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带着刺的话没能激起杨羽的愤怒,尽管他到今日,仍旧瞧不上曾经被他骂做:“贱种”的堂弟。杨羽自幼聪慧,也因为杨泰在广武朝堂之中的得势,让他这位楚王世子才不过十二岁便能在奉天殿里和文武百官议事。
独可惜的是广武帝的苦心栽培,并没能让这位代替父王以储君之姿位列百官之前的世子殿下懂得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的道理,更不懂得,戒急用忍,且退半步,为自己谋得一方安然天地的智慧。
在庙堂上面对自己伯父杨景总是咄咄逼人的杨羽,许多时候都是意气用事,而不以对错利害相较,少年得志和自幼从血脉里带来的那番滔天权势,也让他性情乖戾而自负。他以为自己的父王疏远自己乃是因为自己喜欢读书而不喜欢习武,可实则是杨泰不喜欢自己儿子身上的那番矜贵,还有听不得半句劝谏之言的性子。
杨羽很小便心疼母亲,认为在旁人眼里撑起广武一朝开疆拓土功业父王从来称不上一位称职的父王和丈夫,而他身边那些有心人,也自会在他的身边旁敲侧击,告诉他曾经父辈们的恩恩怨怨。
所以杨羽眼里的宇文云,是让自己父王与他们母子离心离德的罪魁祸首,所以宇文云膝下的杨智和杨宸,就理所当然成为他在宫里和王府之中肆意凌辱的“贱种”。
眼看着当年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贱种如今成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一个当年被他矮他半头挨了他一顿揍还得杨智个书呆子来护着的杨宸成了统率大宁四道三十六万边军的在京亲藩王爷,他何来服气的说法。
当听说杨宸因为在京师骄纵,擅杀景清,欺辱晋庶,被百官弹劾褫夺了兵权打发南下时,尽管他并不相信杨宸此行的目的乃是在金陵游乐一番,也还是在心头暗自窃喜了许久。只要两兄弟仍旧并非明面上的手足亲近,暗中实则乃是离心离德的情形,他这位淮南王未尝没有机会。
“七弟,这般愁绪,要不你我,喝上几杯?”
“淮南之地乃是皇兄的封地,自然客随主便”杨宸把长雷剑从腰间取下,放在了桌旁,杨羽笑而不语,从转身就从身后的箱子里取出了两壶酒,还有一套酒具。
“皇兄这是早有准备?”
“哈哈哈哈,没有,只是今日碰上了你,算你运气好,就这两壶刚刚从广陵陆家要来的家藏,你我兄弟多年不见,今日在此春江水暖的人间胜景间痛饮一番,也无不可啊?”
杨羽亲自淘洗了酒具,摆在了杨宸身前:“我听说七弟此番南下前,朝中有人拿景清之事弹劾七弟,还有人说七弟在阳陵哪儿欺辱了晋庶人,连晋王妃都自缢而死了。陛下就夺了七弟的兵权,让七弟南下来避避风头?”
看着自己眼前渐渐满到杯口的桃花酿,杨宸也只是冷冰冰地回道:“我人都没到淮南,皇兄就对京中之事了如指掌,还真是辛苦皇兄了”
“哦”杨羽一时间露了怯,其实大宁朝的锦衣卫对各处藩府盯得很紧,他杨羽以一个郡王之身,封地不过一座庐州城和一旁两郡之地,想要有所作为实在太难。京师的情形的变化,皆是有人通禀于他,这么些年,姜家渐渐如日中天,当年仗着楚王府扶持度过最难捱的时日姜楷其实从未忘记过自己这位表弟和自己被囚多年的姑母。
告诉杨羽京师近况,不过是想提醒杨羽,行事慎重,杨宸南下前,杨羽未在庐州的王府,正是得到消息,开始将自己于淮南道的诸多罪证,亲自一处一处毁去。
“哈哈哈,不过是觉着此事太过离奇,七弟心思至纯至善,我是信得过七弟的,定是有人见七弟在关外领兵,权势正盛,一时艳羡,故而栽赃陷害”
两人在舟中饮酒时,水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楚王府的侍卫们也渐渐发现,立在自己对面的水师,其实名不副实,不过是些稍稍大点的漕船而已。淮南王除了自己的三千亲军,没有节制兵马的权力,而这支所谓的淮南水师,也只是他假借护送淮南道赋粮之名,造得大些的漕船。
等到杨羽向自己敬酒且饮上一口后,方才放心一下一口的杨宸刚刚把杯子停在桌上,就立刻冷言道:
“那皇兄可是看错了我,景清是死在我手里不假,晋庶人也的确被我杀了一些”
“那必是事出有因,七弟情急之下,无奈而为”
杨宸摇了摇头,身子向后一仰,脸上随即露出了一番不知是轻蔑还是讥讽的笑意:“景清不过是一个家奴,当年借着先帝亲信,奉诏往定南卫禁我的足,出言不逊,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如今找到他的错处,自然要踩他一脚。当初我就在定南卫的王府门前告诉过他,别惹我,他非不听,等我回了长安,又屡屡给我使绊子,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咯,趁他下狱,让刘忌给他扔在雪地里,一夜就冻死了”
“哈哈哈哈,就为这?”杨羽苦笑道。
“就这,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像我这般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能活到那一日还另说,自然该趁着如今手握权柄,快意恩仇,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杨宸说话时,眼睛紧紧地盯着杨羽,自然能让杨羽想到当年他为楚王世子时,是如何欺辱杨智与杨宸兄弟二人的,心中有愧的杨羽不敢正视,又将头撇了过去,再为杨宸满上一杯后问道:“那晋庶人,又是在哪里惹到七弟了?”
“前年皇叔在晋阳举兵作乱,为祸东都,不就是我领兵出关,和护国公一道平定了皇叔么?他们这些晋庶人,当初也是我亲自押送去的阳陵,那日我带着青晓去祭祀皇祖,看到了高墙院里的他们,发现是我,他们非但不行礼,还胆敢出言不逊辱我,一时气急,就让守陵士卒打开城门,给他们立些规矩,哪儿想他们如今身子羸弱,有些人连十鞭都挨不过去就昏死了。死到临头还哭着和我说,求陛下放过他们,他们知错了,被关在高墙大院之内不见天日真有那么折磨人么?我反正是不信,他们还拖家带口有着两百来号人呢,当年皇兄你在幽巷里,不也就三人么?而且他们才一年之久,皇兄可是待了三年,我也没见得有什么折磨人的”
杨宸的话语逐渐过分,杨羽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时也被气得不经意抖了一番,洒了一些出来,杨羽慌乱地取了自己的丝绢将洒出的酒擦去。如今咄咄逼人的姿态,换成了杨宸,被人把自己最屈辱的事当着他的面又一次提出来羞辱他,他心里怨恨至极,却也奈何不得杨宸。
收拾妥当后,还不得不继续赔笑着:“的确没什么,禁足而已,不过是见不到高墙之外的天地,只要把自己当个隐世的道人,用这些来磨砺心性,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哦?”看着杨羽这般自欺欺人,杨宸是打心里痛快,于是故意问道:“那皇兄在禁足这几年,悟到了什么?”
“我天资愚钝,心性庸碌,哪儿能悟出什么,能解了圈禁,有个自由身,早已心满意足。先帝怜我,又赐我王爵,太后怜我,亲自为我择定婚事,成家立业,只是时时感慨圣恩浩荡。可我不像七弟,还有六弟和四弟你们几个,个个上马可以统率千军万马,下马可以造福百姓,想为朝廷尽心,为陛下尽忠,也做不成什么功业,只是想着给朝廷多送几条粮船去东都,就是苍天怜我了”
“皇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杨宸听到这句虚伪的话,更难忍住故意气杨羽一番的心思,身子向前探着说道:
“在定南道的北面,藏司雪域之地,有朝廷扶持的一个家族这些时日狂悖忤逆,弑主自立,弄不好来日大宁王师西征,剪灭其国,又能立一个封国,这些地界,穷苦太甚,人心不齐,可让自家人去,总比让外人去做王来得好。皇兄既有为国效力之心,不如等我回了长安,奏明陛下,让皇兄去那昌都做个封王如何?咱们杨家人在哪儿,看哪个贱民还敢举兵造次。那地我去过,是真苦,皇兄去哪儿,换七弟我来江南享几年清福了,咱们再换换,也无不可啊”
本是说一番客气话,虚伪以拖,没承想被杨宸抓着话不放,还反将了自己一军的杨羽有些进退两难,只能面露尴尬地叹道:
“哎哟,我的七弟啊,你又不是不知我,连五石的弓都拉不开,去哪群狼环伺之地,别说报效朝廷和陛下了,人家一看我这身子羸弱,恐怕只会觉着有机可乘,兵家之地,还得是能够横刀立马的将军方才可以镇服人心”
得偿所愿的杨宸不想再和杨羽啰唆,想要早些办完差事回到长安的杨宸伸手拦住了杨羽打算继续斟酒的举动,试探地问道:
“皇兄你今日来此见我,不会是只想和我谈天说地,把酒言欢,糊涂度日的吧?”
杨羽也想早些摆脱刚刚在他心里早已被千刀万剐多次的杨宸,面容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把酒壶桌上后,转身将刚刚取出酒壶的密盒搬了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夹层,取出了几本账册,和一些往来的密折信纸,一股脑地交到了杨宸手里。
“这是?”
杨宸不明所以地问道,杨羽又故作轻松地夹起了桌上的几碟点心,不慌不忙地说道:“江南道和平海卫漕船自往返东都,都是由江南的几个世家大族转手,萧家,王家,谢家这些百年望族不必说,如今又有钱家,卢家,陆家,方家几个后起之秀。我曾察觉,这些世族大姓手里,南来北往,明面上拿着朝廷官府的印玺畅行无阻。暗地里,没少拿官府的印玺藏私,给各道衙门的贪墨且不必说,当年让皇爷爷杀了几千官吏的‘空印案’你可还记得?”
“记得,国朝各道、州、郡、县都要向户部呈送钱粮及收支、税款账目。户部衙门得与各送到京师的各道奏报账目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就得送回原籍,合上主官大印才行。可送去东都和京师路远,损耗难免,就随身带着印玺。锦衣卫察觉有人借此机会从中中饱私囊,皇爷爷大怒,命三法司会审,自户部以下,各道州郡,牵连者数千。”
杨羽连连点头:“如今情形,与空印案相差无几,只是这些拿着皇差上缴赋税钱粮的印玺,从官府落到了这些大族手中,借着为国朝办差之名,沿途各州郡官府驿站,皆得为其驱使,之前王家和谢家的几个后辈在我的封地上兴风作浪,便鞭笞了我的王府掌吏,我由此察觉,细查之下,每岁仅我庐州一州之地,给这些往东都送粮的世族就得供马匹数千,损耗漕船数百,各处军驿招待之钱粮万余。朝廷官府造的漕船,落到这些大族手里,官府衙门差役,形如大族仆役。这是我从陆家查来的账册,仅仅一个陆家,这些年靠着给朝廷做事,少说吃了有七十余万两银子。兼并百姓良田十七万亩,百姓良田不种稻谷,尽数种棉,灾年米贵,百姓流离,这些人更是趁此时节,强买强卖,而抢来的田,诸多记在官府和世族名分之下,不必缴税。陆家良田十七万亩,每岁缴税之田不过七千余,江南之富,并不在民,亦不在官府,皆在这些大族富绅手里。”
仔细查阅着杨羽送来的账册,发觉比景清去岁在江南彻查税案时记下的数字更让人触目惊心。
“这只是一个陆家,还有其余几家,我本是打算密奏圣上,澄清利害,可我封地就在江南,这些人,我躲不开,也惹不得,你既来此,我便把这些交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羽说完时,杨宸的目光已经尽数被陆家的账册,还有陆家与各道官府衙门与各族掌事的密折所引去。
最让杨宸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震怒的,乃是陆家竟然与方家勾结,挖掘河堤,淹死百姓,陆家收田,再由方家出面重修大堤。
而因为方家修堤的善举,曾经的江南道巡守还曾奏请先帝,赐方家主母诰命,赐方家孝女牌坊,杨景更是在奉天殿里,亲自称赞了这方孺背后的江南方家!
“混账东西!等本王今日去金陵,非宰了他们这群畜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