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说道,陈鬼脸所在的破棚小舟,不知在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的驶离了码头,漂浮在一片浓厚的迷雾之中。而舟上的猫脸老太恰在这时抓住了陈鬼脸的脚踝。
至于为何会有此番凶险经历,要问那一切缘由,皆是因黑猫作祟引起。
自古民谚传闻曰:“黑猫通灵,黑狗辟邪。”
说的就是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黑猫,天生就有连通阴阳两界的能力。
特别是在撒纸开路,轿抬出殡的时候,更是严禁黑猫靠近棺材。
那破蓬小舟上的黑猫,已在太湖边上不知修炼了多少个年月。
日子一久,便通了人性,有了神识。
即便如此,猫仍旧是猫,无论如何修炼,都是改不了馋荤腥的习性。
这黑猫便是实在招架不住心底的馋虫,这才思量出一条妙计。
那便是从周遭的新坟圈子里,抛出一具鲜葬尸身。然后使出连通阴阳的手段,使其诈尸,为自己所用。
故而陈鬼脸看到的船头老太钓死鱼。
实际就是黑猫控制老太尸身执杆垂钓,又让老太魂魄在水中挂鱼,这便是死鱼正口的由来。
也是因为黑猫通了幽冥,这才使得陈鬼脸迷失在浓雾之中,辨认不得方向。
陈鬼脸此刻被猫脸老太抓着,当真觉得无比晦气。
可事已至此,又当作何。
只能连忙使出《虫经》中的“阴阳指路决”,在无尽的迷雾湖面上,定了开、休、生、伤、杜、景、死、惊这八门方位。掐住三指三段,推演来路去路。
“丈二门斗偏几许,八门方位定生门。”
陈鬼脸勉强定了方向,便操起船杆,直插到底,使着巧劲儿向后用力一撑,带着小舟朝生门而去。
可是随着船摆摇晃,那猫脸老太的手,竟一点点的从脚踝处,慢慢向大腿根摸来。
陈鬼脸是连忙蹬腿,可无论怎么使力,都是抖落不去。
陈鬼脸登时暗暗叫苦,心说这老太怎会有如此癖好,专奔着小爷的下三路使劲儿。
就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陈鬼脸看那雾气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艘船的轮廓。
那船头处悬着一盏微弱油灯,摇摇曳曳的由远及近,正向着这边靠拢过来。
陈鬼脸撑杆立于船头,当然看得真切,顿时惊喜言道:
“乌篷船!是张巧手?”
在此之前,陈鬼脸心中对张巧手这人有过无数的外貌幻想。
毕竟此人可是盘州城中大名鼎鼎的能人异士。
就算年事已高,不似当年。可无论如何,也会是个气宇轩昂模样,生得一双巧手,也必是无所不能。
可那乌篷船上站着那人,却是身形佝偻,双目红肿无神。只见他左臂单手撑杆划水,右胳膊蜷缩扭曲,紧紧贴在胸前。没有一丝英气神色,反倒像是恶疾缠身一般。
那人只是瞥了陈鬼脸一眼,对其气愤说道:“无知后生,擅入黑猫八爷的盘子。亏我今夜在湖心钓鱼,方才瞧见,否则你这后生,非得困死于此不可。”
说完,那乌篷船已靠在破棚小舟的旁侧。
接着那人拾起一个鱼篓,里面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鲜鱼。
虽是面带不舍、满不情愿,拿在手中迟疑良久。可还是面向小舟破棚之上,大声言道:“这篓鲜鱼孝敬八爷,还请八爷收了神通,放这后生一条生路。”
陈鬼脸听罢,这才知道那黑猫原来没走,而是一直蹲在小舟的棚顶。
陈鬼脸顺势朝着上方的破洞向外看去,正和那黑猫八爷来了个四目对视。
黑八爷“喵呜呜”一叫,对着陈鬼脸露出尖锐獠牙,好似心有不满。可碍于那篓子鲜鱼的诱 惑,没有过多发作,只是伸爪捋了捋胡须,跳脚蹦到鱼篓旁边,叼起篓上的提手,一个闪身就消失在迷雾之中。
就在黑猫八爷离开的瞬间。
周遭的迷雾立即散去,原本紧握陈鬼脸大腿的猫脸老太,此刻也褪去了满脸的黑毛,变成了一具平常不过的安详尸身。
陈鬼脸只是轻轻一抖落,老太的手便无力的耷拉下去,再也没有一丝纠缠。
此时天色已是蒙亮,破棚小舟轻轻荡在码头,哪里有迷雾之中漂泊不定的迹象。
陈鬼脸心下了如明镜,知道此局已破。再看乌篷船上这人,虽是其貌不扬,可言语谈吐均是不凡。
而且其中细节,均和算命瞎子说言极其吻合。
于是拱手抱拳,略施一礼,试探言道:“多谢高人解围。敢问阁下可是盘州巧手,纸人张?”
张巧手苦苦钓了一夜的鲜鱼,刚刚为解陈鬼脸之围,而送给了黑八爷,当然没有一丝好的脸色,只是礼貌性的回了一句:“正是。”
说完便弓着身子,来到岸上,独自坐在一颗古樟树下,兀自揉 搓着自己蜷缩的右臂。
陈鬼脸见状,急忙凑了上去。
之所以如此,当然不为别个。只是想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探探“小人儿贴花黄”的深意。
可张巧手老脸拉得是又臭又长,丝毫没给陈鬼脸说话的机会。
而是率先言道:“后生切勿多言……”
话还没说完,张巧手那蜷缩右臂,就一阵剧烈抽 动,疼的他是龇牙咧嘴,神色精神不免又苍老几分。
过了好一阵,抽 动才算停止。
张巧手这才咬着牙关继续说道:“一事一报,有始有终。故而做人做事也是一样,既要有头,亦要有尾。”
陈鬼脸眼神左右闪动,饶是精明如此,也未能明白张巧手这话的深意。
“没听懂?”张巧手追问。
陈鬼脸谦虚点头,“还请先生言明。”
“去到城中,将老太尸体在破船上的事,告知衙门官府。让他们派人前来,将其妥善安置,切莫让其曝尸舟楫之上。这就叫做人做事,有始有终。明白了吗,后生。”
陈鬼脸听完,连连点头称是。
于是撒开双腿,一路狂奔到盘州城里。
且不说陈鬼脸如何报官,如何殓尸安葬。单说陈鬼脸办完一切之后,提了一笼湖虾馅的小笼包子,趁着热乎劲儿,一溜烟的奔回老樟树下。
幸而看见张巧手还在原地,并未走远。
陈鬼脸这才长舒一口气,恭敬递上小笼包子,笑嘻嘻的说道:“昨夜先生舍鱼救命,我自当有所表示。按先生的话讲,这叫有始有终,有头有尾。”
张巧手听闻,抬起浑浊眼眸,仔细的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鬼面小子。
虽是未有言语,但手上却接过了小笼包子,左手拿起一个,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果真是热气腾腾,不但皮薄馅大,还能爆出鲜甜的虾汁儿。
张巧手心底满意,嘴上也不含糊。只是几个回合,便将一屉包子杀得个片甲不留。
陈鬼脸见时机成熟,于是凑到张巧手身边,与他一同坐在古樟树下。
“先生,我有一事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
“先生可知,做个小人儿贴花黄,这句何解?”
殊不知陈鬼脸话音刚落,张巧手顿时呆愣当场,眼神不自主的望向太湖,满是回忆神色。
“先生……?”
过了好一阵,陈鬼脸见张巧手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当即小声出言,唤了一句。
张巧手这才猛然惊醒,像是刚才做了一场大梦,眼眶微微泛红,汹涌着点点泪光。
“小人儿贴花黄吗?”
“那是一种剪纸人的技法。”
“也叫剪阴人……”
张巧手好似喃喃自语,又好似对着陈鬼脸袒露心声,娓娓道来自己的往事传奇。
话说那张巧手,祖上十八代都是靠剪纸为生。
故而每一代的香堂把头,都在盘州城里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唤作“纸人张。”
只因张家一脉的剪纸手艺有如神技,特别是裁剪纸人,那真是惟妙惟肖,点睛成真。
之所以能有如此高明手段。
那便是张家裁纸的十字秘法口诀。
口诀曰:“随浪裁方纸,一剪定阴阳。”
何为随浪裁方纸?
说的就是张家的所有裁剪工艺,全部都是在太湖的乌篷船里,随着湖波荡漾而成。把无形的波浪,化为有形的剪纸,正可谓浑然天成,巧中有神。一剪下去,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世间无二,堪称绝技。
至于一剪定阴阳。
说的是剪纸技艺,一是讲究个下剪无悔,一剪定乾坤。二是方纸一张,剪刀下去,留下为阴,剪掉为阳。所有的视觉表现,都在这一阴一阳的交错之中。
等到了张巧手这一代,也是凭着此番技艺,在盘州城混了个响当当的名头。无数商贾富庶,皆是一掷千金,为求张巧手一作。久而久之,竟成了盘州城上层人士风雅攀比的手段之一。
正所谓:“人有一技傍身,定有非常爱好。”
这张巧手平日以来,不爱好别个,单单对钓鱼情有独钟。
真可谓是无鱼不欢,视钓如命。
每日除了随浪剪纸,就是在乌篷船里长夜掌灯、垂杆钓湖,也是悠闲自在。
直到九年之前,中州地界因旱魃作祟,数月以来滴水未降,堪称大荒之年。
太湖也因干旱缘故,水位大幅降低。
很多不低不洼的地段,大片大片的裸 露出湖床。无数游鱼搁浅在泥沙滩涂之上,胡乱扑腾,坐以待毙。
张巧手一连数月,皆是无浪裁剪、无鱼可钓,自然是苦恼不已,急需发泄。
一日晌午,闲来无事。
张巧手围着太湖踱步散心,恰好瞧见湖中一处小泥泡子里,蜷伏着一条巨大的黄鱼,约莫有牛犊大小。
这鱼生得厚唇厚鳃,肚大尾圆,周身鳞甲,在毒辣日头下闪着金灿灿的光泽。
正是:“一跃龙门鱼化龙,无水无雨怎修行。”
却说这张巧手看到巨鱼搁浅,定是两眼冒光,殊不知这一时念想,却葬送了一代巧手工艺。
至于为何如此,且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