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元年四月,南疆正是一片山野烂漫的春色,即将黯淡的天色里,一支万余人的兵马正沿着蜿蜒曲折的边关驿道往大宁的理关缓缓行进。此次巡边,楚王杨宸所率的兵马声势浩大,在丽关与宁关都各自停留了半月有余,翻山越岭,不辞艰辛,或是会盟藏地首领,或是召见南诏与东羌国内,臣服于两王的各部的首领。
在此往东南三百里的海州城里,自平海卫送达的粮船登岸,没有充入官府粮仓之中,而是不知为何进了海州备所的军营之中,严加看守,平海卫的粮船也静静的停在海州码头之上,没有丝毫回藩在吴王殿下跟前复命的迹象。
“军师!”安彬拍马赶到了身处中军的赵祁马前,赵祁的身份和官位至今仍是一个不过从六品的楚王府掌书记事,但楚藩上下都习惯了唤他一声“军师”显得亲近。赵祁的打扮的确很像戏文里那些儒雅,胸藏韬晦,运筹帷幄的谋士,只是出乎异常的年轻,又出乎异常的镇定自若。
“安将军”
安彬勒马停住,抱拳向赵祁行礼之后问道:“天色已晚,要不就在前头的山脚下安营扎寨,让将士们埋锅造饭吧?”
赵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眉上,挡住了一些落日余晖的霞光,极目远眺了一会儿,方才放心地说道:“好,就选此处吧”得到答复的安彬当即向身后的侍从挥手,让其传命前军,就此停住,安营扎寨。
吩咐结束,又忧心忡忡地向并驾齐驱的赵祁问道:“王爷只带了十几个侍卫,末将心里总犯嘀咕,那可是南诏,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如何向娘娘和陛下交代?”
赵祁却是不以为然:“殿下行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哪里能劝得住,我猜,殿下入南诏必然是与月依早有约定”
“太平郡主?”
“去丽关之前与月依碰上那一夜,王爷出营单独与月依见面了,王爷的性子,劝是劝不住的,既然只带了十几个侍卫,必然是有十全把握,就让王爷去试试吧,我是不信这天下真有这邪门的诡术,能让人找到失去的记忆”
赵祁两手握着缰绳,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今日一早,杨宸便领着去疾离开了大军,将这万余兵马交到了他的手中。赵祁虽今日也未曾有过儿女情长之事,但在杨宸与月依身上,他看到了即便肆意妄为如杨宸,也总是犹犹豫豫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不得自在的重重心事。从前赵祁以为杨宸真正喜欢的青晓,对王妃,更多的是姻亲之约,可在王府待得越久,又渐渐发现杨宸对王妃的情义并非因为先皇指定的婚约,而是两人相互扶持,走到了今日。
在赵祁眼里,要成为真正的帝王,便不该为这些儿女情长所累,太祖皇帝与独孤太后,纵是夫妻,可狠下心来对独孤一族时,可并未手软;先帝又何尝不是因为自己的姑母香消玉殒,才真正决心夺嫡,谋取皇图霸业。反倒是楚王殿下,为了一桩婚事,多年负气离京,在外统兵,与帝位失之交臂。赵祁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师父每每提起楚王和当朝太后宇文云的旧事那番咬牙切齿颇为失态的模样,此番巡边,在杨宸单独出营与月依一见的那个晚上,他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实在不愿杨宸得了这个楚王的尊位,又真的将楚王从前的老路走上一番,为儿女情长所累,为兄弟情义所累,宁愿抛弃忠心耿耿的士卒,抛弃一番封无可封的勋功,为人忌惮,为人所害。
“军师,实在不妥,我心里直犯嘀咕,末将斗胆请军师下令,给末将一千骑,让末将护殿下周全”
“不可”赵祁当场向安彬说了不字:“你是承影营主将,怎可擅动,何况那是南诏国境,一千骑兵马太过招摇,与南诏边军起了冲撞,到时候王爷和诏王都不好下台”
“可?”安彬的确放心不下杨宸的安危,此时他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见过月依,在阳明城外杨宸身中冷箭昏迷的时候,在入京之前,顺南堡船上月赫将月依扔给杨宸,一脸心思深沉的时候,也在长安城里杨宸为了救月依亲身赴险与北奴人厮杀,最后因为抱着月依回的鸿胪寺而险些惹得满城风雨被先帝禁足在王府让他反省准备迎娶王妃的时候。
让安彬不放心的并非月依,而是杨宸只要与月依稍有瓜葛,似乎就一定会碰上厄运灾祸的直觉。杨宸的吩咐赵祁不敢不从,从杨宸严令不许大军入境南诏那时起,赵祁也放弃了让罗义与安彬率军护卫左右的念头。
最后一缕黄昏的余辉在山巅折射之后消散,天空之中渐渐降临出了一轮月色与漫天的繁星,乌蒙山上,一个穿着蓝裙的女子站在形若牛角的古村寨口,眼神里不停地向山路上张望,不时闪过一抹复杂又难以言表的欣喜意味。
没有盛装的银饰点缀,她的手腕上,只是一个看似古朴的镯子,也许是年代久远,白银镯子却隐隐透着青灰色,但没有人敢小觑这镯子的价值,在这个喜欢用银饰打扮自己的民族,人们不难发现这带着神秘的青灰色是一个古老家族的传承。
何况戴着镯子的人,是这片土地如今的统治者月家四代人里的独女,先王的女儿,诏王的妹妹月依。月依发簪上别着一支凤凰展翅的银钗,凤凰在月部的传说中只是一对神鸟,远不及在中州土地上的那番神圣,但钗子最前头,是一块在月色中会微微发亮的明珠,不过三四颗米粒的大小,浑然天成,毫无痕迹。
一身打扮,只有身后的披风显得格格不入,披风在夜幕中的月色下,白纹的蟒首图腾有些古怪离奇,住在山野间,用吊脚楼除去湿气的寨子里,上至白首,下至孩童,都知道蛇是一种丑陋而野蛮凶残的禽兽,南诏十二部,未有一部百姓会喜欢在山野林间残害性命的蛇。
“郡主”
月依身后的随从垂下了头,恭敬地秉命道:“楚王上山了,身边有十几个侍卫”
戴着手镯的手臂轻轻举起,袖裙缓缓褪下,露出了纤细而白皙的手臂,今日打扮了一番的红唇轻轻开口,眉眼如水波盈盈:“知道了,退下吧”
“是”
侍从退下,今日的这座寨子里,月依也只有百来随从,月腾本是拒绝让月依这般将杨宸请入南诏,可犟不过月依,最终还是答应了随她自决,让月依无论如何也不要答应杨宸会与他一道出兵廓部。
月依并不知道,自己那位贵为诏王的哥哥为了让他们可以在乌蒙山里顺利的见到隐世多年的祭司,亲自遣人带自己的王诏见了那位因为出言惹恼了月家先祖的祭司,又免了逃入乌蒙山上修傩为南诏诸神奴仆的各部遗民性命。
这是南诏的规矩,只有神可以决定自己奴役的生死,其余人,哪怕你贵如土司,也一概不可。
这是乌蒙山的林间,周遭全是茂密的丛林,耳边尽是晚春的虫鸣鸟叫,不时传来的几声猛兽狂啸让山谷间的回声显得幽远而绵长。杨宸身骑乌骓马,就着清朗的月色在山路上狂奔着,月依早已遣人在山下等候着,所以没有让他们几人走什么冤枉路,直往寨门而来。
寨门前的林子里,传来的动静,许多鸟儿被惊起,四散飞走,急促的马蹄声从幽静的山野里越传越近,月依放在腰间的手掌里,莫名其妙的冒出了一层细汗。
杨宸在众多穿着甲胄的侍卫中间太过显眼,一人锦衣华裘,身躯凛凛,纵马直奔月依而来,月依的随从们纷纷站到数步之外似乎想要拦住杨宸,可杨宸没有理会他们,连剑都不敢拔就被拦住,也未免太失了杨宸的威仪。
“月依,见过楚王殿下”
“诶,客随主便,不必多礼了,来了这里,就不做什么楚王了,你还是喊我杨宸好些”
月依只是含蓄的笑道:“我可没怎么喊过杨宸”
说话间,月依走到了刚刚下马的杨宸身边,随后便向众人吩咐道:“天色已晚,今夜不上山了,就在寨中歇息,你们给楚王殿下的侍卫带到别院里,好生招待,楚王殿下住在楼上”
“是,郡主!”
可杨宸的侍卫们不从,纷纷看向杨宸,杨宸又转头看了一眼月依,后者轻蔑的笑道:“怎么,楚王殿下怕我?我王兄说了,楚王殿下既入了我南诏,安危便在我身上,若是楚王殿下丢了性命,我月依,拿命给大宁谢罪”
“不是你月依一个,若是本王死在这儿了,是整个南诏灭国谢罪”杨宸穿过月依的肩膀,自顾自的拾阶而上,众人也随之一道走进了寨子。火把照亮,乌蒙山间的寨子曲折难行,众人的动静惊扰了许多人家的家犬,犬吠之声在寨中此起彼伏。
月依昨日便到了此处等候杨宸,所以选了一家寨子里上好的阁楼,杨宸从未住过这样的南诏民居,住在楼上,还能在夜深人静时清清楚楚地听见楼下家禽的动静。南诏瘴气丛生,湿气也重,许多百姓家中都是用木桩撑在田坎峭壁上将整个屋子撑起,与大宁重基石的习惯截然不同。
一众侍卫被安置在了这座三层小楼的隔壁,只有去疾一人跟随在杨宸左右,随他一道住进了此处月依尽心备下的屋子里,一应桌椅陈设,尽是南诏制式。
烛火点燃,整间屋子才显得不那么冷清,仆从们将准备多时的饭菜一一盛上,饥肠辘辘的两人也就慌不择食了起来,狼吞虎咽,吃得一身大汗。用完了晚膳,月依走到了楼台上,与杨宸一道坐下,南诏没有万家灯火,乌蒙山上也只瞧得见一片沐浴在月色之中的密林。静得出奇,又空得出奇。
杨宸半躺在南诏人习惯的藤椅上,挥手屏退了去疾和跟在月依身边的随从,闭着眼道:“我们何时能见到巫医?”
“明日”
“还在山上?”此处已经是乌蒙山的高处,所以杨宸也好奇这些南诏的巫师蛊医是不是如同大宁那些隐世的仙人一样,深居简出。
月依摇了摇头,头上的簪子也短暂地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洞里”
“洞里?”杨宸有些不可置信。
“装有蛊虫的圣坛得在潮湿的地方,绝巘之上的玄洞,有时往里走数里路也走不到底,当然是种蛊的好地方”
“本王就知道这事找你要方便许多,无论这次去疾的病能不能治好,来日都必得好好谢你一番”杨宸说完,睁开双眼时,月依已经走到了栏杆边上,将那一身蟒首白纹的披风后背留给了她。
“你怎么了?为什么你今日有些消沉?若是累了,就早些歇息吧,不必在此陪我说话”
月依玩笑着骂了一句:“不要脸,谁要陪你说话,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不听?”
“洗耳恭听咯?”
“王兄让我带你来找的这个巫神,是我月家从前的祭司,我出生时,阿娘难产,月牙寨里是风雨交加,雷电大作”
“听着就像故事”
“闭嘴!要不要听?”
“我听,听”杨宸双手枕在脑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爷请他问问月家的列祖列宗,求他们找阿斯那女神保佑我和阿娘,可他设祭之后,告诉我阿爷,说我若是男儿,是上天给月家的一把好刀,若是女儿,便是灾祸。当初阿娘嫁到我家时,也是请他问的神仙,他也说我阿娘是灾祸,可阿爷为了骗白部诚心修好,还是应了让阿爹娶阿娘。后来白部亡了,我哥生来之后一直病弱不断,也没什么人记得这事”
“直到我出生的时候,听我婶婶说,阿娘难产,阿爷说我哥日后不堪成为月家的主人,让他们看看我娘怀的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儿,后来我阿娘生下了我,却死了。我是月家四代人里唯一的女儿,他说我是灾祸,我阿爷不信,就给他赶出了王府。后来阿爹做了王,请他下山,他还说我是月家的灾祸,又被我阿爹给关到了这山上。所以明日,你自己带着去疾进去,我在洞外等你,免得惹了他”
月依回头时,赶了一日路的杨宸已经在藤椅上睡着了,杨宸当然没能看见月依眼角的眼泪,月依没有听过杨宸的故事,所以不会知道,他们俩的命运,太过相似。一人是李淳风口中的大宁国运与天子气象,有了他,大宁才能享国四百岁。
而一人远在南疆,却是南疆巫傩口中月家的灾祸,都是出生即丧母,都是身怀预言,冥冥之中,或有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