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傍晚,天空阴沉得愈发厉害了些,在金陵城里游走了半日的杨宸和宇文雪正泛舟在秦淮河上,天空渐渐纷纷扬扬落下了豆大的雨滴,游船当中,幔上绣着金丝银线的灼灼海棠,河风吹进舱内,送来一阵阵的熏香暖气。
仅从一应陈设和规制而言,杨宸今日租下的游船和秦淮河上的许多花船并无不同,只是在其他花船上渐渐有五彩缤纷的灯笼被撑起,开始传来吟诗作对,饮酒欢畅之声时,杨宸和宇文雪所坐的游船里黯淡得出奇,也静得出奇。
秦淮岸边的名流显贵们或是河上乘船的艄公游子也对这艘只有侍卫站在船头,船夫划桨,但不见公子佳人为乐的船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行走了一日,宇文雪早已累得不成样子,依偎在杨宸的怀里,睡得深沉。
推开窗户望去,雨势不减,而乌衣巷的三字,已经跃然眼前。杨宸小心翼翼地让宇文雪在榻上放好,又亲自接下了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后,落地无声的走到了舱外。
“王爷”
去疾见杨宸走出,连忙行礼道。
“李平安呢”
杨宸立在船头,不难望见夜雨之下的金陵城里,秦淮岸边也如传说之中那般纸醉金迷,让人流连忘返,不知归程。
“李总管今日已经遣人来回禀了,说是一会儿就到”
“但愿他给本王带来的是好消息”
此时的杨宸,心绪不宁,金陵税案因为杨羽的助力,只是微微有了眉目,可到底要杀多少人,如何去杀,他到今日也安定不下心来。整整一日在金陵城里游走,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疲乏,只是心思,究竟有多少留在了这座金陵城里,留在了自己王妃的身边,他也不敢估测。
他的确对大宁边疆的安危置于心上,可在大宁边关的安危之下,更让他时常思量安危的,还是那个女子。他有些后悔,当初为何没有直接将她带到长安,是怕什么,怕世人议论楚王重色,还是怕让自己明媒正娶的王妃伤心,他也不知道。
一个在沙场之上杀伐决断的王爷,对自己身边人和事,却显得颇为束手无策,他渐渐明白自己的皇叔为何当年要离开长安城,多年在外领兵,回朝不过一二月,也要寻个理由离开。
去疾找了把伞来,给杨宸撑起了伞:“王爷,下着雨呢,当心一会儿淋湿了,染了寒气”
杨宸倒是将去疾的伞一把推开,苦笑着说道:“还是淋会儿好,本王当年在宫里,每每有心事,也喜欢淋雨。想着淋坏了身子就不用去骑马射箭,也不用去师父们跟前背书了。可没有几次得逞。淋完了雨,心事也就随着雨停,没了大半”
“王爷有心事?”
去疾将伞收好,站到了杨宸身后,陪着杨宸一道立在船头,立在江南的春雨当中。
“去疾,你说若是本王把月姑娘纳为侧妃,王妃和青晓,怎么看我?”
“王爷!”去疾故作吃惊地喊了一声后,挠起了头,挠了一会儿才说道:“王妃娘娘怎么想我不知道,可侧妃娘娘定然不会怪王爷的。我也听小桃说过,说是皇后娘娘有意让王爷把姜家的女子纳进王府,结成亲家,可被王爷回绝了。侧妃娘娘和小桃说起此事,就说王爷这位置,是留给月家郡主的,王爷和郡主是孽缘,但王爷的性子,一定会选月姑娘。侧妃娘娘还和小桃说,若非得有一个人被王爷收为侧妃,她倒情愿这个人是王爷自己选的。”
“青晓当真这么说?”
“王爷总说我笨,那我怎么骗得了王爷?”
去疾说完,杨宸回头看着去疾点了点头:“你确实笨,青晓也的确聪明”
“和侧妃娘娘有什么干系?”
“没什么,等你不笨了,就知道聪明人,从不会自己开口说话的”
去疾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也就仍像刚刚一样,站在杨宸身后,陪着杨宸淋雨,淋了一会儿后又才问道:“王爷,咱们何时用膳啊?”
“等王妃睡醒吧,今日走了这么多的路,累了,先等她歇会儿”
“娘娘今日这身打扮真是惊着我了,可娘娘也不想想,天底下哪里有生得这般好看的男儿,这旁人一看,不就露馅了么?”
杨宸轻笑道:“说你笨吧,你知道说漂亮话,说你不笨吧,你就不知道把这话说给王妃听听?让她也高兴高兴?”
说话间,游船按照约定靠到了岸边,等候已久的李平安与罗义一道登上了游船,刚刚上船,便忙不迭地走到杨宸身边回禀,推辞一番后,还是由罗义先开口回话。
“启禀王爷,末将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去江南道锦衣卫衙门走了一趟,锦衣卫衙门里有些人去年跟着景清查了些时日,对税案之事,也略知些许,让锦衣卫出手帮咱们查案,是找对人了。只是听江南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权说,因为王爷南下,江南世族们唯恐王爷和景清南下目的一样,这些时日都有所收敛,而去年收到的那些证据,都被景清带回了长安。再想大张旗鼓地去查,恐怕要多费一些时日。”
杨宸坐在去疾搬来的椅子上,也示意罗义和李平安勿要急躁慢慢回话,罗义回禀时,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听完,随后才吩咐道:
“这个不难,派人快马去长安,见刘忌和柳项,把景清在江南寻到的证据快马加鞭给本王抄录一份来。还有,本王过两日就去平海卫,快则十日,短则半月,本王一走,你便去锦衣卫衙门里,按着咱们从长安城里带来的这些账册,先去查,有些眉目就好。若无必要,不必打草惊蛇,万事等本王从东海城回来后再说”
“诺!”
问完了罗义,杨宸强掩着心底那股关切之心,故作镇定的将身子全然靠在了椅背上,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呢?可见到了问水阁的人?”
李平安神情落寞,从衣袖里掏出了几份由齐年还有林海在定南道亲书密函后送来的密报,他李平安原本只当作是定南道的军情,看了一眼,却不料看到了这条势必让杨宸震怒的消息。
“王爷”
李平安颤颤巍巍地把折子送到了杨宸手里,一面又惶恐不安地说道:“南诏兵马旦月里败了,齐年他们在昌都打算把月姑娘救出来,可如今南诏危如累卵,月姑娘已经答应”
话未说完,林海亲笔,写有:“云单阿卓命人于月鹄阵前传言,‘月郡主腹有云单家之血脉,两家既已为亲家,何苦再相残杀’。月鹄震怒,南诏军心愤慨,击之,为云单藏骑所败,云单阿卓趁势掩杀,南诏兵马,自国朝丽关,退入月牙寨.....”的折子已经在杨宸的手里被狠狠的砸在了身边。
“还有谁看过?”
“回王爷,就,就奴婢看过”
杨宸强掩着心中的万丈怒火,又将齐年送来的折子打开:“太平郡主不愿离开昌都,云单家大败南诏军马,以南诏之存亡,胁迫郡主成婚,与诏王歃血为盟.....”
“去,传令完颜术,让他死守丽关,切不可让云单家过了丽关,把刀架在月腾和月鹄的头上去。还有告诉林海,那个木波,但有异动,即刻率军杀入东羌。”
“王爷,您已经离开了定南道,如此号令定南边军,恐怕不妥,为人猜忌,要不先上奏朝廷,让陛下降旨了再说?”
罗义的劝谏此时在杨宸耳边只剩下刺耳,他满腔怒火,正愁无从发泄,只见得杨宸脸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着喝道:
“金陵此去长安,三千六百里,长安至定南,又是三千里,等走完这三千里,南诏亡国了!月依也死了!”
杨宸此时才不禁想起,以月依的性子,纵然答应与云单贡布成亲,让南诏转危为安,也断然不会再苟活于世间。
“本王今夜就写折子给陛下请罪,都是千里加急,一路给本王送去长安,一路送到定南道,快!”
“诺”
“去告诉齐年,不惜一切代价,去昌都城告诉月依,别死了,再等等本王,等等本王。”
“王爷?”
李平安对这道王命,只是稍稍有所迟疑,就从杨宸满是怒火的眸光里看到了杀意,此时的杨宸,也不是在王府里待人宽厚,颇好说话的楚王殿下了。
“去疾,你去告诉邓耀,明日一早,出发去东海城,还有船队和王府侍卫奴婢们,连夜准备,东海城,咱们早去早回”
杨宸吩咐完,瘫坐在了椅子上,三人各自领命而去,偌大游船,只有王府侍卫扮成的船夫,只有此时半睡半醒的楚王妃,还有一场淋漓春雨,陪着落寞的楚王殿下,共度这场皆是死寂的江南春夜。
可真正的情形,远比杨宸收到的消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许多。
长安城里的繁华和甘露殿里的死寂,一如此时金陵的繁华与楚王殿下的失落那般,杨智看到了定南道传来的败报,本就因为落水染了寒气迟迟没能痊愈的他一时间气急,竟然晕了过去,瞒住皇后和太后只让高力请来了太医和木今安。
在宫里传言,不日就将封妃晋嫔的东羌郡主,在姜筠的有心庇护下,日子比起当初已经好过许多。她明白杨智对自己的那份心思,更明白宫中之人对自己的笑脸在短短一月之内多了数倍不止是缘何而起。
但她没有窃喜,反倒是因为让杨智落入冰湖之中救自己染了风寒迟迟不愈而自责了多时。
跪在甘露殿里,抬头望见的,是那幅杨智亲自给自己写的鎏金牌匾:“御临四海,政安万邦”
被太医施针才舒缓了心中郁结悲愤之血的杨智披着那身厚厚的龙袍,在高力的搀扶之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本就跪在甘露殿里的木今安也匆匆叩首问安道:“臣女见过陛下,问圣躬金安”
木今安也是入宫多时,才知道原来参见大宁的天子,除了“万岁”,还有这句:问圣躬金安 。
杨智没有回答,只是在高力的搀扶下,坐到了龙椅上,一阵咳嗽后,才把高力紧接而来呈递的折子攥在了手里。没有得到杨智的回应,木今安也自然不会起身,依旧老老实实地叩首在地。
她清楚地听到,杨智用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向高力吩咐道:“宰了他们,给云单阿卓和木波送回去,告诉这两个混账,等大宁的王师破其国,给他们擒来长安,千刀万剐,给朕解恨吧。”
“奴婢明白”
高力退去后,一时间四下只剩下杨智与木今安两人,杨智自己撑着御案走了下来,站到木今安的身前,用一种居高临下又不怒自威的目光打量着木今安,随后才问道:“东羌于你,算是什么?”
木今安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来,彷徨无助地回道:“家乡”
“那木家呢?还有你的王兄”
“木家是生我养我的家,可我和王兄,早已恩断义绝”
杨智蹲了下来,眼神没有从木今安的脸上移开,似乎从木今安这番宛若天上仙的容貌里,他已经看到东羌之地,是一处多么美丽土地。
“可惜了,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东羌之国,也不会再有木师王族了”
杨智又站了起来,还亲自扶起了木今安,在呆若木鸡的木今安眼前,他转身把定南道送来的紧急军报攥在手里,眼里微微含泪,心灰意冷地说道:
“你王兄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楚王若是看到这份折子,会恨死你王兄,也会恨朕,没有信他之言”
“陛下,臣女的王兄,做了什么?”
“你木家的骑军,在国师和你王叔木垄的统率下,兵分两路,趁着南诏北伐,破了凉都,你的王兄”
杨智的目光里陡然生了杀意,恶狠狠地继续说道:“你的王兄,在宁关之外设伏兵,杀了我大宁边军一万三千七百人,我大宁朝的驸马爷,邢国公李定嫡子,朕妹妹的夫君李鼎,被俘之后,被割下了人头挂在了你东羌的城楼之上,为你父王献祭,你的王兄,竟然敢用我大宁驸马的人头,给自己称帝设祭礼。朕要灭东羌之国,断东羌之祀,绝东羌之种,才可解恨!”
“陛下!”
木今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言辞恳切地哀求道:“王兄丧心病狂乃是王兄的错,可东羌百姓们,是无辜的啊,东羌百姓也可以像我一样,归顺大宁,为陛下之民,为陛下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