国战,这临江湖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岱屿又哪能幸免,百姓皆是四散逃亡,更别说种茶了,直到大梁一统之后,这临江湖才算是平静了下来,原本是产茶的绝好之地,可直到近几年,岱屿茶才成为大梁王朝的贡品。
经宁婉儿一说,众人也算是明白了个大概,不再纠结,继续逛着集市,那日袁北庭与张怀钰逛的都是些小商小贩摆的小摊,对这街边的一众商铺却是没能瞧着一眼。
袁北庭没料到这岱屿之上竟有云绣绸缎庄,刚好给张怀钰购置了几身衣裳,顺带着还有宁婉儿,月兰俩姑娘,再加上有些可有可无的胭脂水粉。
这些外物,她们自然是不缺,可堂堂世子殿下白送,她们岂有不要之理?一个个都是乐呵呵的,袁北庭出手阔绰,庄家拿的都是店内最好的绸缎,宁婉儿自然没了辨假的机会,这小丫头闷闷不乐。
集市有一栋临湖茶楼,视野极佳,袁北庭和张怀钰还有宁婉儿登上顶楼,月兰和徐老头混熟之后,也没了往日的拘束,拉着齐羡安和老剑仙还在集市上逛荡,谢玄同则是和无忧这瞧瞧那瞧瞧,想着购置些物品,结果落座的便只有他们三人了。
楼上并无茶客,异常清净,想来是宁婉儿此前说这茶祭的缘故,茶楼老板显然认得这千金大小姐,直接拿出最上品的岱屿茶,宁婉儿毛遂自荐,为二人冲茶,手法玄妙,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让袁北庭好生刮目相看。
采摘于春前的茶叶蜷曲似青螺,如雀舌,经过翻炒,边沿之上还有着一层均匀的细白绒毛,绿茶轻缓投水,如那春染湖底一般。
袁北庭耐心等候,小丫头的煮茶手段堪称赏心悦目。宁婉儿双手奉上一杯茶后,一本正经说道:“一般茶叶,头酌浓郁,次酌三酌之后才得清香,而这岱屿茶却是不同,头酌过于清谈,往后才是最佳。”
袁北庭似懂非懂,点点头,笑问道:“这岱屿真有当年茶神陆羽所种茶树?”
宁婉儿摇了摇头:“那些只不过是为了让这岱屿茶争个名头所编篡出来的东西,当年茶神不过是经过此处,夸了声岱屿茶好,再无其他。”
“如今这两岸三州沿湖之处不少农家都种有茶树,但始终却是岱屿上的茶比起周边要更好一些,茶园的周边也只需种些梅兰桂竹,不许其中夹杂一株恶木,所有岱屿上的茶总是清香悠远,没有那种驳杂的草木气。”
袁北庭喝了一口,只是他这等喝惯了烈酒的主,对这茶实在是兴致不高,喝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到了这临江湖,却不喝岱屿茶实在是说不过去,倒是一旁的张怀钰,直夸这茶清香淡雅。
“窗外烟雨飘升,擦盏试、一品香泉。轻涛起,香生玉乳,雪溅紫瓯圆。”茶香四溢,张怀钰品茗其中,下意识地念了出来。
宁婉儿脸色一喜:“怀钰姐姐知道这首词?”
张怀钰放下手中茶盏,轻声道:“自然知道,也是这《茶赋》将这岱屿茶的茶意描绘了出来,不过比这词更绝的当是此词的手笔,亦如当年北境王长女所作的《拦刀》,将这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岱屿茶变成了贡品。”
宁婉儿眨眨眼,又问向袁北庭:“袁哥哥觉得这首词好不好?”
袁北庭随口说道:“挺好啊,我才疏学浅,对这些能作诗写词的文人雅士向来是佩服的,尤其是此词中的香生玉乳,那词人当真是没说错。”
宁婉儿一听,觉察不对劲,一低头,便瞧见自己微露的酥胸,俏脸微红,当即就捂了起来,不言不语,只顾着低头喝茶。
张怀钰听后也是冷眼一横,脚下更是朝着袁北庭的云靴踩去,袁北庭吃痛,却也是不敢声张,只能起身四散,缓解些许的痛意。
得,本世子刚刚就不该口出狂言。
宁婉儿见状,也不问,原本微红的俏脸此时就连耳根也是红透,张怀钰见状,轻声说道:“婉儿,别理他,你袁哥哥从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浪荡子一个。”
袁北庭听着也不反驳,吹着口哨,缓解着之前那些许的尴尬,环顾茶楼四面的山水字画,不懂,却还是要看上一看。
突然,一幅字不禁引起他的兴趣,只见那高挂堂中的匾额之上写着“岱屿品茗”四个大字,每个字笔画间都是立骨有型,利而不锋,可见提笔之人功力之深厚,即使是他这等不善书之人,也能瞧见得出。
正当袁北庭想转身问问宁婉儿此字是谁所提时,却从楼梯间走上来几对年轻公子和小姐,俱是锦缎华服,一个比一个意态倨傲,看样子就是世家子弟。
这岱屿之上三州世家林立,这些公子哥,千金小姐自然也是不少见,其中为首一位年纪不大,却官气十足的少年瞧见了宁婉儿,眼神一变,径直走去,想要搭讪。
宁婉儿瞧见,眉眼一皱,张怀钰自然也是看出了不对劲,轻声问道:“你认识?”
宁婉儿小声道:“这人是贺州水师统领董昌的儿子董游,游手好闲,胸无点墨,可跋扈了,讨厌得紧。”
张怀钰一听,便大概猜出了其中缘由,没有压抑嗓音,笑着说道:“统领?多大的官儿?三品有没有?”
宁婉儿聪慧,也是知道了张怀钰的意思,本来那点郁闷烦躁一扫而空,声音言语也不由得提高了几分:“还三品呢,四品都没有,从四品罢了。”
不过她自幼跟着家里纵横商界,没少目染官场险恶,也不是不谙世故,悄悄提醒道:“这家伙的姐姐嫁给了州牧做小妾,父亲又跟着贺州世子梁安,他身边那几位都是贺州大家族的世家子弟,我们别理他们就是。”
宁婉儿除去小时候,前前后后加起来从青州来到这岱屿不过一年多,自那日在码头上岸时便就被这董游瞧见,一眼便就被这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
时至宁泉中刚来岱屿,可到底是横跨三州之地得有名富商,搬入府邸后设家宴,这岱屿之上的不少世家和官场中人皆来参加,这其中便有董昌和董游两父子。
宁家富贵是出了名,之前宁泉中一直在那白马义从做着掌柜不过是在等小世子前来,实际上,这半个岱屿都快被他买了下来,自古向来是官商不分家,能有如此实力,宁家的本事与靠山自然是不用多说。
而这宁泉中对这女儿又是极其宠溺,府中修建的闺阁只怕比宫里的贵妃寝宫还要富贵不少,董游父子赴宴之时也是颇为震惊。
再加上这宁婉儿可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十五岁便在青州建立了一家酒楼,唤作云兮居,不过三年,便让这小丫头经营成了青州第一酒楼,如今更是开遍了两岸三地,宁老板,可不止宁泉中!
之前张怀钰所念的那首《茶赋》便是她所作,而张怀钰赞不绝口的手笔更是这小丫头所写,也是之后被宫中大儒看上,说这字、词间皆有茶意,上表皇帝陛下,这岱屿茶才成了贡品。
董游走到二人身前,全然是没注意一旁的袁北庭,仗着姐姐登上龙门,加上爹爹又是这贺州水师统领,他日常横行霸道惯了,莫说一个茶客了,这整个岱屿能让他瞧上一眼的都不多。
先是瞧着宁婉儿,但余光却是被相对而坐的张怀钰吸引了去,宁婉儿已是绝色,这一旁的白衣女子更是出尘呐!
不过兴许是不想自己看起来太过放浪形骸,只是一眼,董游却是不再看了,反而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正了正身,显得自己稍微有那么些剑客风范。
这些江南女子身闺阁中,日常消遣不是弹琴喝茶便是看看画本,除了那些写着情情怨怨的赚足了她们的眼泪,书中的侠客江湖对她们也是颇有吸引,毕竟谁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是个玉树临风,执剑而立的潇洒侠客?
不过这董游虽也算得上贺州世家子弟,却跟那世子梁安实在是没得比,梁安可是真刀真枪的真功夫,而眼前这纨绔,腰间佩剑不过与寻常贺州百姓一样,是个摆设罢了。
董游挤出笑脸,准备先探个底,故作数落温言笑道:“婉儿,这位朋友是?”
哪知宁婉儿是丝毫面子不给,不客气地说道:“婉儿也是你喊的?真是不知廉耻。”
在一旁看戏的袁北庭是过足了围观的瘾,宁婉儿此话一出,他也知道自己是时候出手了。
“婉儿,这位是?”
一众公子千金闻声,向后看去,只见一身着青蓝袍的少年抱手朝着这边走来,宁婉儿何其聪慧啊,瞬间便领略了袁北庭的意思,在张怀钰的示意下,宁婉儿起身拉着袁北庭就要坐下,一口一个袁哥哥,甚是亲密。
聪明人就是如此,只是一句话,便可知晓对方要做什么,只见董游一脸阴沉,他也看出了宁婉儿是故意做给自己看,好让自己丢了颜面。
“宁婉儿,别以为你爹是宁泉中,我就动不了你。”
宁婉儿咬牙,正准备想开口再刺一刺这狐假虎威的混蛋,却不想刚刚坐下的袁北庭已是先行了一步:“你是贺州王梁牧的儿子?”
原本群情激愤的一众富家子弟皆是傻眼,不禁面面相觑,这都哪跟哪啊,怎得就扯到了贺州王身上?
董游沉声笑道:“你竟敢直呼贺州王的名字?”
袁北庭本就对喝茶没兴趣,来这茶楼只是想坐在这里观景而已,结果却碰上些个如此煞风景的白痴,正巧此时闲逛归来的齐羡安等人上了楼,瞧着围在这里的一众,不明所以。
袁北庭喝了口茶,只是平淡的望了一眼齐羡安,后者瞬间便领略的其中意思,二话不说,直接一脚便将董游踹到了墙壁之上。
群起咋呼,那些平日里仗着家世只知道欺男霸女的家伙赶忙扶着同党就撤离了茶楼,还能做什么?若是喊上一群仆役群殴,要是再打不过,就只能搬出各自的父母家族了,被称作北境第一纨绔的袁北庭对此怎会陌生,在北境城,他看得太多了。
宁婉儿小嘴微张,有些惊讶,袁北庭只是笑道:“喝茶喝茶。”
张怀钰则是一脸的意味深长:“你之前就是这般行事?”
宁婉儿却以为张怀钰是在责备袁北庭,随即打圆场道:“怀钰姐姐,没事,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呢。”
看样子这小丫头全然忘记了之前宁泉中是如何亲自为袁北庭牵马领路了。
袁北庭不语,只是喝茶望着硕大的临江湖,这里曾经有着几十万兵船水戈葬身于此,何其惨烈悲壮,如今倒成了难得的风景宜人之地,让人唏嘘。
此时无忧和谢玄同也是归来,只瞧见墙壁上的人影,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宁婉儿见众人到齐,便朝着张怀钰问道:“怀钰姐姐,去看看茶祭?”
张怀钰说了声好,就被宁婉儿拉着跑下楼,还时不时地回头叫后面袁北庭等人跟上,袁北庭摆了摆手算是回应。
“世子,之前那人是?”齐羡安落在最后,朝袁北庭问道。
瞧着那群少年的衣着打扮,齐羡安就知道这群人绝不是什么寻常百姓,若是直接杀了,也算是落得个干净,可如今让他们跑了去,齐羡安作为世子护卫,就需得做些准备了。
不怕狼,不怕虎,就怕疯狗咬人不松口。
袁北庭一笑:“你小子,踢人的时候不问,事后倒是问起我来了。”
随后,便又正经道:“放心,过不了多久,便会再见的。”
齐羡安心领神会,不再问。
袁北庭望着临江湖,自顾自地喃喃道:“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