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北庭理了理新换的衣衫,和张怀钰重新站上了船头,其余四条大船之上的北字营皆是转身看向这刚刚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救人的北境小世子。
“北字营,誓死追随世子殿下!”
一阵齐声,响彻云霄,直冲九天,两岸的林中鸟皆是一飞四散,雨后的薄雾似乎也被这喊声震得飘散了去。
那行船的船夫哪里见过这等情形,一时之间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当真是英雄少年啊!只是不知道比起咱们的梁安世子来,如何?”
“我觉得比梁安世子更有那少年雄风!”
“嘘!这哪是我们能议论的,我们只管行好我们的船就是,那位公子哥出手大方,兴许还能给我们赏些个不少银子!”
而袁北庭听着北字营的齐声高喊,脸上却是无动于衷,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了去。
此时徐玄参却不知如何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袁北庭身旁,嬉笑道:“你小子拿捏人心倒还有点火候,若非老夫知道那墨锦刀客不是你的人,说不定要怀疑这是你的刻意安排了。”
袁北庭没好气道:“我可没那么大手笔。”
随后又接着追问:“不过怀钰说此人可能是墨刀门的人,前辈可识得一二?”
徐玄参听后则是点了点头,道:“这墨刀门说起来也算得上江湖的大门派,传承有上百年之久,门中弟子皆是使刀的好手,这刀榜首甲的位置更是他们墨家的人轮流坐,只可惜,此等盛况却在几十年前被韩北观抢了去。”
“当年,也是在老夫离开上阳城不久,墨家的家主墨俱罗也去了上阳城找韩北观对决,誓要替墨家拿回这刀榜的首甲之位,韩北观自然是拒绝,可谁知这墨俱罗为了能与韩北观一战,竟入了匈奴铁骑之中。”
“这可把韩北观惹怒了,二人在上阳城前大战,最终墨俱罗被一刀斩去了右臂,好在韩北观也是未下死手,不然这墨家家主只怕要换人来做了。”
“至于方才那人,见那出刀的样式,想来是墨刀门如今年轻一辈中的刀痴墨山河了,墨刀门出来的,身上总有一股自诩清高的意味,老夫不喜欢。”
“只不过这墨山河倒是修了那墨家从未有人修过的霸刀,将来成就比起前几代墨家骄子要高上不少,不过,前提是他能将这霸刀修成,还要过了南疆无名刀客那一关,过去了,由入微进逍遥便不难了,过不去,这霸刀就只能是钝刀了。”
见着袁北庭沉思的模样,徐玄参笑道:“他刚刚那一招破山如何?你接了一刀可有感知到其中玄妙之处?”
听徐玄参这样一问,袁北庭回想起自己之前接刀那番场景,说道:“那股凌冽的刀气中蕴含的真气极为匀称,无论从哪一面接下,都是最强一刀。”
“嘿嘿,这就对了,这墨家的霸刀术修得就是无所遁形,世人都知双方交战,避其锋芒的道理,可若皆是锋芒,又如何可避?”
“可墨山河这一刀,图什么?”
徐玄参接着说道:“这刀痴自出了墨家,便在江湖中四处游历,以世人为磨刀石,磨练自己的刀术,这些年,死于他刀下的人不在少数,这一刀想来是要试试你的实力,看你是否够那磨刀的资格。”
“我够否?”
“够。”
“那怎得又退了去?”
徐玄参不耐烦的说道:“他是刀痴,又不是傻痴,你身后那几十万北境军谁看了不得掂量掂量,行走江湖,不就挣个名头?如今这临江湖上一叶扁舟翘江头难道还不够响?”
“要不然你以为那武评榜中的什么春潮仙人,什么刀仙,西域大蛮之类的是怎么来得?有了名头,在江湖上才算是有了位置。”
听了徐玄参一番话,不禁让袁北庭想到了锦安城的顾凡松。
青衣剑神,这名头倒真响亮,也不知道那小子如今混到了哪般田地,是继续拿着一柄扶桑木剑行侠仗义,还是已经娶妻生子,有了家室?
而徐玄参也懒得管袁北庭在听否,继续说道:“老夫当年,意气风发,不管对上谁,只要手中的剑一握,便就觉得天下尽在我手,可现在想来,不过就是意气用事,想争口气罢了。”
“想与那西域大蛮拓跋隼对决那日,要不是老夫留了个心眼,当真怕是要留在那里,小子,行走江湖,命最重要,有了命,才能挣那所谓的名头。”
“前辈,那我这‘北境第一纨绔’的名头......”袁北庭听得是若有所思,随即开口道。
可还未等他说完,徐玄参径直就打断骂道:“你这小子脸皮当真不一般,这等名头也好意思挂在嘴边,说出去真不怕世人耻笑。”
可接着,徐玄参立马又调转的性子,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你这名头,在那什么红楼之处可是吃香的很,怎么,何时让老夫瞧瞧你这第一纨绔的威名?"
袁北庭见徐玄参又说着这等不着调的话,悄然瞥了一眼身旁的张怀钰,赶紧调转了语气,高声说道:“前辈,教我练剑如何?”
徐玄参哪能听不出袁北庭此话中的意思,可心里那股讥讽地劲儿又窜了上来,便说道:“练剑?不说那武评榜上的武当张贞玄,就是眼前这谢小道你都比不了,再过不了几年,恐怕那小丫头也能跟你摆上一摆,你还练剑,练个屁!不嫌丢人。”
而此刻袁北庭一改平时呛声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道:“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剑在我手,即便是跟不上那些天赋异禀之人,可只要出了力,总要强上几分不是?”
“再说了,老头子何尝又是个顶尖的武道高手,不一样攒下了这份家业?可有些事,不是纸上谈谈就能谈好的,手中的剑强上一分,胜算就大上一分,这剑也算没白练不是?”
徐玄参笑眯眯道:“也是这么个理,既然如此,便让老夫瞧瞧你这刺剑练得如何。”
袁北庭点了点头,可这大船之上哪有陆上那般巨石,寻思了片刻,袁北庭朝着齐羡安要了处甲片,这甲片乃是天外陨铁所造,比起那巨石可要硬上许多。
袁北庭将甲片交于张怀钰,对其轻声说道:“待会儿你将此甲片扔于空中,可行?”
张怀钰点了点头,一旁的徐玄参见袁北庭这等架势,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小子切莫托大,这天外陨铁所造的甲片比那巨石要硬上数倍,加上这甲片轻飘,你若想在空中一剑将其刺穿,可比之前刺巨石要难上数十倍不止。”
“这北字营的将士们可都瞧着呢,你若不成,失了威信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袁北庭则是一笑:“失了威信,再立就是。”说着,便让张怀钰将那甲片径直抛向空中。
袁北庭定了定神,眼中直盯那在凌空翻滚的甲片,待那甲片将将要落到眼前一方时,袁北庭终是动了。
拔剑,出鞘,刺剑,入鞘,收剑,动作一气呵成,除了谢玄同等人,其他船上的北字营骁骑只觉得眼前晃过一道残影。
而袁北庭在收剑之后,还顺势将那甲片接住,动作不可谓不快。
看着手中甲片中央那被桃花柳贯穿而过了剑孔,袁北庭轻笑道:“前辈,可还能入得了您的眼?”
“嘿嘿,你小子莫不是想在老夫面前耍个威风,告诉你,虽然你这刺剑算是小有所成,但在这剑道之上,可还差远了。”徐玄参心里虽是称赞,但嘴上却是不饶人。
“那不知前辈接下来,可要教予我什么?”
“嘿嘿,不教什么,借我一剑,老夫给你耍个戏法。”
袁北庭有些不明所以,但手中的桃花柳还是递了出去。
这一路,一行人之中可从不缺少名剑,但袁北庭却从未见过这老剑仙握过任何一把,即使是在那演武堂杀符师,也是徒手而已,怎得今日,却要借剑一用?
徐玄参在接过剑的那一刻,脸上笑意已是不在,走上船头,藏剑于背,望向这偌大的临江湖。
袁北庭看到这常年穿着一件破旧小袄的老一辈剑仙此时不再喝酒,打盹儿,挖鼻孔的时候,心里不禁有些黯然。
即使徐玄参满身邋遢,佩剑不在,境界大跌,可此时那般驻足凝神的模样,才让众人想起,他是徐玄参,他是曾经独占剑道鳌头的仙人!
只听老人喃喃道:“我这一生,做过许多荒唐事,十岁练剑,十五岁入驭气,十八岁入入微,二十入逍遥,二十五岁便破逍遥入神罗天通,被誉为千百年难遇的剑仙大才。”
“初出江湖,便在千万人注视之下,一剑斩断春澜潮头,二十四岁去离泉岛一剑挑飞赵师秀的沥泉枪,致使其道心破碎,三十岁,孤身入西域,与拓跋隼大战三天三夜,尽兴而归,三十五岁便自称无敌于天下。”
“四大仙人,唯我是那人间真仙,后来青州相遇一红衣,即使百花开尽不及她人间一颦,可这傻女人,趁我熟睡之时,拿着苍芥子一剑洞穿胸膛,我自诩这剑道魁首,可到头来却连自己的佩剑都未有感知。”
“我去青羊宫,向赵永清讨要续命仙丹,可还没到贺州,她便没了气息,临死前,她说她不喜欢天隔一方,死在我怀里,也算是不枉她人间一趟。”
“她出生江南,青州州府之女,唤作黎芦,我俩私定终生却遭她爹娘反对,这女人倒是想了个如此蠢办法,避那相思之苦,却不想当真是害惨了我。”
“这世间沉浮,不过一叶之舟,水中飘摇,转眼便烟消云散,小子,你比老夫要来得有幸,我与怀钰这丫头有缘,我愿教她,你这世子,有她也才能做得稳当。”
袁北庭眼角一怔,微微一叹,以往剑仙徐玄参的种种飞剑于空的事迹,即使是不过刚刚走地的娃娃都会有人说与他听,可这几十年里,物是人非,往事都已模糊不堪,却不想这心间悲痛却是令眼前这老者如此憔悴。
真是应了剑仙吕祖那句古话,须知物外烟霞客,不是尘中磨镜人。
徐玄参自嘲道:“当年老夫一心想做如吕祖那般人物,着那些个什么剑招,剑势挥上个千遍万遍,就那飞剑取人头之技就让老夫喜欢的很,却不想被赵湘云骂我有剑无道。”
“可看着赵湘云林中一曲碧离,那样的超凡出尘,加上黎芦那一剑,致我心中剑心破碎,境界跌入逍遥,可现在想来,这剑招、剑势,还有那什么狗屁剑道,不都是老夫手中的剑?当真是有些后悔。”
袁北庭轻叹一声,水过缓慢,大船不过将将靠近那湖中小岛,船上一众看着此时的老剑仙,不由得心里皆是一酸,除了那无忧,倒是无愧于名,当真无忧。
徐玄参回过身来,看向张怀钰,一笑:”你这小女娃,聪明机灵,老夫喜欢,老夫教你习剑,也不求你唤我一师父,只要别以后让这小子欺负就好。”
张怀钰此时眼中已是一片动容,这一路来,老剑仙虽时常耍着无赖,对她却是一片真心,不说其他,就那握剑之姿,都是老剑仙手把手的教着。
从望剑山庄至此不过十日,她已能将那剑招耍的有模有样,对此,她心里早是满怀感激。
“师父。”张怀钰终是忍不住,轻唤一声。
徐玄参一愣,接着仰天大笑一声:“芦儿,我有徒儿了!”,似欣喜似悲怆。
大笑过后,老剑仙扭头看向袁北庭。
“小子,老夫耍得把戏,你可看好了!”
说着,徐玄参转过身去,一脚踏出船头,仰首豪迈大笑道:“剑起星奔万里姝,风雷时逐雨声屠。临江湖中非人在,何事高吟仙人诛!小子,且看老夫一剑拦江!”
背对大船以及那桃花柳,没了手中的苍芥子,没了年轻时的玉树临风,只剩下一身破袄,万里悲空,转身轻描淡写一剑一挥。
赵湘云说我有剑无道,我徐玄参要甚剑道,手中长剑,即吾仙人之道!
初始,无人瞧见那一剑风采,只觉得索然无味,甚那临江湖上拂过的微风都能掀起波澜,而此剑,却无溅起半点水花。
却不过瞬间。
轰然一声,那临江湖水被一剑劈开,之大两百丈有余,湖中小岛,礁飞石碎,湖水断流于那一剑之下,不敢半点飞越。
徐玄参转身立于船头,手中剑抛给袁北庭,背手入船舱而去。
“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