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所谓的极雅的事,原来就是去看黄河。
德州处于山东北部,为黄河下游。黄河经过西面的河南之后,水势转缓,到了此处已经没有什么看头了。
皇上领众人登上了一道堤坝,初春时节,堤上野花盛开。
陈文心身着汉人女子的春装,橘红色绣仙鹤对襟,靛蓝大摆襦裙。她梳着简单的朝天髻,只戴几叶细碎的珠花,面上覆着一层白纱。
她看向脚下宽阔的河面,黄沙滚滚的河水平静地向下流淌,偶尔卷起一点小小的漩涡。
初春雪化,连着泥沙也冲化下来了,河水较平时更为污浊。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雅事。
黄河是不能看水的,因为水过于浑浊。
但可以看势,黄河的第二段流经陕晋地带,由于落差大水流速度快,会形成十分澎湃的撞击之势。
那般气势,才显中原大河风范。
皇上看那花草茂盛的程度,便道:“德州这段堤坝,想来是稳固了几年了。”
“正是前年河南巡抚靳辅,领旨修堤时所造。”
王熙蹲身细看花草覆盖下的堤坝,“这一二年来,德州此地并无大型水患了。”
堤坝浇筑坚固,距离河面足有六七丈高,这种程度在沿河地区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很安全了。
河南巡抚靳辅,是皇上极为倚重的河官,主持修建了多地的堤坝。
先是挑下游清江浦至云梯关河身淤土,用“川字沟”法挖深河底。就河心取土筑两岸大堤,用束水刷沙法治理下游,引导黄、淮入海。
又疏浚自云梯关至海口百里河道,把浚、筑两事统一起来。后又于砀山毛城,徐州王家山,睢宁峰山、龙虎山等多处建减水闸坝。
皇上对他的束水刷沙法深以为然。
所谓束水刷沙法,就是平日闭闸束流,遇大涨则启闸分泄,分引黄水注洪泽湖。
陈文心听了也很赞叹,此人确实有治河之才,疏与堵结合,因地制宜。
黄机上前道:“夫人有所不知,这靳辅……他原是河道总督,受命治理黄河。谁料康熙十九年,洪峰暴涨,靳辅的束水之策更是加大了洪水流量,黄河决堤冲毁了明祖陵。”
她惊讶道:“那前明遗老,岂能放的过他?”
皇上重用汉臣,对前明遗留的臣公皆有抚恤善待。这些人要是闹起来,那也是不小的风波。
王熙笑道:“的确放不过他。这不,靳辅如今只是河南巡抚,而非治河总督了。”
陈文心默默翻了一个白眼,不是总督,还不是在干着总督的事儿吗?
不过如今看德州的情景,靳辅这一二年来,一定吸取了教训,做得比从前更好了。
“实际上,康熙十九年雨水连绵,洪峰暴涨也是人意难以预料之事。”
皇上是替靳辅说公道话,他的治河思路是 皇上听过以后,和臣公们反复商讨才首肯的。
照理说不会出错,谁料天有不测风云。
皇上四下看了一番,又道:“要是沿河各地,都能像德州的堤坝修得这样好就好了。”
三藩作乱之事已经平定,皇上现在最关心的政务无疑就是治河了。
治河,不但是为了沿河百姓的生命和财产,更重要的是疏通河运。
康熙十六年,皇上派出十万大军在南方与三藩叛军大战,胜负未卜。谁知黄河大涨,四处决口,险些误了粮草输送。
皇上自那刻起才明白,河运若不保障,南方的土地就很难掌控了。
众人心知皇上心系治河,可是靳辅治河的时间不过短短三四年。要想做到处处堤坝严整,黄河不溃,还需要时间。
陈文心知道众人不好开口,只好由她来安慰皇上。
“夫君莫急,心急吃不着热豆腐。只要方法用对了,河运畅通指日可待。”
陈文心忽然冒出一句里语来,皇上的心思被她打了岔,笑道:“那今儿晚膳就吃豆腐。”
众人听了都发笑,皇上问道:“李德全,你昨儿说那席面是哪里叫来的,什么酒楼?”
“回老爷,叫做孔家酒楼。”
皇上道:“那晚膳就去孔家酒楼用吧,过过百姓的生活瞧瞧。”
李德全神色一凛,暗道不好,声音却一如往常。
“是。”
到外头吃饭,他得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来注意皇上的饮食。这要是有什么不干净东西,把皇上吃出个好歹来,他万死莫赎啊……
陈文心没有注意到李德全的神色,“想来这酒楼老板,是孔老夫子的本家,又正巧都是山东人氏。”
她笑着,忽然想到孔子有个孔老二的诨名,盖因他是家中排行第二儿子。
“二哥!”
她唤陈文义。
众人不由得想起昨儿那卖饼的汉子他们说的,大哥王八二哥龟,就数三哥是好人。
此刻再听二哥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
陈文义迅速反应过来陈文心叫他的意图,他的薄唇嘴角一抽,说不出话来。
皇上发现,陈文义有一点和陈文心很像。
他们都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多话。
陈文心这一路活泼得很,和宫里大不相同,大约是因为微服出巡无拘无束的缘故。
她和王熙、黄机等人也能说得上话,就连皇上不太待见的吕宗也是如此。
陈文义就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在面对陈文心的时候,会露出笑容来。
王熙和黄机是当朝重臣,二品大学士,他们似乎对陈文心颇有好感。皇上心中暗喜,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德州河段的河堤坚固,皇上心情愉悦,下了河堤众人就直奔孔家酒楼。
小李子先行一步,回到他们住的小院取皇上在外用膳的一应用具。
马车行过街面,昨日那卖易头饼的粗壮汉子却不在了,只有卖包子的小贩还在叫卖。
“豹子馒头斗傻宝!”
马车行到一处两层铺面的酒楼,上头挂着高大的酒招子,正中一张乌木色匾额写着四个行书大字——
孔家酒楼。
这酒楼名儿起得真不怎么样,按照他这起名的格式,古董锅就应该叫陈家涮羊肉。
陈文心想起电视剧里最常用的酒楼名字,悦来客栈。这孔家酒楼,还真不如叫悦来酒楼呢。
京城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叫做福隆堂,这名字就大气多了。
小李子先进去,不多时,一个头戴瓜皮帽的掌柜模样的人出来相迎,对着皇上拱手作揖。
“京城来的贵客,里面请,里面请。”
酒楼做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掌柜的什么人没见过?只看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这对夫妻,气度不凡,龙章凤姿,便知非富即贵。
再看这一行人的穿戴打扮,就连婢女的衣裳都朴而不拙,暗藏奢华。
这是真正的贵人。
等闲的富人是穿金戴银的,越贵重越好,只差没把金锭子戴在脑袋上了。
面戴白纱的女子由两个婢女搀扶着,婢女头戴精致的赤金钗,她却只戴珠花。
可见那珠花是绝不会比赤金廉价的材质。
“有劳掌柜。”
皇上笑着回应,看起来倒真像个八面玲珑的商人。
掌柜直接把众人送上了二楼,楼下是大堂,二楼是雅间。这一行人可不像是坐大堂的身份,况且还带着一位风华绝代的夫人。
一个不露脸都美得令人心摇的女子,若是摘了面纱,当不知是何等美貌?
在楼下大堂坐着的食客见着进来的这一行人,个个青袍男子身躯高大矫健,一看便知是武艺超群之人。
他们簇拥着当中一对华服男女,让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陈文义跟在最后,他将部分人手安排在酒楼的周围查看,以免有歹人袭击,措手不及。
待陈文义一踏进那酒楼,大堂下的食客开始骚动起来。
“我说,那个小哥是不是女扮男装?怎会生得这样俊美?”
“瞎说,哪有女子生的这样高大的,分明是个男子!”
陈文义跟陈文心一样,皮肤白得晃眼,叫人难以忽略。
所以陈文心很有自知之明地戴了面纱,可陈文义是个男子,总不能让他也戴面纱吧?
“咱们德州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快去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儿郎?”
陈文义听到这句话,登时停下了脚步。
叫这些人胡乱打听,影响到皇上的安全,倒是不美。
他目光转向声音的来处,看见两个身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的男子,一派脑满肠肥的模样。
那两个正肆无忌惮说话的男子见着他看过来,一时有些惊讶。
陈文义唇角勾起,一手提起手中的剑,在眼前示意了一下。
另一手五指并拢,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两个男子后背一阵发寒,连忙低头噤声。
这个人佩剑的,他们可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