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人情这件事可大可小。
卫廉的父母都是铁道上的干部,他爷爷是老红军,他爹卫保国也曾经当过副处长——虽然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处长加个副,说话不算数——但丝毫不影响前副处长本人一颗红心向天安门。
所以生儿子的时候也是忧国忧民,希望犬子能保卫国家公正廉明,故而取名”卫廉“。
只是后来才知道险些与资本主义的源头日不落帝国的皇室“威廉”撞了发音,但卫老爹相信自己的香火必然胜过千万里之外秃顶的基因,故而坚持没有改名。
卫廉小时候听家里的亲戚说,他老爹二十年前被人弄下马,就是因为欠了一个人情没有还。
东北这一带因为纬度的关系,本地人晚饭吃得很早,休息也很早,九十点钟以后大街上就很少有行人了。
但是铁路部门一向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卫保国虽然是干部,但是也跟着下面的人轮班甚至值夜班。
铁道部的总站和公交总站很近,天昏暗下来的时候车站是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卫保国经常和靠在那个红砖墙办公室窗户外面的两个执勤保安抽烟胡侃。
2002年秋天的一个傍晚,那天的月亮特别大,卫保国从办公室里看到整个天上晚霞由金到赤再到黑,层积云叠在一起满溢得像是儿子蛋糕上的奶油。
明明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月亮的轮廓已经硕大的印在了层积云的下方。
卫保国把台灯拉亮,招呼人去检查车站的照明——那段时间有一伙半大的贼,总是用弹弓打他们那老式灯泡,然后趁乱行窃。抓到了几个,但是涉案太多,还有小孩子模仿。
卫保国拉开窗户,给外面的警卫人员递烟,“昨儿个说在车站丢钱包的那几个的钱包找到了不?”
“没啊,”保安接过烟,“那老多人了今天,眼睛都盯出花儿了。”
“哎卫处,咱们今晚是不是还有两趟车啊?”
“对咯,但还早呢,哥儿几个再查一遍我这几个菜也微波炉热好了,一起吃。”
里里外外几个人都恭维的笑起来,夸赞卫保国讨了个好老婆,每天能四菜一汤,生的儿子也好,一看就聪明。
几个人说着,其中一个个子高一点的警卫打开手电筒,骤然一愣,“哎?谁啊!”
他的手电照到车站一根柱子上,几个人都看到,那地上的影子明显突出来了一块,似乎有个人正缩在柱子后面。
“干嘛的!”另一个矮一点的警卫一拍大腿,就想到上头最近宣传的紧的车站卫生问题,“哎我擦!别在那嘎达撒尿!”
说着,他几步冲过去,边上的高个子想拉都没拉住。
矮个子往柱子后面一看,又“哎”了一声,“是个小孩儿!”
几个人跟上去,几束手电光下就照出来柱子后面站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
卫保国一看就知道不好。车站鱼龙混杂,人贩子也多,有的小孩子在车站走丢或者被遗弃也是有的。被他们捡到还好,被人贩子拐走就麻烦了。
这个孩子在初秋就穿了一件单衣,年纪非常小,两三岁刚刚会跑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灰尘和泥污,只有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
卫保国赶紧让人带小孩进屋,问问家人在哪。谁知道那个小孩一看人要拉他,立刻就跑。
天知道这么小的小孩是怎么跑这么快的,,一整个滑不溜手也难怪在车站摸爬滚打了这么久都没被人拐走。
“行了行了!别追了!看你俩也不得劲。”
卫保国生怕他们把孩子追到铁道上,“赶紧的,上我屋里拿两块巧克力。”
说着,他就蹲下来,努力挤出和善的笑容,“娃儿,你家在哪啊?你看这天也这么黑了,早点回家吧,爸爸妈妈肯定着急了不是?”
那小孩子也能听懂,嘴唇动了几下,就看向了一个方向。
“你家住那边啊?那赶紧回家吧好不好?”
卫保国看着这孩子,越看越觉得和自家儿子像得很,不由得也喜欢起来。
小孩点点头,看到巧克力倒是吃,但是依旧不给人牵手。
卫保国想了想,就决定跟着小孩护送回家。想来这小孩知道家在哪,也不至于太远。
小孩也知道他跟着,一路上走得虽然有点磕磕绊绊,走几步就回头看他。
卫保国拿着手电筒替小孩照地下,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防止那个小孩摔跤上了。走出去好一段路才意识到周围似乎太过安静了。
这一带周围确实偏僻,杂草丛生,但是因为是一马平川的地形,所以总不至于黑到一丝光线都没有。
但是这一段路越走越黑,最后简直黑到卫保国在手电光线以外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他开始有点慌了,忍不住问那个小孩,“娃儿啊,你家还有多远啊?”
那小孩也不说话,就指了指前面,似乎意思是不远。
卫保国咬了咬牙,心一横,暗想都到这里了,一鼓作气吧,人家小娃娃都没害怕呢。
硬着头皮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忽然出现了灯光。
卫保国心中一喜,知道那肯定是固定灯光,而不是火光或者提灯。
那种灯光他认识,当时的车站有一种特种灯,里面的惰性气体不是氮氩气混合物,而是氙气。这种氙灯亮起来非常夺目,价格也很超标。一般挂在车站接近铁轨最显眼的地方的,保证列车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
卫保国心里一喜的同时也疑惑起来。
这里居然有一个车站?
卫保国是土生土长在铁道边的,从小就在铁轨边上玩,对于整一条线路的每个铆钉都熟悉的很,但是这走路就能到的地方有个车站,他却居然不知道。
小孩一路走,很快就到了站台边上。卫保国看他爬不上去,又担心小孩还是不给碰。但是试探了一下,发现那个孩子对自己的戒心似乎降低了不少,于是就把孩子抱上了站台。
小孩双脚一落地,就朝着车站的一道拱门跑去。
这个车站大概是因为接近北边境,装修风格有一种沙俄的奢华繁复,比他办公室所在的总站要漂亮很多。但是似乎年代久远又疏于保养,显得有些斑驳。
卫保国赶紧追上去,跑到拱门下面就看到那个小孩这次居然回过头,正在等他。
整个车站只有一盏灯,卫廉看到自己和那个孩子的影子都拉得非常长,在一片静谧中有些诡异。
他影子延伸所及是满地剥落的墙皮,深深的走道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