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应该是温暖抒怀,醉人心脾,或许还应该带着微微的花香。但袁予犀站在这夏夜里,却只感觉到了阵阵寒凉,从骨缝密密麻麻的渗进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袁予犀离开圆圆的房间,来到院子里吃饭。圆圆被救回来之后,就被安顿在了方家。院子里的石桌还是那个老样子,但是现在人少了。
“其他人呢,只有咱们三个吗?”袁予犀问道。
“冬天、榴花和阿朱在阿朱那里吃饭。红鹿紫苏和竹旗在对面院子里。”方筑把汤端了出来,放到桌子上。方城伸手开始给三个人盛汤,放下碗之后,道:“人不齐了,大家坐在一起,只会难过,所以我就让大家分开吃饭了。”
袁予犀看着桌子上的三个菜三碗饭,想着之前这张桌子上的热闹场景。夏风未眠,而深秋已至。
妖物袭击事件之后,大家都沉默了好多。袁予犀养好了伤之后,只闷头练习,袁家的剑法袁家的舞蹈。袁予犀从小在天子山长大,自己的父亲又和袁家关系并不又好,所以,即使袁予犀姓袁,她对袁家对袁这个姓氏也从来没有过归属感。但是此时此刻,在云山小境这里经历了种种之后的现在,她却感受到袁这姓氏在自己身上打下的烙印越来越深。即使她依旧不想承认家族的联系,但是这剑法这舞蹈,都是从家族里来的。这是袁予犀此生都无法撇除干净的联系,而且会随着时间的推进功力的加深而越加紧密。
月上中天之前,袁予犀结束了打坐,心想,即使没有这功法这舞蹈,自己的姓氏也总会有个来处。而袁家,就是那个来处,何苦去否认已经存在的事实呢。
这一段时间大家的生活沉默且规律,袁予犀早上起床之后就去方家帮忙准备早餐,吃完早餐大家一起去菜地采摘,用珍珠换肉换鱼,回来之后去小校场练剑,中午做饭吃饭,饭后洗碗,下午去练习舞蹈,隔上几天就跟着冬天去采珠,晚饭后陪着小书呆读一会儿书。日子好像回到了以前,平静自在,好像什么都没变过。
日子一天天的过,袁予犀的修为逐渐精进,日子过的单纯了之后好像会改变人的想法改变人的性格,甚至改变人的记忆。进入云山下小境已经三个半月了,天子山伏击的噩梦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自己的生活在云山小境里得到了修复。
袁予犀看向天空中从未变过的圆月,心里问道:“这算是粉饰太平吗?”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今晚小书呆念给自己的文章算是点醒吗?但是自己一个金丹未筑的人,谈何拒盈之心呢。
袁予犀活动了一下仰头看月亮看到僵直的身体,回屋里取了一瓶梨花白出来。她已经好久都没有打开过酒柜了。今晚思虑过多无法入眠,袁予犀想借一点酒力了。辛辣伴着香气一起出现,袁予犀脑海里不禁浮现自己和父亲无数次月下饮酒的画面。此时再看着梨花白,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袁予犀今天不知为何有些放纵了,喝了个酩酊大醉,甚至第二天早上起床都起晚了。她赶到方家的时候,方城方筑已经把饭都做完了,冬天和紫苏过来,一人领了一个食盒正准备离开。两人见到袁予犀进来,开口跟袁予犀打招呼:“阿犀姐姐。”
袁予犀回道:“冬天、紫苏,早上好。”转头看向方家兄弟道,“不好意思,今天早上睡晚了。”
方筑边摆碗边说:“没事没事,早饭我和哥哥做的来的。”袁予犀又抱歉的笑了笑。
冬天插话道:“阿犀姐姐,下午记得早点来,我们先去看勺勺花。”
袁予犀想起冬天昨天提过要带自己去看勺勺花田,她轻笑道:“好的,我记得的。吃完饭我会快点刷碗的。”
小校场的风还是那个样子,带着旋儿的来去。袁予犀收起佩剑,她觉得和自己的剑最近的联系变紧密了,出招更加的自如,自己的剑快要生出剑灵了吗?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像如珠,还是像悬峨?像哪个都好。
自从出事之后,所有的人上午都在小校场练剑了,现在大家一起“收工”往回走。校场的风中带着青草和树木的香气,跟天子山的味道特别像,泥土山石的气味比天子山少了点。只能说,终究不是。
午饭是大家一起吃的,这几天大家开始一起吃午饭了,毕竟从小校场一起回来,再分开吃午饭,太刻意太不自然了。时间是个很好的东西,它会治愈很多,但也是个不好的东西,它会让你失去更多。
这天,袁予犀和冬天终究没能一起去看勺勺花。
袁予犀从溪边带着洗好的碗筷回来,和冬天收拾好了下水的东西,刚要往门外走的时候,榴花苍白着脸从屋里跑出来,“不好了,圆圆,圆圆...”
院子里的方家兄弟、袁予犀还有冬天紫苏,听见榴花这句话,都白了脸。谁也没有犹豫,迅速的奔向圆圆的房间。方城进去的最快,他伸手探向圆圆的鼻下,又摸她的脖颈,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的轻轻地伏下身子,将自己的头挨在圆圆的脸庞。接着方城整个人不可控制的颤抖一起来,传出了啜泣声。屋子里的人,都愣在了当场,方城的这个反应,大家自然都明白什么意思。
大夫说过圆圆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大家对圆圆的情况也有些许的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的死亡实际发生,还是让人很难接受。屋里的悲伤似乎实体化,波浪一样不断的涌向众人,似乎可以淹没众人直到窒息。
袁予犀有时候会在心底悄悄的对自己说这是在云山小境,身边的这些孩子都是幻化而来的,并不是真实的。可是,手掌触摸到圆圆小小软软的手掌的时候,摸到她细软的头发的时候,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的时候,“一切为假”的这个念头总也无法抵消心中的哀伤。
袁予犀往圆圆的床边走去,她轻轻的挨坐在床沿,拉住了圆圆的手。曾经这小小的手喜欢拉住自己的衣袖,然后紧接着的是甜甜的可爱的声音,喊着阿犀姐姐阿犀姐姐。可是现在,这双小手已经开始僵硬苍白,甜美的生硬自己也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袁予犀将圆圆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凉凉的,再也没有以前那小暖炉一样的温暖了。
袁予犀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变湿了,她知道是自己的泪水。天子山伏击之后,自己好像一直在哭,眼泪成了家常便饭一样的东西。袁予犀以前最是看不得哭哭啼啼的人,现在自己却是眼泪不断。
这是袁予犀第一次真的亲眼见到死亡。父亲和杨玲玲死去时,袁予犀已经被他们用沣春送走。而且白袍人烧了天子山,袁予犀都没能见到父亲和姐姐的尸首。年年、斗南和白鹿去世的时候,袁予犀都不在现场。后来三人的葬礼,袁予犀又因为处在昏迷之中没有参加。
而圆圆,这个在袁予犀进入云山小境之后第一个对自己表示善意的小姑娘,让袁予犀第一次经历了,由生到死及至入土的整个过程。看着面前用以火花的柴堆,袁予犀心想,原来经历完整的死亡是这么难过的事情。
高高的柴堆被点燃了,发出噼里啪啦的生硬。方城把大家想给圆圆的东西,依次放到柴堆里面。上面的火在少,下面的人在哭。高高的天空里,阴云密布,灰蒙蒙的烟向着天空飞去,仿佛要和乌云相接。
人世熙熙,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死后都是一样,都只余黄土一抔。不同的,是被留下来的人的感受。被留下的人,要继续面对这以后,要继续走这人间路。繁花似锦也好,荆棘遍布也好,总是要走下去。
袁予犀自嘲的笑了笑,续上了这“哲学”的后篇。当我们真的要走下去,荆棘和鲜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绝不能相提并论。经历过苦难,并不代表一个人会对以后的苦难免疫。
就如同此刻。袁予犀自觉已经面对过失去和死亡,但是如此近距离地经历亲近的人的死亡和消逝这个过程,她依旧无法接受,依旧痛苦。经历过父亲的死,不代表自己能对别人的死就无动于衷,哪怕圆圆是云山小境造就的用来磨练自己的人物。
因为悲伤是一种情感,自己现在的悲伤源自失去了一个自己爱的人。而爱,也是情感。情感,本就是非实物的,所以它不止会对真实存在的人产生。
熊熊的火焰,带走了圆圆。方城将留下的灰烬收拾起来放进一个木匣里。大家一起把这只木匣送到墓地。袁予犀看着旁边三个小小的坟堆,如今添了第四个。袁予犀心里生出刺痛,她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云山小境难道要让自己经历这些孩子们的死亡吗?她蓦的转头看向身边八个身着白衣的孩子,从打头端着园园骨灰的方城,到队尾牵着白鹿的紫苏。心中生出对云山小境的怨恨。
经历死亡,这算是什么修行方式?自己要的是武力值的提升,它为什么要自己去面对死亡?自己经历的死亡还不够多吗?
袁予犀此时此刻生出了想要逃离云山小境的念头,但是离开从来不是进入云山小境的人可以决定的。有些人一两个月就离开了,有些人却在里面呆了好几年。有的人只进一阶,有的人却连蹦三级。
在云山小境中时间最长的一个是樵山宗宗主的孙子,小时候一场意外使他修行速度缓慢,每每事倍功半,樵山宗宗主用了很多灵物才让他结丹,为了让他不至于死在时间最长的金丹期,花重金打点将人送进了云山小境,他在云山小境中呆了四十二年。但也是因为他,云山小境有一次声名远扬。他进入时是金丹初期,出来是金丹中期,修为进步只一阶,但是,此人离开云山小境之后居然可以和其他师兄弟一样的正常修行了。樵山宗宗主几乎老泪纵横。
袁予犀进来之前只是想要尽快结丹,但是进入云山小境之后,自己修行的也依旧是袁家的功法,这个在云山小境之外一模一样,根本没有改变,只压缩了时间。而云山小境居然想要自己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这是为什么?袁予犀心里十分抗拒这个不在自己考量范围内的磨练。
但是她无法离开。
大家都离开之后,袁予犀没有走,坐在圆圆的墓前,轻轻地抚摸圆圆的墓碑。袁予犀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悲伤、愤怒、压抑、酸涩...种种苦难的情绪大杂烩一样的在袁予犀的心头搅缠,眼泪黯然落下。
“圆圆,阿犀姐姐...”只说了个开头,袁予犀已经无法继续。即使圆圆已经死去,自己也很难对着她说出接下来要有更多孩子死去这件事。至今为止,这件事都是袁予犀的推测,但是如果这推测是真的呢?袁予犀想要反抗这个可能,但是又不知从何做起。
云山小境给自己做了这个幻境,但是它随时都在变化。比如减少的房屋,比如六道溪下游扩大的水域,比如从来没有听过的冬天很喜欢的勺勺花。可以说,自己和孩子们都在云山小境的掌股之上。从何反抗?何以抗之?
袁予犀把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圆圆,我改怎么做?”
袁予犀苦笑了一下,自己居然在问一个幻境中死去的人该怎么做。云山小境,你看看你把我逼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云山小境变成人,袁予犀一定要问问他,你如果是为了磨练我,可以让我吃苦让我受难,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些孩子的死亡呢?自己经历的四万还不够多吗?
袁予犀泪眼模糊的看向墓碑,甚至考虑过,自己此刻自尽而亡,是不是就能离开这里。答案是不能的,袁予犀小时候听说过,有人想要用自杀的方式离开云山小境,结果是复生之后从头再来,把那些自己经历过的又从头经历了一次。袁予犀不怕自尽的痛苦,她怕的是如果自尽不能让自己离开,而是让自己重新经历四个孩子的死亡,甚至直面,自己肯定是无法承受的。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古之善为道者》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