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言,杨宸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忆了一番那一日与姜仪在上林苑中的相遇还有遇险,又想到了姜贤在大兴城里对自己的一番殷勤,的确品出了些许不同的余味。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宇文雪埋着头在杨宸的胸口蹭了一蹭,声色柔和地说道:“是皇后娘娘在问给王爷纳侧妃的事,京中年纪合适,又堪配侧妃的贵女之中,也有姜仪的名字。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妹妹,若是真要选一个侧妃,不看僧面看佛面”
“什么僧面佛面,谁为侧妃,要看本王自己”杨宸没好气地说完,宇文雪立刻把话接了过去:“王爷想选谁?”
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被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是不是要选一个番邦异族之女,能不能选,为何要选,杨宸还没想好该如何向自己的枕边人交代此事。
短暂的沉默过后,是一声轻柔的“睡了,明日还要上朝”,继而是一阵满怀心事的呼吸声,与杨宸共枕这么久了,宇文雪如何听不出这呼吸声不是杨宸素日里真正熟睡的模样,虽相拥共枕,却各自是满怀心事。
鸡鸣声响起,初冬的天色也比平日亮堂得晚了一些,在春熙院里穿上杨智御赐蟒袍打算上朝的杨宸在离开前多提了一嘴:
“散朝后我要去长宁殿给母后请安,还有椒房殿也得去一趟,你一会儿等天明了就入宫等着我吧,我来寻你,咱们出宫了去一趟邢国公府”
“去邢国公府做什么?”
“五姐姐说是有事要与我商议,昨个儿出宫时提了一嘴,我也不知为什么在马车里不能说,非得让我去一趟。两家如今既然是亲戚,咱们大婚后还不曾走动过,索性趁着今日走动一番,备些礼,等出宫了咱们就去一趟”
“好”
宇文雪本想送杨宸到府门外,却在春熙院门口被杨宸给拦住,只得作罢,自家夫君的心事不愿袒露,她也不愿多问,但为杨宸联络京中勋贵百官,她从未有过半分抗拒之意。
今日的奉天殿里,气氛和低沉的天色一般,候在玄武门外时,就有几个御史言官穿着绯红色的官袍,肩背笔直,不停地在议论这手中的花名册,只是偶尔转头,吩咐起身边的下属,冬日里没有阳光的清晨,就连他们的侧脸,也显得阴郁而低沉。
“见过楚王殿下”
一声声的请安渐渐靠近了玄武门,候朝的百官总是在杨宸背后方才议论纷纷,问得最多的便是:“王爷怎么回京了?”
玄武门外和奉天殿里臣列相近,内阁几人站在最前,但是如今杨子云出仕做了朝廷的国子监祭酒,按规矩应该不仅是站在礼部尚书方孺之下,就连礼部的左右侍郎也该在他之前,但圣恩浩荡,为显得天子崇儒尊礼,破例给杨子云尊为了太子太傅,好让他站在臣列仅次于内阁之后。
本就是儒生的方孺面对自己崇敬仰慕许久的杨子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出自江南东林书院的清流文臣也不敢指责,毕竟杨子云的身份乃世间名儒,而东林书院又是因杨子云曾经出任祭酒的白鹿洞书院而兴,也对他是毕恭毕敬。
苍颜白发站在前面候朝的杨子云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打着顿小憩片刻而眯着的双眼立刻睁开向身后望去。
见到气宇非凡,身子修长挺拔的杨宸穿着那身在坊间被非议许久的蟒袍走近,也有样学样地行礼问安道:“见过楚王殿下”
“子云先生”杨宸对杨子云入朝出仕,今日站在此处候朝有些意外,连连伸手搀扶着问道:“怎么?您也来上朝?”
“怎么,殿下以为臣老迈昏聩,不可再为陛下和朝廷效犬马之劳了?”
“不不不,小王不敢”杨宸在此刻的杨子云跟前没有在定南卫时的那般的高高在上,多了一分恭敬,也多了几分心疼,他心里明白,杨子云为何要舍弃唾手可得的圣人之名,近乎晚节不保一般地出仕,也后知后觉究竟是谁向杨智进言,要让令狐元白这样的前朝遗老入朝为仕,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内阁诸人见到这两位定南道的旧人相遇得颇为不自在,没人多说什么,宇文杰只是和杨宸点了点头示意了一番,而元圭和姜楷都是不失礼数地向杨宸问安,不曾吭声的人,只有视杨宸为豺狼虎豹的方孺,和资历太高的内阁首辅王太岳。
“殿下回京,莫非是北面边患平定了?”
王太岳以首辅之尊破天荒的在入朝之前插了话,从前的他,历来是不屑于在入朝之前与人说话的,他从未想过做什么新党之首,他只愿不党不群,让所有人为自己的新法效力而已。
杨宸并未听出这句话是在提醒他,若是这句话没想清楚,片刻之后的奉天殿里该如何应对,所以只是老实地说道:
“边患未定,今日入朝,一是陛下诏我归来商议此事,二来嘛,想着能不能在京中找诸位大人为麾下将士讨些冬衣给御寒,我帐下士卒多是出自南疆,如今身上穿着的,可还是夏秋之日的罩甲衣物,粮草军械也是缺得厉害”
“竟有此事?”王太岳揣着明白装糊涂,让姜楷不得不在宫外就向杨宸解释道:“兵部的预算都是去年先帝驾崩后内阁议过的,今年蜀中流民作乱和北面辽北各部寇边已经超支了,秦王殿下又在凉雍找朝廷要兵马钱粮,陛下都允了,这户部不给银两,兵部就剩个衙门的架子”
杨宸被姜楷这番推脱给逗笑了,于是转头望向元圭,世人皆是元圭在户部耕耘二十年入阁,没有元圭的点头应下,想从户部的账面上找朝廷要银子都是痴人说梦。
“今年这预算可是超了又超,朝廷几座衙门都等着银子,唉,我等臣子,确是无用了,若是人人都像王爷当初在南疆征讨廓部为朝廷着想,都没想过找朝廷要兵马钱粮,咱们今年这个年恐怕才能过得下去”
宫钟恰如其分的在此刻响了,众人也迅速站到两边,文武井然,见杨宸不肯往前站,王太岳委屈着着首辅之尊亲自退到了杨宸之后,方才让杨宸成了这文武之前,当仁不让的第一。
自玄武门入宫,直往奉天殿,没有人再议论什么,都是安安静静地恭候着杨智的圣驾,身穿龙袍的杨智在上朝之前收到了来自崇北关的急报,算无遗策的赵祁在杨宸浑然不知时,已经为他找到了一条退路。
“陛下驾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起身之后,只是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众臣已经听出杨智的欣喜之情,果不其然,还未许众人开始商议国事,杨智就拿着那份崇北关送来的数百字的急报,喜气洋洋地亲口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朕这里有一件大喜事要与诸位爱卿说说”
眼见众人困惑,杨智将军报递给了高力说道:“这大喜事是楚王带来的,就让楚王念与诸位”
杨宸不知自己带了什么好消息给杨智,也愣在了原地,从高力手中接过军报时也不明所以,可刚刚打开,就看到了那份熟悉的笔迹。
“臣楚王府掌书记事赵祁恭请圣躬安,初九日,王知北奴行尚书令将军完颜沓与王庭有隙,约束各部骑军齐聚崇北关,以期与之盟约,令其归附国朝,完颜沓诈许之,为王所觉,借故离关赴京,以乱其心,以疲其志。沓以王不在关,士卒之心必已涣散,是夜率军掩杀入关,我等奉王之命,先其之心出关,破其军,斩其将十三,士卒三千,俘其部众一万有七千余,牛羊两万余.....”
杨宸不知赵祁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何时知道完颜沓与北奴王庭有隙,离关之前,也只是让赵祁寻个机会将陷于敌营的邓耀救出,等自己要到军械钱粮再行退敌之策。
“楚王领军,当真骁勇无敌于世,如此大胜一场,也是国之幸事!”
杨智在奉天殿里,没有吝啬对自己弟弟的褒奖,众人也当即附和道:“臣等恭贺陛下,恭贺王爷!”
但一片恭贺声里,看着杨宸自己都是不知所以白白领功的方孺搅和道:“陛下!”
见方孺开口,杨智已经品出了些许不对,所以欣喜的面孔顿时沉了一些:“爱卿有何话说?”
“这军报之中,说的可是我军出关袭营,大破之,这完颜沓究竟是不是诈降姑且不论,陛下让王爷统兵是清剿入关贼寇,可不是出关与北奴骑军决战,两国已是姻亲之好,大军出关,若是王庭借此发难,说咱们背盟毁约,举大兵战之,国朝如何应对?”
“方大人!”杨宸虽不曾久在朝堂,却也听出了这番话里的杀机,向杨智行礼过后便转身向当初就是在这座奉天殿里被自己骂了一番的方孺喝道:
“方大人是说本王的幕臣,欺君罔上,在军报之中伪,欺瞒陛下,诓骗朝廷,打算冒领军功?”
“臣绝无此意”
“那方大人是何用意?”杨宸并不罢休,他知道方孺是当初让杨智与北奴结亲修好的罪魁祸首,当初的朝廷虽丢了阳陵,可杨威的大军已到,河北道兵马尚在,长安城墙高,城防险峻,并不需畏惧北奴骑军破城,杨宸知道方孺与北奴修好,防的不是北奴骑军破城而入,而是害怕自己四哥的秦藩虎骑坐山观虎斗,等朝廷和北奴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
众人见杨宸今日大有咬住方孺不放的架势,猜到了从入京之后一直未曾在庙堂上立威的杨宸有心踩一脚今日冒头的方孺,毕竟杨宸手握兵马,就是因为北奴寇边,而方孺要与北奴修好,两国修好,杨宸即无功可立,无兵可领。
“臣斗胆问殿下,如何知道完颜沓与北奴王庭有隙,又是如何知道他乃诈降,事先布置兵马,出关破敌?”
杨宸故作镇定,想到了那夜被完颜沓突袭截杀之后打听到的完颜沓底细,当即说道:“完颜沓乃是北奴左贤王旧部,自左贤王去岁被邢国公率军斩杀,早有意袭承左贤王部的兵马,部众,草原牧场。可王庭听信尚书令之言,杀左贤王之子,另立左贤王,又让他这个远亲只领了残部退至连城之外的河套之地,他心有愤懑。至于本王为何知道他是诈降,去年率三万北奴精骑助阵辽逆祸乱长安的北奴主将,就是完颜沓的弟弟完颜夷,完颜夷死在了本王的剑下,他完颜沓早已是恨本王入骨,如何肯诚心降服?无非是想诈降杀了本王,拿着本王的人头去王庭领功罢了”
杨宸的话一股脑的倾泻而出,说得不是天衣无缝,却足够让方孺一时间找不到缺漏之处。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杨智因为这份军报而欣喜,不止是为了助杨宸凭着这份新立的功劳在文武百官之前得势,更是因为世人都以为他这位天和帝对北奴太过怯懦,这场大胜乃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对北奴王庭难得的硬气了一次。
可话还未完,杨宸只是稍稍停止,杀人诛心之言,还在后面:“至于行军布阵,乃是武人之事,方大人一介文臣,恕本王不愿多说”
“臣乃朝廷命官,问一句也不行?”
“方大人当然可以问,只是如今并未彻底安定边患,恕本王如今不可悉数相告,方大人若是日后巡边想知道如何退敌,来王府之中,本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孺听出了杨宸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于是带着一腔怒意和杨宸争执道:“王爷此话是在讽刺本官巡边未能安定边民百姓?”
“本王绝无讥讽之意,只是我大宁自太祖皇帝立国,可未曾让北奴人敢在奉天殿里说和亲二字,方大人问若是让王庭恼了要列阵连城之外与我大宁兴兵该如何?可那北奴王庭之内,是否也有像方大人一般忧国忧民之人给单于说过,若是入我连城劫掠,残害边军百姓,坏了两国兄弟之盟,姻亲之好该如何?”
“王爷!”方孺还想争辩,杨宸已经转过身面朝杨智背着方孺请命道:“陛下!北奴去岁大旱,早已是人困马乏,定然不敢南下,如今已是冬日,不利大军征战,倘若王庭明年开春真敢率军南下,臣请命率军戍守连城,蛮子要想过连城,除非踩着臣弟的尸身,否则,定不让陛下和诸位大人为这北奴骑军所忧!”
“争够了没有!”杨智龙颜大怒:“好好的一桩喜事,朕尽听你二人在此争吵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