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醉意的杨宸没听清完颜术在嘟囔着什么,所以也没有应声,合上了门后,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自己扶着床榻迟滞的转身坐下。墙上尽是用各种颜色针线绣有狩猎图的幔帐,绣工显然不是大宁的手艺,藏地雪域的女子们比中州女子多了一分苍茫豪迈所以这轻纱满帐的图腾中,也多了一分在苦寒之地长大的韧劲。
穿着袍服便衣的杨宸倒头躺了过去,随手扯过了铺在一边被红教喇嘛诵经祈福过后的绸帐金丝被,连脚都还悬在空中未曾将靴子脱下。
曾经被广武帝御诏封存多年的身世隐秘,如今连完颜术都能猜到,杨宸有些失落,仁孝文皇后的遗腹子与慈康太后之子的身份并没有那么多的不同,杨宸对那张金灿灿的龙椅没有半分兴致,更从未想过取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兄长而代之。
楚藩士卒上下的怨气也好,完颜术与洪海因为自己受了委屈而抱不平也罢,杨宸没有对他们的似有似无的劝进之意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松动。杨宸清楚自己的分量,辽藩的实力本就在自己之上,更有朝廷王师远征,东都寇乱,京城空虚的天时人和,却都没能看到一分胜算,他从此处北上,又能讨到什么便宜。
但如今身处边关的他,的确不想放下手中的刀剑,成为满朝文武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不止要做贤王,还要做一位武功赫赫的藩王。此番北上,除了骠骑大将军的名头没能得到朝廷任何的赏赐,但大宁的文武们都清楚,平定楚藩贼逆、安定南疆、三月灭藏,更是先后平定晋王、辽王祸乱首功的杨宸,功勋已经隐隐超越了秦王和吴王。
也许今日回过神的方孺才看清了先皇的本意,将楚王高高架起,逼着新朝的文武因为忌惮功勋而处心积虑的想要削藩,新君也可顺水推舟让楚王入京做天子手中宝剑的孤臣。楚王武功赫赫,但朝廷不仅毫无封赏还削藩,又会将让天下的道义舆情站在楚王这一边,楚王为天子胞弟的身份也会使得新君忌惮手足相残的骂名而不敢责难。
方孺看清的太晚,所以无能为力,王太岳是杨景一生的知己,自然早早地看清了杨景让楚王来京城平乱立功本意,但如今的时节,他还不好坦然相告。多年宦海沉浮,三朝元老的大宁阁臣们,只是每日看着勤政不逊先皇的新君,窃窃私语。先皇手段高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心术更是炉火纯青,看似无情的遗诏,给了新君将自己弟弟逐出长安的理由,也给了杨宸多一分平安的机会,但更重要的,是给了新君施恩的机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穿上崭新龙袍的杨智究竟有没有看清先皇的良苦用心,没有让自己的臣下轻易看清的当下,就已经足以证明他的手段并不稚嫩。
今夜睡在丽关将军府带着醉意并不舒坦的杨宸也在揣摩“帝王心术”的四个字,弘福寺外对弈的赵祁,弘业寺内的纳兰瑜,身负先皇密诏告诉自己旧事实情的师父,多年前母后的旧交杨子云,今夜的完颜术,越来越多的人将二十年年前夕月十四雪夜的事告诉了杨宸,也让杨宸用众人不同的眼睛和话逐渐把这件旧事复原了。
杨泰一个外人为赵家求情,而广武帝骗了自己的儿子,让他领兵去陈桥逼死了赵康,等杨泰取自刎的赵康人头回京时,赵家已经九族抄斩,自己的母后也香消玉殒。杨宸在脑海中拼命的想象着,想象着自己的父皇是如何眼睁睁看着母后死在怀里,想象着那个大雪夜里,自己的父皇是怀着什么心思抱着刚刚出世的自己入宫请罪。
也想象着,那座偌大的长安城里,赵家的门客子婴究竟经历了一番怎样惊心动魄的逃亡,到底有没有看清楚,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宇文杰故意放走了他和赵祁,到底有没有猜到,那个躲在暗处相助,助他与年幼赵祁逃出长安的手,其实是杀了赵家九族的先帝所为。
杨宸看不明白,更想不透,自己的皇爷爷明明可以用斩草除根的霹雳手段永绝后患,但为何还要让赵家留一条血脉,若自己是因为李淳风那个预言,让先帝忌惮留了自己一命,那赵家是为什么。是不是自己的皇爷爷看清楚了其实赵家黄袍加身,“天命归赵”的预言是周德的诡计,却还是想为皇叔来日登基将齐王府的羽翼除去。
思虑太多,门外的完颜术鼾声渐起,仍是没有理清头绪的杨宸想得头疼,仰面睡下,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睡着的。圣心难测,连杨家人自己也看不明白。
天命拂晓,起身的杨宸派人传谕多家、云单家、黄教各寺僧众,整整在丽关逗留了十日,直到三家人马纷至沓来一道在丽关城外见楚军演武气势雄壮豪迈之后,杨宸方才心满意足的率军离开丽关。
震慑雪域,是他此次巡边的第一件事,杨宸没有再廓关外演武,只会出其不意的真正动手。和当初在长安一道长大时的旧事一样,杨宸和完颜术都默契的当作那夜两人只饮了酒,什么也没说过。
完颜术率五百骑将杨宸送到了丽关从前的关城旧址外,关城残破,荒草丛生。承影营浩浩荡荡地从此处向西南行去,旌旗猎猎,军威雄壮。
“王爷,末将便送到此处了,王爷保重,安将军,罗将军,王爷的安危,便拜托两位了”
“本王也不瞒你了,一月之后,本王要对廓部动兵,不知朝廷何时削藩,削藩之前,本王要给田家打服”
完颜术没有太多意外,从杨宸出乎意料的在丽关会盟雪域各部,连黄教的喇嘛都请到了丽关看了一场演武他便猜到杨宸有声东击西的意味。
“好好守在丽关”
“诺!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一个秃驴绕到拉雅山这头来”
“保重”杨宸说完,安彬和罗义也在左右和完颜术相互行礼道:“保重”唯有赵祁面不改色,和完颜术不冷不热了好几日,众人也已经习以为常。
大军向南,一连走了三日方才到了宁关城外,简雄率军在城外迎候,简家之后,步战之术出神入化,变化莫测的鸳鸯阵更是让自负甚高月鹄也束手无策敬而远之。在多吉的三万精锐与简雄死战几日损失惨重最终死在了杨宸手里之后,南诏各部对简雄戍守的宁关城,也是避之不及。
简雄不止治军颇有心得,这宁关城在定南四关之中,百姓最多,也最为繁庶,宁关边市每岁所入,更是远超其余三关,成了定南四关之中唯一一处可以军粮自给,饷银自足,还能给王府纳贡的关城。
恍惚间,杨宸与简雄也是近一年不见,简雄眼中的杨宸虽是文武双全,但终究有些好大喜功之嫌,若无徐知余,似乎并不懂得安民之道。但对生于帝王家中的杨宸,能亲近百姓士卒的种种举动,暗中也有些赞叹之言。
“末将宁关参将简雄,率宁关部众,见过王爷!”
“臣妾王氏,见过王爷”
简雄夫妇皆披甲胄,先后向杨宸行礼,杨宸也没有坐在马上作威作福,领着赵祁安彬罗义三人一道下马迎了过去:“将军和夫人不必多礼,一年未见,将军和夫人也是风采依旧啊”
“哈哈哈”简雄笑了起来,客气地回话着:“拖王爷洪福”
“本王还以为可以再尝尝夫人的手艺呢,夫人今日在城外迎候,本王怕是没这个口福了”当初王氏在将军府里因为亲掌庖厨迎接杨宸被简雄讽刺了一句,将大宁的宁关参将追着满院打的事杨宸也是有问水阁作耳目之后方才听闻一二,简雄惧内的名声也在楚王府内外不胫而走,还让宇文雪起了兴致,想看看一样是将门之女的王氏,究竟是什么模样。
王氏脸上有些羞愧,这一年多来,每每想到自己当初亲掌庖厨本想给楚王接风,却出了大丑之后,杨宸没有当众拆穿只是给了她一份脸面而已时就常常又羞又愧,再也没有掌厨的兴致和念头。
“回,回楚王殿下,臣妾,臣妾已经不近庖厨许久,如今府内,多是臣妾夫君,夫君,所做”简雄也没想到在宁关军中威名赫赫,让一众男儿愧不胜的夫人今日在楚王驾前竟然是这般小女子的做派。可听到王氏将自己下厨的“家丑”直接报在了楚王耳边,想遮掩也是无济于事。
杨宸爽朗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那简将军,今日我等,可有这口福尝尝将军的手艺?”
简雄急忙应下:“只要殿下不嫌弃,末将这就去给殿下寻些山珍来,殿下请,诸位仁兄,请”杨宸等人又重新上马入城,城中市集喧哗,屋舍俨然。承影营骠骑营的士卒开始沿着城墙在城外扎营。
“你!我!我以后哪里还有脸去阳明城里?”
“明明就是你在做饭啊?”
“君子远庖厨,我堂堂宁关参将,给你烧水做饭,这不是毁我名声么?”
“这有什么,你还给我洗”王氏还未说完就被简雄捂住了嘴:“夫人!我,算我求你了成么?别让王爷和几位将军看笑话了”
王氏用力把简雄的手扯了下来了,不屑地说道:“姓简的,怎么,现在嫌弃我给你丢人现眼了?喊你一声将军给你长脸了是不?”
宁关将军夫人一脚一脚的将自家主将追到了马上,宁关士卒们早已见怪不怪,也没有刻意避嫌扭头装作视而不见,等两人走远,方才在城楼窃窃私语道:“我没骗你吧,我都说了我姐在将军府里做事,咱家将军每晚要给夫人洗脚了才能进屋呢”
“哈哈哈,你小子消息果然灵通,不过说夫人每月初四初九都不许将军进门是什么道理?”
“我跟你讲啊,我姐说....”
杨宸的率军至宁关的消息让南诏和东羌境内各部都有些异动,纷纷加派人马紧盯着宁关之中的一举一动,而在宁关之时,简雄也如杨宸当初巡边时一样,翻山越岭的带路,让杨宸将宁关城外他所设的军寨走了个遍。从军寨布防所观,杨宸对简雄的排兵布阵大为赞同,并不拘泥于居高临下,而是一寨一堡之间遍筑篱笆陷阱,若是大军进犯,偶然占得几个山头也会被四面的军寨堡垒给切作几处,首尾不得兼顾,或陷入重围,或有粮无水,或有水无粮。
宁关的军寨布防在赵祁和安彬眼里都是世间罕见,区区几千兵马,硬生生的借用天时地利造出了几万铁军的模样。
“若是给末将三万兵马,让末将一年将这些寨子一处处地推过去,不出十年,东羌城的城楼四面便能看到我大宁的王旗了”
“结硬寨,打呆仗,损兵虽少,可军粮钱财损耗过多啊”杨宸刚刚叹完,简雄还未说话,赵祁便笑道:“王爷,这宁关在简将军治下可是没要王府一两饷银,简将军差的,不是银子,也不是人,差的是朝廷允诺,王爷军令,也差这羌王,给咱们一个师出有名的机会”
“十年太久了,本王的军令,给不了你咯”
跟随杨宸巡边的赵祁此次也算是从简雄的身上看清了楚藩部将中不乏用谋高者,兵者诡道,若是朝廷不削楚藩,赵祁也愿劝杨宸重用简雄,让定南卫的四处关城皆像宁关一关,只设军寨,多设营盘堡垒,相互照应,层层推进,步步蚕食。
楚王巡边的消息没有让东羌王府胆担惊受怕,倒是月牙寨里送来的一则消息,让如今的代羌王监国的国师,如获至宝。
“月牙寨里探子说,月依此番寻觅极为隐秘,孤身去了乌蒙山寻什么巫傩神仙之术,咱们在诏王府里的探子也回命说,月依暗中写信向诏王禀报了此事”
东羌国师一人同执黑白,此时手中的黑子正巧落在九弈四的归元点上,随之而起取出了另一颗白子,悬在空中,喃喃自语道:“月依既然不能做我东羌的王后,那便是自寻死路,乌蒙山地处三国交界之地,离咱们的北关和大宁的理关更近一些。让他们动手吧,水东六部的余孽们伙同月鹄的边军,杀了南诏的太平郡主,诏王能忍,那月鹄回来还能忍?”
“是!可大宁楚王正在巡边,我们如何应对?”
“我听说这月依不愿嫁给大王就是与这楚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干系,便是生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一个宁人口中的蛮夷之女,痴心妄想,自不量力。就当我们送给小楚王一个礼物吧,太平郡主的人头,南诏内乱,不是大好时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