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脸上挂着俞喻之初见他时那番微笑,笑意不达眼底,温和虚假。
那笑依旧是对着她。
商陆和死对头变盟友,这样快的转变,俞喻之都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商陆与柳世宗、徐倧站在一起,俞喻之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于神识中问施晏温:“这你打得过吗?”
等了半天等来他一句语轻的反问:“我若说我能灭了灵梦,你信吗?”
俞喻之很诚实:“不信。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对灵梦的厌恶吗?依你的性子,能灭的时候早灭了。”
施晏温却轻笑,道:“对。现在还不能罢了。”
俞喻之没听明白,怎么一下能一下不能的。
商陆和柳世宗几个人要去找岁安,商陆似是念在那互帮互助的情谊份上,友好朝她问:“俞家主是否要跟我们一同前去?”
这一声俞家主惹得俞喻之眼角一抽,换个阵营果断换个称呼。
话落,他目光却落在俞喻之身旁。
“不了。”
“不。”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不同的是,俞喻之是对商陆说,而施晏温是在神识中同俞喻之言。
话一出,俞喻之都忍不住一愣。
难得,她能跟施晏温想一块去。
商陆并未强求,他起初挟持余喻之,是因她能感应到棺葬花的存在,如今他已知晓棺葬花在那个叫陈岁安的恶鬼身上,那便不再需余喻之相助,邀请同行,是为了好好看住她。
他眸光从余喻之身边滑过,与柳世宗一行人往枯木林更深处走。
柳世宗虽是半神,可那个施晏温才是这其中最难对付的。
他真正的实力,商陆竟窥看不出。
余喻之将施玥交于问剑宗弟子,待他们彻底离开千柩灵墟,才缓缓呼出胸中闷着许久的悲戚。
周子行死了,可千柩中魂灵依旧不能安息。
这样厚重的怨,沉淀六百年之久,哪能得到阴间魂气指引呢。
“我们该去哪?”
余喻之望着周遭一地折落枯树枝,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她们现形之所,许是法阵破碎,这也随之摧毁,她们无法借着枯木再现形。
“等他们找到,我们跟上就行。”
施晏温半阖着眼,面色浮着几分苍白,余喻之才想起,似是将那块黑玉给了她之后,他的气息便几不可闻地微弱几分。
许是现在与他面对面站着,她能看清他眼睫病恹轻垂,才察觉他的异样。
她摸着腰间的温润黑玉,摘下,递给他。
“诺,还你。”
施晏温闻声看一眼,很快便道:“千魂未散,你的体质承受不住,出去再给我。”
余喻之见施晏温又冷冷阖上眼,暗自调整体内气息,她叹气道:“我有血银,不需要这个,何况,我觉着她们不会伤害我。”
“再说了——”余喻之见施晏温依旧未有所动,便主动上前,将黑玉的绳头穿过他腰间的革带,替他去挂那块玉。
气息相融间,施晏温错愕睁开眼,垂眸便见余喻之低垂着头,专心致志捣鼓手中的黑绳。
青丝随着她弯腰的动作落到肩前,却不遮她白净的侧脸,她眸光紧盯着那细长的革带,眼睫轻眨,未等施晏温反应过来,绳便稳挂腰间,玉落衣袂之上。
“我知道这是何物,地渊之物,世人知晓其有镇压邪祟鬼怪之效,却不知它能助魂体与身体洽和,稳人心魄。”
估摸着施晏温还未能与这具身体完全融合,所以那日在马车上,他的魂体不稳外泄,血银察觉邪祟鬼魅气息,便主动排斥他。
“你知道的倒不少。”
施晏温脸色似乎看着好些,唇色透着温润的红,淡言道。
余喻之欲言又止,最后望着他道:“...我学识不错,知道的肯定不少。”
她扯着自己的衣袖,嘀咕道:“就是不知道这商陆到底隐匿在何处,方才在地宫中气息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可他又未出千柩灵虚。”
俞喻之也是刚才想起这事,商陆跟那些红衣女子纠缠,地宫震动时,他破空离开,忽而鬼将的鬼魅气息就消匿得一干二净。
“在无界境中。”
施晏温说。
俞喻之蹙眉,按理来说,鬼族中一切阴鬼之物都不可随意调动神器之法才对。
除非——
“无界境是方家的,方褚用其来换哭横医治方砚书。”
原来无界境赐福入了方家。
可方褚已死,无界境认主,若是没有它下一任命定之主允诺,哭横又怎能继续使用无界境?
神器一般只与命格中有神性的纯良纯善亦或是骁勇无畏、大义大爱之人有缘。
若无界境命簿上,赐福下凡目的是让其守护方家,那下一任之主...
“俞家主?”
不远处的温声轻唤,让俞喻之转身看去。
施晏温也侧目。
竟是,方砚书。
他依旧身着那件白鹤绣文的衣袍,身形如雾,与之前不同的,他脸上的病恹之气已褪去,此时浮着的只是几分不实的苍白气息。
仔细看,他的身形也是不实的,能透过那一抹虚影看到他身后之物。
这已是鬼魂之身。
俞喻之怔愣望着他,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她往方砚书那靠近几步,才发现他眼眸暗淡无光,鬼魂之身,依旧不能视物。
“方少爷...如何识得我的身份?”
方砚书眼睫轻垂,面容平静,侧耳听周遭动静,闻言才温淡一笑,道:“我对气息很敏感,几年前与俞家主在城西的酒楼中碰过面,俞家主身上的熏香很特别,所以我有印象。”
“我们在剑宗内也见过面,不过那时,您是另一个身份。”
俞喻之惊诧,方砚书竟那时便识出了自己身份。
施晏温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方砚书。
“方少爷...为何会出现在这?”
方砚书已死,应跟着指引的魂气,前往生死门才对。
此时若还能在人间游荡,那应是还有未了之事,亦或有怨有恨,阴间无魂指引。
方砚书面露担忧,道:“我来寻我妹妹。”
“你妹妹?”
方砚希怎么会在千柩灵虚?
方砚书叹息。
问剑宗墨石被窃那几日,家中有书信来,说爷爷已逝。
方砚书悲痛不已,不顾阻虑,忙着赶回了方家。
那时方褚的尸体已入殡,方府上下被悲痛笼罩。方砚书目不能视物,但能察被风吹动的满檐白绫,恍然忆起上回白绫轻晃,还是母亲去世之时。
那时他坐在轮椅上,听着屋内炭火燃烧轻响,屋外风雪呼啸,吹着白绫扑打房梁。
满面泪痕,他只能忍着声哭,因为方褚就在门外,哄着那时哭成泪人的方砚希。
方褚下葬那天,方砚书在房中洗漱,方砚希来给他送药。
“待爷爷入土为安后,阿兄便早日回剑宗调养身体。”
方砚希将包裹药粉的纸拆开,替他倒在水中,待融匀,又将杯子放置他身前。
方砚书只是闻着,便知道杯中放了何物。
这药粉闻着像燃烧的木屑,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入口苦涩,却有甘甜回味。
他不知食了多少次。
“不必这么急,我知道我的身体,能恢复成这般模样,我已知足了。”
方砚书辨识着微弱模糊的影子,握住那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如今已能走路,再养息些时段,说不定能视物——”
方砚希已有哽咽之意,她垂首,“爷爷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我也希望。”
方砚书手搭上茶桌,摸索片刻便搭上方砚希的手,他掌心的暖意一下让方砚希红了眼眶。
她记着,以前方砚书的手脚总是冰冷,怎么都捂不暖。
窗外微寒的风拂过方砚希的脸,雪腻子在空中辗转飘落。
方砚书如旧温声细语:“以后阿兄会陪着你。”
他望向窗外,只觉脸庞微凉,喃喃自语:“阿兄会保护你。”
那话,被呼啸寒风掩着,跟雪一起落在隆冬。
方褚下葬不久,方砚书在家中呆了几天,同长辈们商议方家下任家主之事。
共议,于腊月之末,让方砚希接任方家家主之位。
回剑宗的头一天,方砚书在房中,小厮来报,医他的商先生想请他去院落中一查身体。
这是方砚书第二次见商陆。
他站在商陆院落外,却听到了方砚希的声音。
“我只是想我阿兄多活些时日,起码,让他能看到这人世。”
商陆:“你爷爷已将他余生所有寿命转给了你阿兄,最后一次,他嘱咐过我,不让你用此法。”
方砚希:“无界境,你若还想用无界境,那你就帮我。”
商陆似是无奈,道:“好。”
方砚书浑身颤抖,他视界中那点朦胧日光被眼泪模糊。
爷爷竟是为他而死。
如今他能感受这世间的一切,竟都是爷爷用自己的命...给他的。
方砚书从未那样痛心、悲愤、无助,他第一次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恨这破败的命。
头一次,他希望自己出生便死去。
方砚希送药至他房中那天,方砚书坐在窗边,默声望着窗外。
“阿兄,回了剑宗,好好照顾自己,隔些时日,我便去给你送药。”
氤氲热气从杯中冒出,熟悉的味道让方砚书鼻尖发酸,他低垂眼眸,执杯将那药,泼向窗外。
“你——”
方砚希错愕,眼睁睁看着窗外那些无归处的福寿,循着气息,重归她体内。
方砚书起身,晶莹滚烫的泪珠从他黯淡无光的眼底中掉落,隐忍着悲痛,他握杯的手发颤,脸色苍白。
“都在骗我。”
他胸腔剧烈起伏,无助紧闭眼眸,泪随之浸湿他的脸庞。
“为什么都要骗我?!”
杯盏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
“阿兄...”
方砚希红着眼眶,轻声唤他。
她缓步上前,扯住他衣袂,哽咽请求:“阿兄,我求你,你喝药好不好,爷爷已经走了,我不能——”
方砚书甩开她,他看不清,却执着地盯着那团模糊影子,一字一句道:“如若要用你的命来换我活,那我宁愿现在死。”
“出去!”
方砚希失声哭泣。
她站在屋外,隔着紧闭房门,他坚决的话语落在耳畔:“方砚希,你再去找他一次,你便不再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