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奉天殿里被杨智吼了这么一嗓子的两人不好再争执,一直等着机会的宇文杰趁势向身后的曹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走出了臣列。
“启禀陛下,臣由本启奏”
“这份军报还没论清楚,爱卿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杨智想要借这份军报给如今身处流言之中不可自拔的杨宸和楚王府在奉天殿里说上一番好话,但曹评也正是为此事今日站出来说话。
“臣要说的,就是此事”
袭承了护国公爵位的曹评站在武将臣列,仅次于如今执掌五军都督府的邢国公李定,将是不惑年纪的曹评抬头之时,最先扫到的是杨宸的背影,继而才是杨智微微带着愠色的龙颜。
“哦?”
“启禀陛下,据臣所知,如今连城内外俱是千里大雪,可王爷麾下的神策军将士还是穿着南疆带来的衣物,帐下儿郎若不是感念陛下圣恩浩荡,念及边地百姓深受北奴贼人劫掠残害之苦,如何会这般三军用命,大破贼人之盛举,臣请陛下重奖有功将士,免得在这隆冬时节,冷了咱们大宁将士身子不说,还听见这朝中有人妄议,寒了儿郎们的心”
杨宸也不禁侧头过来看着在正中向杨智请命封赏有功将士的曹评,他没料到曹评会这般仗义执言,而此时邓通也站出来说道:
“臣附议,曹大人说得有礼,这天寒地冻的,没在军中的诸位大人或许不知,将士们穿着单薄衣物足肤皲裂之人动辄成百上千,弓弦都难拉开,人家在前面顶着北奴骑军的冲杀为朝廷效力,咱们没想着怎么给人家把军械粮草补上,还说些伤人心的话,朝廷的公道何在,若不奖功罚过,何以服天下的士气民心?”
此时有人听出了这番弦外之音,方孺向右边瞪了邓通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定国公此话何意?”
平日在奉天殿里总是躲在曹评身后附议的邓通不仅没退,还破天荒地当场向方孺回道:“谁打了败仗,误了朝廷安定边关的重任自己心中有数,还需我多说么?”
“你!”
在自己身后的曹评和邓通都开口了,李定想来自己若是此时再不趁着方孺落了下风开口,只怕会误了时机,于是也一道站了出来:
“陛下,臣附议!”
“臣等附议!”
如今的武臣领头之人开口,一众老臣和武将新贵也纷纷请命,顷刻间,整个奉天殿里的武官统统跪了下去,恳请杨智奖功罚过,也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地出一口被方孺恶心之后的恶气。
场面已然无法收拾,在上朝之初,御史言官都想的是今日要如何责问杨宸为何撇下大军今日突然回了长安,更要问清楚那些关乎王府后宅搅乱天下人心的流言几分真假。可所有人都突然开始向冒头的方孺发难,是谁能让整个奉天殿里的武人为楚王仗义执言,方孺心里门清。
但他高估了镇国公府的对他的敌意,也轻视了自己的请和削藩贬抑勋贵武臣之举让自己在大宁的武人眼中变成了怎样的一个奸逆。
跟着太祖皇帝英雄一世的老将们瞧不起这样一个巧言令色让杨智在北奴骑军未至长安大宁尚有一战之力时和北奴蛮子修好,还开了大宁的和亲之先例。在老将军们眼里,方孺若是早生二十年,敢说什么和亲修好永结兄弟之盟的话,早被拖出去一刀砍了祭旗。
而在年轻的武人眼中,这样一个未立寸功只凭着天子宠幸就入阁领了一部尚书,动辄在朝廷之上对武人们多有鄙夷贬抑之言的人,不像是什么忠臣,更像是佞人。尽管他们大多不曾跟着杨宸南征北战,但杨宸年纪轻轻已经有灭国之功,更是戡乱两京当初在长安城外血战辽藩狼骑和北奴三万精锐的壮举他们一并钦佩在心。
没人说过杨宸是他们武人的图腾,但杨宸娶了勋贵之女为妃,从未在奉天殿里卖弄功绩,如今一个奉诏巡边却一无所成的方孺敢在天子驾前这般放肆,又有前辈出声助威,他们自然也不惧日后方孺会如何看待自己。
不止一双眼睛在奉天殿里偷偷地看着杨智的举动,或许这样让武人一道请命的场面已经在奉天殿里许久未曾出现,让杨智还有些不习惯,也有人已经开始担心,若是日后杨宸回到长安,这帮武人聚在杨宸周遭又有了当初广武一朝的声量该当如何。
“奖功罚过”杨智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扯着嗓子问道:“那谁该赏,谁该罚?邢国公,你来说说?”
明明是曹评的主谋,如今杨智却点了李定的名字,在左面各部尚书侍郎,还有一众言官御史的注视之下,在朝中行事素来谨慎的李定倒也答得爽快:
“启禀陛下!臣以为,该将此番大胜的将士,该罚那些让将士们忍饥受冻,让百姓流离不得归家之人”
这番话显然不能让杨智满意,他想要的,是一个让李定和言官御史们结仇的话。
“是谁让将士儿郎们忍饥挨饿了?是谁让百姓流离不得归家了?但说无妨,朕心中自有定夺”
“这?”李定知道自己今日若给不了一个满意的回答必然是糊弄不过去了,于是硬着眉头说道:“启禀陛下!礼部尚书方孺,奉诏巡边,可巡边数月之期,边患益重,百姓流离,皆是因方大人不思胜战之道,唯虑败祸之忧,避战畏战,常思媾和之祸,臣以为,应当给横死于北奴弯刀之下的将士一个交代,该给流离京师不得北归的百姓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将整个奉天殿给镇住,大宁朝的邢国公,执掌五军都督府权知内外军事,名头上可以号令大宁天下所有兵马的武将之首李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然是杀机隐现,直指杨智眼前的大红人,清流新党们眼里来日可以接替王太岳的方孺。
“陛下!”曹评也开口继续说道:“楚王殿下在南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百战无敌,俱是因为有定南道巡守徐知余在后,每战,必是足兵足食以支前营,可如今王爷率军在北浴血,奋勇杀敌,整个朝廷在后,却让将士们连一件冬衣都穿不上,粮草军械也难以为继,臣以为,兵部尚书姜楷,亦是有过!”
姜楷顿时瞪大了眼睛,自从他的妹妹成为皇后,他也执掌兵部入阁,大宁朝还没人敢在御驾之前当着满朝文武弹劾他,而弹劾他的人,还是如今对他总是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曹评。刚刚在玄武门外,曹评对他都仍是笑意盈盈,二人还有说有笑地一起取笑邓通送个弟弟去给楚王做马夫还丢了。
他的心里犹如被人千刀万剐了一般的生疼,而如今每况愈下的身体,也让他不得不在心里对曹评怒骂了千遍万遍。
“是不是过了些?”
王太岳颇为出格的向站在身边的宇文杰嘀咕了一句,也引来不少人侧目,如今对这些事总是默不作声的王太岳,却是此刻唯一能让方孺全身而退之人。
宇文杰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笑着,杨智想做的事,王太岳和他这两位久在中枢的首辅与次辅皆知,但如何去做,是让曹家去做,还是如今像跳梁小丑一般的姜楷来做,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是一场试探,试探姜家在杨智心里究竟是多大的分量,试探这座朝廷,在武人们彻底抛弃姜家,自己齐心合力之后,究竟有几人敢为姜楷开脱。
新党清流只是先帝扶立起来与勋贵武将们作对的人,当初有李春芳这样一个和事佬尚且好说,但李春芳被贬,王太岳被疑,一群年轻后生就真以为能够在奉天殿中将为大宁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勋贵武将一党彻底踩着脚下。
杨智面色铁青,他从自己舅舅的脸上,看到了志得意满,还未开始议论国事,方孺被迫请罪,罚俸一年,姜楷则是被勒令十日之内补齐神策军所需军械粮草,还有过冬衣物。知道长安武库是什么底色的姜楷知道,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事并未到此结束,宇文杰以内阁次辅,门下省知事的身份亲自向杨智献策,凡即日起有强盗匪寇入关劫掠之北奴行尚书台,边市即停,凡勒令兵马不出抗敌之将,皆夺职。
这是一件注定得罪人的事,宇文杰做了,而他事无巨细写下的边市之利害,也让杨智无从拒绝他的请命。
既然开了边市,北奴就不必再多行劫掠,将生死置之度外寇边,这是方孺当年亲口说的先帝与北奴互市之利,但他忘了,当北奴人习惯了从边市用从喜悦劫掠的金银和本部的牛羊采买布匹粮草,瓷器铁器之后,一旦将边市停掉,就是让北奴人空有牛羊而无用出处,空有金银而不得利的杀手锏。
你北奴王庭有人能想到用分散精锐寇边,以疲大宁边军之心,以除北奴草原之害,那大宁的朝廷里一样有人能想到用停掉边市威胁你这个刚刚经过大旱正是脆弱不堪,必定不会点兵南征的王庭。
停掉边市,让军马出关迎战,损害的,不止是北奴草原,还有那些靠着边市大发横财的边军将领,所以这样的计策,能说的,敢说的,还能让边关守将不敢不从的,只有宇文杰。
人家的女儿嫁去了北奴王庭,人家的旧部皆是俯首听命,人家用自己公府的银两以充停掉边市之缺,谁能说什么,谁能挑什么刺?
只是令人遐想连篇的是,这座奉天殿里,能想到停边市以示威于北奴王庭之人必然不知宇文杰一人,可为何没人道来,点破如此要害的时机,又偏偏是杨宸的神策军刚刚立功之后。
因为,天子需要楚王面北,而楚王需要大胜,大胜过后,未尝一胜的边军将领碰见了即将巡边的楚王殿下,便不再有那份底气。
在杨智的胜败无关紧要,只需面北而战就是的两条路里,宇文杰不曾向杨宸漏了一字,却已经为杨宸选了得胜,染指边军,整顿兵马这一条路。
论完边市,奉天殿里依旧吵闹,杨宸却无心再听什么江南税案,藏司内乱的话,他站在这座奉天殿里,可一切好像都再与他无关。今日为他仗义执言之人已经将身家筹码押在了他和镇国公府之后,默默站成两列,势要将去岁那场突围之战里,只顾着自己逃命的姜楷挤兑成一个只是靠妹妹作为皇后方才得以去兵部领尚书之身的文臣,抛弃主帅自己逃命的人,丢掉的人心,也不是银两可以换来。
姜楷从这一刻起,输了,不止在前朝,还有后宫。
也是凑巧,在杨宸让宇文雪入宫等着自己一道去长宁殿和椒房殿请安之时,姜筠诏京中贵妇入宫,行“围炉博古”之乐,皇城之中的各家诰命夫人和贵女都齐聚在椒房殿里给她请安后,又随她一道往御花园里杨智命人造好的江南庭院里行走,在各院的书房之中闲谈古今之事。
宇文云知道这是姜筠打算趁着柳蕴怀了身孕将百官女眷诏入宫里以显亲近,彰显皇后圣慈的有意为之,却漏了这是姜筠心急火燎地为杨宸采选侧妃之举,毕竟杨宸已经立了功,若是晚了,真让南诏的月依成了楚王侧妃,他们姜家打算用姜仪和楚王府联姻的盘算可就落了空。
姜筠没有想明白,杨宸纳了姜家之女为侧妃,究竟是对自己有益多些,还是对姜家有益多些,她把姜家的荣辱视作了自己这个皇后和来日太子可以依仗的多少,但姜家却盘算着用她的皇后之身,成全自己家族的繁盛。
“这张虎皮乃是永文五年冬,如今的南诏国相月赫和诏王妹妹入京时献给先帝的,诸位对南诏,知晓多少?”
姜筠在一众贵妇的簇拥之下对悬在“更南山苑”当中的白虎兽皮颇有一番兴致,李定之妻,怀着一品诰命夫人之身的卢氏当即便朝着宇文雪笑道:
“娘娘,这南诏国当初就是因为楚王殿下方才遣使入京称臣,臣妾等皆是妇人,不知这南疆之国的山川风土,不如请王妃娘娘为臣妾等说道说道?”
“楚王妃?”姜筠的睫毛轻轻挑起,疑声问道:“要不你为咱们说道说道,这南诏地处何处,山川如何,风土教化如何?”
“臣妾谨遵娘娘谕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