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危将自己孤身闯入魔域,第一次面见魔尊之时的场景与刚刚得见魔尊之时的细节一点点清清楚楚讲给了师尊听。
由于篇幅太长,中途不得不点了第二支香。
另一旁的妙谨真人静静凝神细听,在听到清危描述起那个仿佛黑雾一般,容纳七情六欲,尘世之恶之后又变化成空洞混沌的黑雾之后,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是说,你无法感知到那个东西,却又好似十分熟悉?”
清危应了一声,那边的师尊沉默了一会后道:“我曾去过司命殿,查看过沧澜界万年之内的命簿,也曾入地府查验生死簿,无论我如何寻找,都没有查到魔尊的一丝痕迹,我也曾怀疑过是否他出身天界,但是仙籍,神箓都查无此人。”
妙谨真人淡淡道:“非神非仙,非妖非人。”
“那便只能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了。”
“生而为魔,呵,还真是生而为魔。”
清危平静的语气中带上一点沉重:“师尊,我还是觉得他出身沧澜界。”
妙谨真人:“你确定吗?”
清危:“只是一种感觉,他好像对很多事都不甚在意,仙道也好,魔道也罢,都不曾被他看在眼中,他早可以超脱下界却迟迟不肯离去,却一直不曾有过动作,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但魔道颠覆一界的野望他也并不在意,群仙覆灭魔道他也不放在眼中,三千年岁月,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说到此处,他声音带上一点迟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与我有些渊源。”
那头的妙谨真人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久到清危都以为他又被师祖拉走了,那头才传来妙谨真人的叹息:“徒弟,为师还是去求求师祖,让你直接飞升上来算了,到时候咱们师徒一块听你师祖讲道,你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到时候记得给师尊做掩护啊。”
清危→_→
“师尊难道已经证道地仙,还真是喜讯。”
妙谨真人在那头气急败坏:“就差一点,一点知道吗,重修仙途当然要稳当点,你师尊我是在求稳。”
片刻后,他又怒道:“你这孩子,叫你上来就上来,在下面逞什么能呢,我那个徒孙,叫明虚的那个不是就挺不错吗,快点传位,那么一大个上清在那摆在着也灭不了门,别磨磨唧唧了。”
清危轻笑:“师尊,我当年可是立誓要打败魔尊的。”
妙谨真人懊恼道:“我就不该听你师祖的,她一直后悔没在入门的时候给我竖立一个远大目标,我当年轻易就得偿所愿的修行路没什么动力,慢吞吞修到地仙之后直面魔尊境界跌落,心障横生,现在都没入地仙。”
“所以我当年养你的时候就让你把魔尊视为对手,但是没让你真和他打起来啊。你师祖一直在骂我,说当年护仙盟的目标不应该是魔尊,而是魔道,徒弟啊,如果我没猜错,魔尊真是……”
“你师祖,我,再加上你,咱们上清全加起来也打不过啊。”
清危平静道:“师尊,你曾说过,修剑道就要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又怎能贪生怕死呢。”
那头妙谨真人的语气愈发激动:“你师尊我又不是剑修,当年看你不爱读书只喜欢剑就随口说几句听起来很厉害的话鞭策你读书而已,徒弟,这可不能当真啊!”
清危无奈扶额。
“但是师尊,我因果缠身,至今也无解脱之法,不得飞升。”
“这个,这个……”师尊支支吾吾一阵,咬牙道:“你就用断念剑决把因果一剑斩断,我留在上清的那把清泙剑看到没,就那把剑,我们祖师当年从上界传下来的剑,那把剑不沾因果。”
清危只好笑:“师尊,我也不会去斩因果的,因果循环,此乃天理。世间有因必有果,我既因果缠身不得解脱,自然是曾亏欠良多,既有亏欠,就必要偿还。虽然师尊当年说的剑修之道是在胡编乱造,却并非没有道理。修剑者怎可一再躲避灾劫,若无直面劫难迎头直上的心性,我这剑与烧火棍有什么两样。”
那头的师尊嘟囔道:“烧火棍没这么利,现在真是长大了,敢和师尊顶嘴了,我还记得你当年小小一团跟冰山一个样,我对你天天念叨也不见你回我几个字,吓得我还以为自己医术不精没看出你是个哑巴,连着两天天跑了十三次枯荣殿,善言子看见我就躲。后来本想给你找几个亲传师弟师妹,但是每个都被你身上的冷气吓的哇哇大哭,直说不要做我徒弟。”
妙谨一叹:“那时候的小冰山团子多可爱啊,天天捏脸也只会瞪着我,不喜欢吃辟谷丹就直接扔了,食堂的菜也一口不吃,我还得一天三顿带你去吃福仙楼,如果不是你师尊我家底丰厚还真养不起,就是你连吃一年之后吃的白白胖胖,滚瓜溜圆,师妹们都爱过来捏脸了。”
清危手在剑柄处摩挲。
妙谨真人又说道:“徒弟啊,别一直死犟着不动了。我当年是想着让你等你长大再替我报仇雪恨,但是我上来才发现,当年的事其实各方都自有默契,魔道之事也早就有了定论,他没有对群仙下死手,我们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恨。”
清危淡淡道:“若是真的无关,你也放下了这场恩怨,为什么你至今还是人仙。”
妙谨一时语塞。
他怎么可能放下。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他从小顺风顺水,天资气运心性皆是上上之选,纵然有过红尘人间的经历,也明晰人世情仇,但是他始终站的太高,太高。
他从未经历过拼尽一切,破釜沉舟,耗尽所有依旧面临连碰触也碰触不到的绝望。
两仪微尘大阵,先天一气请太清神符为阵眼,分生死幻灭晦明六门,可化微尘之地为宇宙洪荒。阵成之时死生幻灭同泡影,两界等微尘,阵中自成天地,可近可远,可大可小,咫尺天涯,微尘之地也成宇宙洪荒。一旦迷失,永不得脱。
两仪微尘大阵是一个实打实的困阵,为的就是困住魔尊,让真正的杀手锏一击毙命!
但是那个杀手锏却再也没有使出。
因为魔尊一只手撕开了两仪微尘大阵,强大的法力震碎请太清神符,正在运转阵法的群仙当场反噬重伤,被魔尊全部所杀。
唯剩下一个妙谨真人,但妙谨真人重伤反噬,心障横生,修为大跌。
当年魔尊那以绝对力量强横撕开两仪微尘大阵之时的姿态,那无论如何拼命燃烧自身修为也无法触及其衣角的无望,成为他心中不可磨灭的阴影。
仇恨,愤怒,不不不,这些都不是。
是绝望。
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希望。
所以他更不希望清危去面对那个人。
从垂髫小儿到剑道至尊,妙谨在清危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
他人生最为灰暗,最心如死灰的那段岁月,是清危支撑着他走下去,是清危给了他新生和希望。他只有清危一个弟子,如珠如宝,把一个本该除剑之外一切随意的糙汉剑修养成精致的高岭之花。
对付魔尊是很重要,但是徒弟更重要。
“放心吧,师尊。”
他听到弟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笑意。
“我总感觉,他不会对我动手。”
清危话音落下,联通上界人间的明神香已经燃烧殆尽,只余烟灰,妙谨真人急的挠墙。
他唯一的亲徒弟啊!
突然,他飞快往内殿窜去,路遇几个零零散散走出的仙人也没时间打招呼,整个人如同一阵风一般,瞬间窜进了后殿。
定悬真君,又号灵娘娘,为斗姆娘娘麾下星君,上清派五代祖师。
也是妙谨真人的母亲。
灵娘娘唯有妙谨真人一个儿子,妙谨真人又自小聪明伶俐,天资超群,虽说散漫活泼些,也是心性纯良,修行刻苦。
灵娘娘对独子一向是有求必应。七百年前沧澜界魔劫汹涌,她本想历练儿子一番,便让他下界转世,除魔卫道,却未曾想,儿子竟然被心障所困,心境有损。
更未曾想,儿子的心障居然是她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做多余之事的魔尊,上面的道祖天帝已经就道统一事商谈好了,你们倒是把自己坑了,她甚至都以为儿子和群仙都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了。
她本不想干涉妙谨真人的修行,却实在无法眼看着他撞上铁板。
修行中人,最怕的只有魂飞魄散。
哪怕魂魄堕入轮回她大不了派人下凡点化,接入仙门,一世不成就十世,百世,总会有超脱的一日,但是魂飞魄散就什么都没了。
那个疯子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他甚至大闹地府,炸毁了阎罗殿,打穿了忘川河,阴土都崩碎了一角。
灵娘娘看着飞速窜到云床前的儿子,心下暗叹。
妙谨真人弯腰深深一礼:“愿母亲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灵娘娘瞟了他一眼:“说吧,什么事。”
妙谨凑到母亲面前,眼含期盼:“母亲,您知道,我在沧澜界有个弟子,他呢,已经修成地仙五百年了,只是身上一直有大因果,无法飞升,您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把他提上来啊。”
灵娘娘皱眉道:“是你那个名为清危的弟子吧,他既然因果滔天,还因果便是,天地自有其秩序,当他还完因果清静自在之时自然无处不可去。”
妙谨小心翼翼道:“不能直接带上仙界吗,您不就带我回来了吗?”
灵娘娘极其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她竖起一根纤纤素手戳着妙谨的脑门。
“我当初能把你提上来是因为你在天庭有仙籍,我是你生母,天庭册封的星君,你又是受天庭法旨下凡,以为随随便便就能从下界提人吗?天规戒律背熟了没有!”
妙谨真人抱着头,这才老老实实道:“如果只是他欠别人因果,哪怕欠的是整个沧澜界我也不会起这个心思,大不了道化天地,总能还清。但我总觉得,他身负的因果来自魔尊。”
妙谨苦着一张脸:“欠那个人因果,徒弟全副身家赔进去也不够啊。”
灵娘娘闭目沉思,半晌后然后对他道:“你不用管这些,回去吧。”
妙谨目光疑惑地看着态度大变的母亲。
灵娘娘不为所动,盘坐在云床上,宝相庄严,神辉灿烂。
“他不会有事,那是他的劫难,深陷劫中,唯有自渡。”
妙谨真人还想说些什么,灵娘娘声音恍若神谕,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弟子不会有事,但是你再不走,就会有事。”
妙谨真人干笑着退出殿中。
殿中,灵娘娘垂下眼眸,一声叹息从唇间溢出。
“因果缠身,不是只有亏欠别人,还有可能,是别人亏欠于他,他又亏欠于此人,最后因果纠葛,杂乱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