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各位都到场了,吾亦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卿等亦当闻之,吾那二弟与韦朔勾结,一面引夷族侵西,一面在盛京起事,意欲逼宫。然吾与岁聿、定国公府、西郡侯、及千宵军于危难中力挽狂澜,才保下吾大萧江山,拨乱反正。”
萧时桉面色冷凝,只言片语,概括了过去十来日他们经历的腥风血雨。只是幽深眸光之下,亦隐藏着初为帝王的君临天下之气息。言罢,他眉眼舒展几分,颇有些宽慰地扫过堂下端坐的怀家人,道:
“江州怀氏勤王护驾、死守江州、救数十忠纯臣子之后,吾甚感之,先皇驾崩,吾虽仍未践基,但亦要先允诺于尔等。昨日俘获乱贼,定盛京之乱,吾本欲顺应臣心,当场赐封怀卿为新朝刑部尚书,兼任大理寺卿,却没成想……”
言到此处,他刻意停顿下来,意味深长地扫过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怀岁聿,和正认真倾听着的那小女娘。
众人皆顺着萧时桉的视线看过去,一时之间,郁枳居然成为了满堂焦点。她兀地僵直背脊,面色有些错愕。
下一刻,萧时桉果然得了怀岁聿投来不满的一瞥。他有些无辜地收回目光,心下好笑,继续道:
“没成想,怀卿心系家门,吾只是拟了个诏书的功夫,他人便领着千宵卫出了京城。”
语气悠长,故意拉长尾音,倒像是意有所指。
“既如此,吾便也想亲自来江州,见见怀氏的这满门忠杰。”
怀老爷亦是见过大场面之人,可现下仍有些坐不住。这小太子话中有话,言外有意,却让他听的云里雾里,一时拿捏不住他的真实来意。
“殿下谬赞,我儿目光如炬,自辨明君,能于殿下相结交,得明主褒奖赏识,是我怀家之幸。怀氏无论主系旁支,世代皆忠心侍奉明君,吾等受江州百姓尊崇敬重,那护这江州,亦是我怀门之责。”
“怀大人虽退朝隐政,其气节风骨仍得昔日怀族遗风,晚辈亦当敬仰。”
太子此刻已然换上敬重的正色,放下君臣之别,像是晚辈一般,朝怀老爷作揖礼。吓得怀老爷连忙回礼,只道他儿确然是出息了,现下得了储君此般赏识,未来更当是青云直上,确然比自己更适合在朝野之中混,他那惨死权谋之中的老爹和老老爹,亦当九泉之下心满意足了。
“此外,时桉此次,亦是慕郁娘子之名而来。”
忽而,太子悠悠一声,像是焦雷一般,兀地在众人挂着笑意的脸上炸开火花来。
怀夫人更是一脸错愕,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位万人之上的储君,兀地有些恐惧和慌张。心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这太子,莫非是看上了她家阿枳!
萧时桉似乎十分满意众人的反应,他半眯着眸子,扫过那女娘,却见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终于抬起眸子,看向自己。只是那视线之中,却像是夹杂着些……嫌弃??
他嘴角的笑意兀地有些凝固住,这略带嫌弃不不解的表情,可不是他想看见的,好歹也给他几分面子,惊恐慌张一下呀?!
他咬牙切齿,不死心地又看向怀岁聿,瞧见男人有些发黑的脸色,萧时桉终是又得意了几分。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忽略某人那冷冰冰的视线,故作正经道:
“众位勿需紧张。”
“吾只是对郁小娘子有些好奇,你智救怀家、智取江州的英勇之举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却不知晓你与这怀家是何关系,为何愿意做这些随时都会丧命的事儿呢?”
郁枳心下方才缓下去的疑惑,现下立刻变成了几丝错愕,这太子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八卦她?
她抿了抿唇,感觉到四周各种炽热实现,心中兀地有些紧张。沉吟片刻,她不卑不亢道:
“殿下,民女自幼为怀氏所养,情分自当深厚。”
萧时桉却对这个敷衍的答案有些不满,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
“哦?竟只是为了报恩?难道,未存了些其他心思,譬如……”
“殿下,慎言。”
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云舒禾,终是有些受不了这爱管闲事、却又毫无眼色的太子,她冷冷看向他,兀地打断。同为女子,她自然知晓,太子此番话语不就是在窥探和逼迫阿枳心意。只是她却看得清阿枳眼底划过的那丝黯然,他在此般多人之下,以质疑口吻戏谑女娘心意,只怕是让人误会殿下是往女娘头上盖下一顶“挟恩图报、心怀不轨”的帽子。
萧时桉被舒禾冷冷打断,余下来的话猛地哽在喉头,但对上女娘清冷带着警告的眸子,他正燃烧的八卦火苗兀地蔫了起来。
只是,堂下女娘面色如常,眼底一片澄澈,温顺地道:
“殿下勿需担忧民女心怀不轨。昔日双亲亡故,与民女血脉相连之人,或因苦衷、或嫌麻烦,皆弃我于不顾。只有怀家愿予以庇护,授以学识,视为亲子。不离不弃,民女便心甘情愿与之同生共死。”
她言语落地,怀家上下,皆露出些欣慰和感动之情。
只是女娘却忽而转变语气,目光变得清冷,背脊绷直,声色发紧,道:
“如若那日,夫人未曾带着民女共入那暗道,让民女置身险境之外,那民女亦会绝不回头抽身而去。只因那意味着,几年的情分只源于他们对民女的怜悯同情,所谓的视为亲人,不过是自欺欺人。”
忽而,她眼底染上一丝难以描述的忧伤,目光又有些怅惘,道:
“情感,亦无法以血缘衡量,更无法以亏欠和值当否来衡量。是以,无论是亲情、恩情,亦或……爱情,民女只相信生死契阔,两不相弃。”
满堂倏尔沉寂下来,众人皆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女娘虽温软但却字字如珠玉、掷地有声的话语。此刻,他们像是第一回,触碰到平日来像是对任何事情都笑意盈盈的女娘的内心。
而其中,最为沉默的应当是女娘身旁,怔愣地瞧着她的怀岁聿。
一字一句,像是细细密密的银针一般,将他的心脏扎得泛起酸涩难耐。痛意过后,却又浮现出一股置身悬崖、目视深渊一般的恐惧和悔意。像是隐隐约约,他真的要失去心中最珍视的宝物一般,他控制不住生起浓浓的、难以抑制的自我厌弃。
最先察觉怀岁聿情绪异常的,应当是萧时桉,虽然他对这女娘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瞧着岁聿眼里慢慢磨灭的光影、一寸寸黯淡的眸光,一点点被颓意吞噬,那是他从未瞧见过的怀岁聿。
他心下一紧,按捺住心底的惊异,迟疑片刻,赶紧转移话题,对着郁枳道:
“郁娘子这般既知恩图报又聪慧过人,亦当是天下女娘之楷模。吾便认你做义妹,封你为县主,你看如何?”
话题转变如此之快,郁枳却亦能快速从方才的情绪之中抽离,她扯了扯唇角,垂眸颔首,恭敬而疏离地道:
“民女多谢太子抬爱,只是民女习惯了安宁平静,尚且担不起如此殊荣,请殿下收回此等封谕。”
萧时桉有些错愕,这女娘竟然不肯接受这等荣华富贵。要想,她一介孤女,若是他日要嫁予岁聿为妻,有了县主的身份,自然也能更游刃有余行走于世家贵族之间。这既不慕权,又不慕钱,还如此有主见。看来……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怀岁聿,心道,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不好追啊!
但他仍不死心,颇有些不依不饶道:
“那你想要什么,你总得说样东西,不然天下人倒要嗤笑吾,不舍得对女娘赏赐。”
郁枳心中长叹一口气,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之人,却见他正有些失神地、垂眸盯着衣袖上的花纹。
收回视线,她亦不知晓自己心中现下的真实情感到底为何,只觉得脖颈疼得厉害,像是再一次被大手箍住了喉咙,快要窒息一般,透不过气。
沉吟许久,她忽而抬起头,状似轻松,道:
“既如此,殿下,民女想向您求一处楼。”
话音落地,身旁之人,终于回过神来,却瞧见女娘已然舒展的眉眼,和眼底澄澈的光芒,只是他心中,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民女想求,西郡揽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