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骏殊为赶来边城,已数月风尘仆仆,疲累不堪。
刚进宅门,连洗漱都不曾,他匆匆吩咐了管事去接人后,便解开外裳一头栽到床上阖眼就睡。
迷迷糊糊的,金骏殊蓦然听见了一声巨响,被胆大包天的仆人一通推搡,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
“谁啊……”没点规矩!
“大郎君快醒醒!”忠心耿耿的老仆踉跄扑到他床前,呼喊道:“屋子快要塌了!”
金骏殊霎时睡意全无,翻身坐起:“什么?!”
此时破裂的木梁摇摇欲坠,应景地发出一连串危险的吱呀声。
金骏殊打了个哆嗦,连忙起身,在仆人的帮助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裳跑出屋子。
下一秒,那木梁终究没撑住,房屋干脆利索地塌掉了半边。
金骏殊怔怔望着那一片废墟,勉力拽回快吓飞的三魂七魄,四下一打量。
哪里来的这么多官兵和火铳手?
他骂了句脏话,匪夷所思道:“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不就是睡了一觉——
忽有人扯开嗓子喊了声“准备”!
金骏殊还没反应过来,凄厉尖锐的风声响起,一道人影如同坠落的陨石,自半空中轰然砸落,落地点正是金宅的外墙。
墙体不幸地遭遇了粉碎的命运。
人……怕是变成一堆肉泥了吧?
金骏殊吓得不轻,然而更令他毛骨悚然地是,那密密麻麻火铳手们如临大敌,齐齐瞄准了同一个方向。
没有人胆敢大声喘气,压抑的沉默中,某种不知缘由的恐惧情绪压抑紧绷到了极点,以至于那等待已久的目标终于出现时,众人甚至生出尘埃落定的释然。
果然吧?根本反抗不了吧?
金骏殊方才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只是一眼而已,就腿软地站立不住,甚至牙齿都在打战。
那是求生的本能在预警。
他立即顺从心意,悄无声息往前一倒。趴在地上,金骏殊这一刻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一息、两息、三息……
阿木铁图视旁人若无物,他在倒塌的墙壁前停住脚步,低头凝视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狼狈的猎物。
雪白光滑的皮毛已经粘满灰尘,糊上血液,变的脏兮兮;温热单薄的躯体也因为疼痛而不自觉地蜷缩、颤抖;还有它曾经骄傲又明亮的眼睛——
并没有变得温顺畏惧。
阿木铁图静静端详片刻,扼住了这奇特而美丽的猎物的喉咙,将她高高吊起,这是献祭般的姿态,又因猎手与猎物之间难以忽视的体型差异,使得这场被迫的献祭轻巧地如同随手折下一枝花,一片叶。
这真的很奇怪。阿木铁图心想。
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弱肉强食的道理,胜者理所当然拥有一切,而败者作为俘虏和奴隶,一律平等地成为了阿木铁图的战利品,除了或谄媚狡诈或徒劳憎恨的嘴脸,他们同自己献上的牛羊没有两样。
只是眼前这个假扮男子的女人,阿木铁图在脑海中挑挑拣拣,似乎很难归到哪一类。
她当然不是沉默顺从的牛羊,但也并非凶狠桀骜的猛兽。如果非要形容,在阿木铁图瘠薄的想象中,她实在很适合与王账中那堆闪亮亮的,坚硬又脆弱的宝石瓷器放在一起,或被联想到深秋草原上漫天漫地的薄雪草,一点火星便轰轰烈烈席卷千里……
今日阳光的确很好,足以将一切照的纤毫毕现。
少女无力后仰的脖颈是花枝,淡青色的匍动的血管是脉络,紧闭的泛白洇血的唇瓣是花瓣,熊熊燃烧着金绿色火焰的,不服输的眼睛,应是花的神灵所在。
“我知道我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在无数蓄势待发的火铳枪口下,阿木铁图突然问。
“你怕不怕死?”
金玉棠口齿间满是血腥味,忍不住地咳嗽——她方才胸口受了一掌,而阿木铁图似乎意识不到自己一掌下去有多大的威力,他只是略松了松铁钳般的指间,定定地注视着,很执着地想要得到回答。
金玉棠只能很努力地把涌上喉咙的血咽下去。
“……我怕死。”
她声线喑哑,语气平淡,语意却近乎挑衅。
“能和大宗师同归于尽,是我的荣幸。”
同归于尽不假,这样近的距离,金玉棠自己也逃不开。
“你可能会死。”阿木铁图只是微微摇头,诚实道:“我不会。”
金玉棠反问:“加上铁火炮呢?”
这个词语比较陌生,是音译的连胡语。阿木铁图一怔,随后眼神微变。
“墙根、瓦下、花盆、假山……甚至连火铳手身上都绑满了火炮,只要能留下你的命,这些付出都值得。毕竟飞廉关有兵民三十万,每一个人都恨不得将那位尊贵的天可汗食肉寝皮焚骨扬灰。我虽不明自己有何等荣幸,令大宗师不远万里取我性命,但若能——”
金玉棠自下而上递来的目光温柔地仿佛诉说情爱,柔软漂亮如同花瓣一样的唇间却不吝吐出辛辣的毒汁。
“若能同归于尽,当真泼天之幸。”
没有人能在这样直白又刻薄的指责下不感到冒犯。
阿木铁图那一瞬间真切地想要扼断她的喉咙。但他终究冷静了下来,收回了几分力道,只在离开时毫不怜惜地,将人重重甩到了远处。
金玉棠险些没摔散架,她软绵绵地躺在地上,觉得自己这回委实是站不起来了,不如装会儿尸体休养生息。而远处的另一具假尸金骏殊则屏息片刻,待警报解除后张慌失措地爬起来,一把拽住人家小将军的袖子不让走。
“火炮……哪里有火炮?”他说话间东张西望,唇上薄薄一撇胡须气的直抖:“你们怎么能往百姓家里埋火炮呢!”
小将军连忙道:“没有没有!都是空壳子碎屑,骗人的!”
金骏殊:“……啊?”
“啊什么。”小将军急得不行:“让开点,别挡路。”
他将自己袖子拽回来,推开呆愣的金策,如疾风般快步跑向某处。
“山庭?”
他叫了声好友的字,随后停住脚步,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唤道。
“……你还好吧?”
金玉棠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一动不动,闻言睁开眼睛,含笑点头:“还好。”
不待徐小将军松下一口气,她开始断续地咳血,一边咳还一边淡定地接了下一句。
“就是腰不听使唤了。”
那人走之前还提着她的腰攥了一下,半点不夸张,像给了一锤子。
徐小将军不由惊慌失措,知道这种情况不好乱碰乱动,一时手都不知往哪里扶。
“我、我去叫军医来……”
“哎。”金玉棠摆手:“没用,我调息下就好了。”要命地是之前那一掌留下的内伤,正正压在她脆弱的肺上,等闲怕是养不全……
金玉棠散漫地放空思绪,略微走神。半晌,她突然被一声大叫惊醒。
“我的瑞圣花!我的千靥芍药!”
只见一身着深蓝绸服的瘦高男子一手扶着倒塌的半堵墙,一手扶额,并不算强壮的背影因为突如其来的打击摇摇欲坠。
“哪个不要命的给我拔了?!!!”
语声听起来倒很是心痛呢。
金玉棠漫不经心地想,到底是有钱人,一两株花怕是就抵了自己全副身家,该死的竟然还要给这人赔偿房屋损坏费……她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妙。
金玉棠无声地费力撑起自己上半身,但那男子也恰巧此时忿然转身,一时间巧之又巧,两人竟然对上了眼!
金玉棠尽量装的满不在乎。然而那陌生男子却不肯轻易放过,望着她的面孔陷入了沉思。
“你……”不对吧……
他视线无意识往下挪,短暂沉默后大惊失色,指着金玉棠的鼻子,神色无比复杂地想说什么。
“你的衣……”
金玉棠自暴自弃飞快打断道:“我承认我的衣服是偷拿的你的衣服——”
金骏殊:“你的衣服上有我们金家的特殊纹路你可认识金四郎?”
两人几乎是同时把话说出口。
金骏殊一双细长眼睛慢慢瞪圆了,恍然大悟:“你竟是贼!”
金玉棠:“不是你听我说——”
……
两辆租赁来的驴车终于赶在夜幕将垂时,摇摇晃晃地驶进了建京的一处街巷。
赶车的老汉欲要再往前走,被郡王府门房鄙夷喝退。
“去去!滚远些!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别糟践了这尊贵地儿!”
老汉连忙将干虾似的脊背弯的更厉害了些,他唯唯诺诺道:“晓得晓得……”
驴车厢内忽的放出一声响亮的冷哼。
那门房吊眼看去,只见驴车内踏下来个锦衣华服的高大男子,生的鸱目虎吻极为不凡,尤其是面中那瘦削高挺的鹰钩鼻——呦嚯!除却金家大郎,门房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弯的鼻子!
再定睛一看,可不就是如假包换的金大郎?!
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嘴皮子都不利落了:“小、小的眼拙……”
“你们不只是眼拙!还胆大包天!”
金骏殊迫不得已屈尊降贵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驴车,脸早就拉的老长,满腔怒火正如一副炮仗,只差个火星就能原地爆炸。
“接人接人,早去了信叫你们抬轿子到码头等着的,等哪里去了,啊?”
门房在主人的怒骂声中哆哆嗦嗦地抹了把脸,手心一湿,尽是金大郎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就不是府上贵人们吩咐的事情嘛,我就一看门的关我什么事……他欲哭无泪。
索性这番动静不小,还不等金大郎骂个尽兴,他那年初刚娶的花容月貌的娇妻已领着儿女,娉娉婷婷地往这儿来了。
金骏殊左右一打量,表情难测:“就你们?”
钱娘子闻言递过去一个眼波,如怨如诉:“老爷还想见谁?”
“不是。”金骏殊尴尬道:“不是说我……”
钱娘子指着那两辆驴车笑问:“难道还有什么贵客不成?”
金大郎不就是回乡置办祭田事宜,顺便接来四郎君——咦,钱娘子恍然,说来四郎君呢?
金大郎仍面有忿忿之色,啰啰不绝:“家里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如此怠慢……不说旁人,大房总该来人的,毕竟身份与寻常小郎君不同……”
钱娘子越听越不对劲,惊疑不定道:“老爷说的谁?”总不能是四郎君吧?可之前金骏殊被嘱托要去接四郎君回京时可是蛮不乐意……
忽有人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