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乌压压的人影进了殿,大格格瞬间有些紧张,双手捏在了一起。
但她很快又松开了。
作为皇家的子女,在她心中,维护皇家的尊严是第一本能。
她心里再怕,面上也不能流露分毫。
不能让准格尔人看轻了大清。
陈文心看着大格格端庄得体的模样,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又看向底下的一众使臣。
那一群人之中,为首的使臣十分显眼,高大健壮,拥有一双狼一样的深邃眸子。
倒是别具一格的异域风情。
这样的男子,在草原上,应该算得是美男子吧?
那为首的使臣当先抱胸行礼,“准格尔使臣木塞,请勤妃娘娘金安。”
“免礼,赐座。”
偏殿之中规矩没有在御前那般严苛,五六个使臣分坐两边的太师椅,面朝上首答话。
几个小宫女端上茶来,香气四溢,只是味道寡淡了些。
一个汉子闻着不对劲,揭开茶盅一看——
“怎么都是些绿叶子茶,连牛奶都不加……”
草原人爱喝酥油茶和牛乳茶,他们满人喝的也差不多,怎么上的是绿叶子茶呢?
草原汉子习惯了大嗓门,故而他这话一开头声音有些大,及至后来想到座上的女子是葛尔丹看上的女人,总要给她些面子,声音就越来越小了。
饶是再小,众人也听见了。
葛尔丹瞪了那大汉一眼,大汉缩了缩脖子,有些歉疚的模样。
陈文心面不改色,抿了一口茶道:“这是江南的龙井贡茶,除了在宫中,别处是极难喝到的。本宫是汉人,喝惯了江南茶,还请诸位勿怪。”
何止是她?
其实宫中的满人,上至皇上和众嫔妃,下至王公大臣,也都和汉人一样喜欢喝绿叶茶了。
她嘴上说勿怪,却并没有叫宫女把茶撤下去,换上酥油茶来。
葛尔丹虽喝不惯只有绿叶子泡出来的清茶,为了陈文心,他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
第一口喝只觉得淡,再喝便觉得香,多喝了两口,觉得味道也不是很差。
葛尔丹咧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这茶好,我喜欢。原来娘娘是汉人啊,怪不得穿的衣裳和其他人不同,仙气飘飘。”
陈文心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这个粗人,还能看得出她的衣裳有何不同,并且说得出仙气飘飘这样的词。
她不禁一笑,“汉人的衣裳喜欢宽袍大袖的,使臣过奖了。本宫召使臣前来,是有话要问的。”
这就进入正题了。
葛尔丹朝她身旁的女子望了一眼,那女子眼观鼻鼻观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
显然,陈文心也不打算介绍她。
会是什么人呢?
上首的陈文心已发问了,“葛尔丹今年多大年纪了,可娶过亲么?”
原来叫他来,是要打听他的?
葛尔丹越发心情好,笑道:“我们大汗今年二十九,没娶过妻,倒是大帐周围围绕着小帐,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那几个准格尔使臣听了都哈哈大笑。
陈文心脸色沉了下来,盯着葛尔丹的眼睛不说话。
笑声渐渐停了下来,一时殿中气氛有些森冷。
大格格看向陈文心,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臣那句什么大帐小帐的,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他们都笑,为什么勤额娘忽然脸色难看了下来?
葛尔丹见气氛不对,忙离座起身,行礼道:“粗人冒犯娘娘了,还请娘娘莫怪,这只是一个玩笑。”
陈文心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下来,她是随皇上去过科尔沁草原的,知道草原人的大帐小帐是什么意思。
大帐是草原部族可汗的帐子,可汗的嫡妻是可以住大帐的,其余所有姬妾女奴都只能住围着大帐的小帐。
这是便于随时临幸的意思。
方才他说葛尔丹的大帐周围,小帐像星星那么多,意思就是葛尔丹虽然没娶嫡妻,但是他的女人像星星一样数不清。
这句话由他一个使臣对一个嫔妃说,既狎昵,又不敬。
故而陈文心沉了脸。
既然使臣已经郑重道歉了,她也就丢开手去。
葛尔丹见她面色好了些,难得正经地说道:“我们可汗是草原的雄鹰,是准格尔最威猛的一头狼。他的心思没有放在女人身上,而是放在更辽阔的草原上!”
陈文心淡淡地撇开话题,“行了行了,不用为你们可汗歌功颂德了。本宫一介后宫妇人,哪里听得懂这些。”
她其实很想回答使臣,所谓的更辽阔的草原,就是屠杀土尔扈特部全族?
是不是有一天,葛尔丹得到了更辽阔的草原后,就想得到更广大的中原地区了呢?
可她不能这样回答。
皇上尚且在忍,在等待时机,她岂能因为一时口舌之快,让准格尔部警醒。
葛尔丹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
他心里就是有种感觉,陈文心不是听不懂,只是不想谈。
看来,她不仅是一个空有美貌的后宫嫔妃,更是一个有头脑有见识的女人。
这让葛尔丹心情振奋。
他想要的汗妃,就是像陈文心这样的女人!
陈文心撇开话题后又继续问,“本宫是和硕静恪公主的养母,想必使臣也知道。公主出嫁后,本宫就是你们大汗的长辈,问些家事也是应该的。”
大格格坐在一旁,听了这话格外感动。
底下葛尔丹撇了撇嘴,陈文心比他年纪还小许多,这就压了他一个辈分了?
无所谓,草原人不讲究这个,母女同娶也不奇怪。
他嘿嘿一笑,“原来勤妃娘娘想知道这个,我知道大汗许多的家事,都可以告诉娘娘。”
“大汗的阿布在大汗十五岁那年就过世了,额吉殉葬了。大汗有一个同母的兄弟,还有两个隔母的,前几年因为反叛都被大汗杀了。”
“大汗还有几个姊妹,都嫁给部下了,平时很少往来。别的亲戚就没什么了,至于那些小帐,一个有名分的女人都没有。”
陈文心点点头,他说的这些和皇上派探子查到的差不多,只是更加详细一些。
那些女人都是侍妾,连个侧妃什么的都没有,这样大格格嫁过去处境会更好些。
但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说到。
陈文心看了大格格一眼,问葛尔丹道:“葛尔丹对妻妾好吗?”
什么?
葛尔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文心竟然当着众人的面,面不改色地问出这样的话。
这绝非是她作为一个宫中嫔妃的身份问的。
而是她当真疼惜出嫁的公主,怕她受委屈。
他略顿了顿,道:“勤妃娘娘放心吧,我说了,大汗的心思不在女人身上。”
心思不放在女人身上,所以不会去迁怒,但也不会去爱。
不管会不会发生战事,葛尔丹不会去管大格格的身份,只会把她当做政治联姻的汗妃供着。
仅此而已。
陈文心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心道这使臣木塞颇有眼力见,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爱不爱,那是葛尔丹和大格格的缘分,强求不得。
只要他日战事发生,葛尔丹不会迁怒于大格格身上,那她就放心了。
她朝大格格看了一眼,后者显然也领会了意思,眼神中透出一股少见的坚毅。
她是为了大清江山去和亲的,是为了大清万千子民去牺牲的。
能保住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赐,哪里指望得到什么爱呢?
她身份尊贵,陪嫁的人也会有数百之众,她的日子不会过得艰难。
更何况,勤额娘教过她的,要反抗。
她能反抗管教嬷嬷们,将来遇到任何的恶事,她也一定能奋起反抗!
陈文心放柔了声音,对葛尔丹道:“都说草原汉子实诚,果然不假。本宫要多谢使臣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葛尔丹看着她一颦一笑,美若谪仙,哪里还有心思藏奸?
他心爱的女人打听他的事,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笑着道:“娘娘客气了,我们草原汉子就是这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娘娘将来就知道了。”
陈文心眉头轻蹙,总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一时又想不到是哪里怪异。
她又觉得这个木塞未免太配合了些,怎么把葛尔丹的私事全都告诉她?
草原人都这么不敬重自己的大汗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抬手广袖如蝶翼,一挥蹁跹。
“本宫要问的也问完了,就不打扰诸位使臣退下歇息了。对了,方才的龙井贡茶,包上两包给使臣带回去。”
陈文心说罢便离了座,携着大格格,先行走出了偏殿。
“且慢!”
葛尔丹追着她出去,白露等人看见高大汉子飞奔而来,都有些慌乱。
“大胆!你想做什么!”
葛尔丹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别忙!”
他笑嘻嘻地问陈文心,“能和娘娘私下说句话吗?”
陈文心眉头微蹙,果断地拒绝了他,“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在这说罢。”
葛尔丹自讨没趣,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
陈文心越发觉得古怪,这个使臣是被点了笑穴不成,怎么见了她就笑个没完?
他那双狼眼像是天生用来发狠的,可不像用来傻笑的。
葛尔丹摊了摊手,朝她身边的大格格看去。
“我只是想问,这位就是圣旨上的和硕静恪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