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雪在心里念了一遍,饶有兴致地坐到了闭目养神的术士身前那把空着的椅子上,看着术士问道:
“你写的这些字,不怕被鸡鸣寺的僧人看到,来打你一顿?欺辱到人家山门正前,可是有些过分了”
这术士也不曾睁开双目,只是脸上露出了一番耐人寻味的神情,随后又冷笑了一句:“这些秃驴,梵文都且认不得几个,哪里认得到上周的古字?”
随后他方才慢慢睁眼,冷峻的目光盯着此时女扮男装的宇文雪问道:“公子认得上面这些字?”
“只认得几个”
“哦?”术士这鸡鸣寺前的庙会上摆了许久的摊,每日也总能靠着给几个信风水命运的善男信女们算算心事讨得一些碎银过活,但从没有人知道他所书的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公子从何认得?”
宇文雪随手一指:“此二字乃是观音,上周不曾有这个词,所以你这二字不是上周的字,其余的字,我曾读过《古易》,所以认得。”
“公子还曾读过《古易》?”
术士一听,对宇文雪的话便天然的生了一分探求的兴致,追着问道:“贫道不才,也曾读过《古易》,既然公子读过,那便该知道,凡夫肉体,其命其运,可谓之天数有常;人杰鬼雄,其心其魄,可谓之逆天损道;今日遇上公子,即天数,我观公子面相,乃世间罕有,可否让贫道为公子算上一卦,如何?”
说话间,回头发觉宇文雪不见踪影的杨宸和去疾也已寻来,正巧看到了这番场面,杨宸站在宇文雪的身边,将手放到了她肩膀上瞪着术士问道: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莫不是个行走江湖的骗子?这可是鸡鸣寺,你一个道人,来人家这儿给人算命乞财,不觉得有失体统么?”
术士听清了杨宸的话,轻抚前须,畅然笑道:“公子此言差矣,若是失了体统,无须公子多言,这鸡鸣寺的沙门早已将贫道赶走。不过是你来我往的生意,只要有银子,便这鸡鸣寺外全是吾道中人,又有何体统?如今这世道,体统,还值几两银子?”
“妖道!”
杨宸怒喝一声,说完就要领着宇文雪走,可宇文雪并未顺从,她对眼前的术士,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奇,《古易》流传于世间的善本就少之又少,龙虎山覆灭时,号称天下《古易》正宗的《正一古易注》随着末代天师府的覆灭不见其踪。
她当年也只是在宫里的《弘文馆》里寻书时看过一本残卷的《古易》,而上周的古字,也是晦涩难辨,若不是当初闲来无事探究了一番,又正巧钦天监里有懂龙骨刻字的太医,求教了些许,才识得一二。但眼前这个看似寻常,游走江湖的道人术士,却能用上周的古字在鸡鸣寺前写字羞辱沙门,还说自己读过《古易》。
宇文雪知道杨宸为何愤怒,因为二十一年前那场大雪,因为一段关于命运的奇诡传说,因为一句:“天命有赵”
锦衣卫理所当然的在赵家领兵治所的陈桥镇里发现了“谋逆”的黄袍;因为一句:“若有此子,大宁可享国四百岁,若无此子,大宁四代而亡”
一句关乎命运的推测,害死的,是赵家数百口性命,一句关乎命运的妄言,可以让一代天子与相爱之人永远阴阳相隔,抱憾此生,一句关乎命运的天机,让杨宸在大雪里出生,在大雪里被父皇抱着跪在了甘露殿外请罪才得到了一线生机,让杨宸永远的记住了一场大雪,也永远在心里埋下了一场有关漫天大雪里,满是血腥和杀戮的阵阵寒气。
“怎么算?”
宇文雪抬头看向杨宸,几乎用恳求的目光才让杨宸平息了怒气,也搬来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她的身边,随她一道看看。
“公子哪一年生人?”
“广武十三年,七月廿七,卯时三刻”
术士从自己的桌下郑重其事的取出了几片枯叶,看似随意,实则暗藏玄机的摆在了宇文雪和杨宸的眼前。
“公子原籍北地何处?”
“原籍河北常山郡,家父随祖辈在京师过活,我亦是在帝都长大”
术士得到答案,桌上的枯叶也便被移动了一番后舍弃了一张,杨宸和去疾只当这些是江湖术士故弄玄虚的把戏,不以为然。
“公子家中父母可还尚在?”
“家父早亡,由祖父和叔父教养长大”
“公子的母亲呢?”
宇文雪微微一怔,侧目看了一眼杨宸后犹豫地说道:“不愿提起,若是非答不可,不算也罢”
一个颇为简单的问题,宇文雪却没有说出口,见宇文雪起身要走,杨宸也面露迟疑,再是如何伤心,一句“皆已亡故”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除非,这里面另有隐情。
术士一着急,仓皇地起身劝住了宇文雪,着急地说道:“公子莫走,能算的,能算的”
一片枯叶,被术士折了一半,像刚刚那样,又弃到了一旁,桌上的枯叶,位置和最初所在的位置,皆已改变。宇文雪和杨宸重新落座后,术士又问道:
“公子的家境,在京师也首屈一指,对否?公子不必回答,若是,公子点头即可。骗公子自己和贫道皆无妨,可入了卜局阵中,若是欺了天,恐有损公子和公子血脉相通之人的气运。”
宇文雪微微点头,桌上的枯叶也又一次被改换了位置,术士随手挑了一张,又随之遗弃。
“公子如今已婚配,两年有余,膝下有一子”
“.........”
当桌上只剩下那半张枯叶后,术士取回了手里,神神叨叨地念了一段让人昏昏欲睡的咒语神符之后,他只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
问完了自己,他又屡屡抬头,打量着宇文雪,还有宇文雪身边的杨宸。
“敢问师父,怎么了?”
“公子是一副北人南相,恕贫道无礼,面相而言,公子也生得是一副雌雄莫辨的人间绝色相貌。贫道的师父让贫道在此等人,说是有人会认得这句话,然后坐到贫道的对面,贫道本以为公子是贫道等的人,可如今看来,是贫道寻错人了,还请公子恕罪。”
术士恭恭敬敬的起身,将残存的半张枯叶双手奉还给了宇文雪,满怀歉意地答道:“公子的命格,干系甚大,贫道今日若解,非灾即难,还请公子恕罪,恕罪!”
杨宸听闻,也只是坐在一旁冷嘲热讽了一句:“闹了半天,就得这么一句,果真是行走江湖的骗子”
话虽如此,杨宸却还是从装有碎银的袋子里取了一两碎银,放在了桌上。
宇文雪没有小心翼翼的将那半张枯叶收到了手里,还礼道谢了一番后随杨宸离开了算命的桌案旁,在热闹喧腾的庙会里游走了起来。
两人并肩而行时,一样在庙会里小心翼翼警惕四周的王府侍卫们也纷纷靠拢了过来,他们当中有人精于江湖武学,感知到了此间百步之内,有一高人气机绵长,内力如江海汇聚,不可估量。
而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他们只知此人身处此间,却不知此人身在何处,在江湖当中,最忌讳以貌取人,故而这些王府侍卫不得不仔细地打量着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唯恐将此人漏走,伤到了杨宸。
大宁立国之初,正逢天下大乱,摇摇欲坠的大奉朝廷再也无力出手阻绝江湖之间的恩怨情仇,一时间百年积怨喷薄而出,中州武学随着诸多快意恩仇的故事与美谈流出为之一振。但盛极必衰,大宁的朝廷一统四海之后渐渐开始出手,龙虎山这样的百年宗门覆灭朝夕,被铁骑践踏的江湖渐渐凋敝。
而从广武帝这般罕有的杀神驾崩后,大宁的江湖在朝廷的暗中扶持下渐复生气。或为了五斗米甘为朝廷官府的鹰犬,或为了避仇家屠戮,潜于山川湖海,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抱怨,有恩的报恩,江湖之处本就不需要耕耘的良田,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萌出种子,也不求风调雨顺,便可长成参天巨树。
王府的侍卫们不敢小觑,聚拢在了杨宸的身边,他们所求的,一来是这人今日突然出现,与杨宸无关,二来则是,在危难之时,自己可以挡在王驾之前,便是死了,也不必再计较世间活人的会否受苦。
“王爷,刚刚摊前的那幅字,你认得么?”
宇文雪一问,杨宸在脑子里细细回想了一番前一刻自己只当作是鬼画符一般咒语的那幅字,随后连连摆头:“那不就是术士道人们行走江湖都会卖弄的符么?他道行还是浅了一些,换我,高低得再破费一些布置个罗盘,再写个什么‘摸骨看相,可测终生’的字。几片叶子就想骗人,谁会上套”
“哈哈哈,臣妾会”宇文雪笑着说道:“他写的可不是符,是用上古周字写的一句话”
“是什么?”
宇文雪早已将那句话在心头默念了许多遍,脱口而出道:“鸡鸣寺前,独我见观音;苦海世里,非道无来生。”
“这有什么玄机?”
宇文雪一下跑到了杨宸的身前,盯着杨宸小心地问道:“王爷莫非忘了?我的小名就是观音啊。哈哈哈,所以我才起了兴致,在他那儿问了一番。”
可宇文雪笑到一半,又和杨宸想到了一路去:“鸡鸣寺前,独我见观音?”
若这观音,说的正是宇文雪呢?
宇文雪取出了那半张枯叶,枯叶上也不知何时被那术士刻上了一句话:“从此不敢见观音。”
“王爷”
宇文雪把枯叶递给了杨宸,指着上面被如同被针眼刺穿一般后连贯而成的一句话。
“走”
杨宸牵着宇文雪向那术士的摊位跑去,也就是此时,术士早已收拾好了行囊,留
下了桌椅,踏步而去,顷刻间,出现在了淮河岸边早已备下的行船之上。
“师父,弟子不如你和师兄,如师父所占,今日弟子见了楚王殿下和楚王妃”
十三年前,从龙虎山消失的末代天师袁天罡羽化之前,给自己弟子杨筠松留下了关乎大宁国运的五卦。
“一卦,二十五岁为天子,又是血溅禁中夜间。王不为帝,仁主当兴。”
“二卦,仁主情深不能寿,复有篡逆至长安。新帝非仁主,有为是圣君。”
“三卦,新帝二年,金陵鸡鸣,楚王南下,龙虎当兴。”
“四卦,又是变乱起,又是王离京,又是小人当禁中,朝朝暮暮,皆是旧事重提。”
“五卦,淳风因王而灭,春风因帝而兴。此淳风,此春风,浩炁荡荡,吾道又昌。”
杨筠松对自己师父的本事从不怀疑,如今五卦,已有三卦显相,至于后两卦,他打算去长安城里一探究竟,他想知道,那位奉诏入京设醮,却在推测大宁国运之后再也没能回到龙虎山的那位师兄,到底是不是如师父所预料那般,被天子永远地锁在了那座长安城里。
大宁朝的国运,必不可为外人所知,但若师兄真的尚在人间,他已决意,费尽这一身苦苦钻研数十载得来的本事,也要让师兄得以逃出生天,让天下知道,“龙虎不失卦”的分量。
船行向北,杨筠松已是怀了必死之心,当年龙虎山因为牵涉进朝廷里的人心计量而朝夕覆灭,堂堂一代天师也是耗干了气机方才侥幸逃出生天,从此难行寸步,困于尺寸之间,厄于高楼之上。
那北面那座帝都,连自己师父也千叮咛万嘱咐唯有见了楚王方可前去的长安城里到底有多少凶险,他不知道,却也不得不知道。
杨宸和宇文雪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刚刚才离开不久的桌子前,桌上只有被舍弃的枯叶,杨宸将它们拿了过来,但里面并没有像宇文雪手中那张枯叶里,留下只言片语。
“写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故弄玄虚,妖道祸国。”
“天机不可泄,不愿直接告诉我们,或许是为了我们好,走吧”
宇文雪走到了杨宸身边,将杨宸牵走,却也念念不忘地回头看了一眼被挂在桌子边上的幡,上面的字,已经不再是“鸡鸣寺前,独我见观音;苦海世里,非道无来生”
而是换成了:
“天命有常,天道无常;道有常,常无道。归凤命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