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没有看到过这般场面的杨智强装镇定心里忐忑不安的问着自己:“谁家女子,让北奴称臣都可?”可年轻的大宁皇帝心里,已经隐隐不安,
荆生继续说道:“大宁有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奴自不敢擅专。可陛下明明应了婚事,若是毁约,日后以何面目昭示四海大宁乃礼仪之邦?”
“你们要谁嫁去北奴?”
“公主既有婚约,我等自不会擅请,臣代我主,请陛下赐婚”荆生将不坚持求娶杨婉,当作了以退为进的筹码。
“到底是谁?”杨智有些不安。荆生衣袖上血迹未干,上前一步两脚跪地说道:“启禀陛下,我北奴愿以国为聘,求娶镇国公之女宇文嫣!宇文嫣出自太后母族,勋贵之后,血脉高贵,又是皇亲国戚,若能求娶宇文姑娘,陛下与我主,既可为君臣,又是连襟,永结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一时间,奉天殿里四下无声,宇文杰的脸色骇然,却也注意到了这奉天殿里那些隐隐投来的目光,心思难测的目光。荆生这绝不是突然起意,求娶镇国公嫡女,或许从最开始便胜过求娶大宁公主的心思,只要宇文嫣嫁去了北奴,北奴便有足够的机会拨弄镇国公这位滔天权贵与大宁皇帝的关系,楚王都能通敌,镇国公又为何不能?何况本就是中州人士的荆生,如何能不清楚,有没有通敌在这座奉天殿里本就没那么重要,授人以柄,借刀杀人,推波助澜,北奴王庭能做的事更多。
杨婉虽是公主,可先皇驾崩,圣宠不可再与从前相较,母族更是势单力薄,舅父杭安已经被贬出了长安城,但宇文嫣,除了血脉比不过杨婉,镇国公嫡女的身份又能弱到哪儿去,大宁天子的表妹,太后的侄女,第一等权臣的女儿,连楚王都是连襟,荆生的算盘打得的确出彩。
面对四下无人朝堂,杨智一时间有些进退失据,看着荆生隐隐得意的面孔,他发自内心的厌恶,可即便贵为天子,他也不知这位手握北奴谍报鹿门卫的尚书令许久之前就已经收到了大宁太子与镇国公嫡女关系匪浅的密报。
“此事,此事,朕还需与太后和镇国公商议,朕知道了,无事便退下吧”
荆生见杨智不打算应允,怒而起身,入殿未曾佩剑的邢国公李定出手拦住了荆生。荆生威胁道:“陛下!我单于本是求娶大宁公主,陛下以大宁先皇有遗诏婚约在身,不可,我王庭应下,自阳陵退兵,又将纯阳关拱手相让。陛下要臣于京中诸贵女挑选一人,臣选了,可陛下又是这番顾左右而言他,莫非陛下视我王庭修好之心如敝屣?若是不能求娶宇文姑娘为阏氏,只怕非但不可与大宁修好,草原儿郎会将此视作奇耻大辱,控弦百万之士,浩浩南下,大宁虽有连城,可连城万里,残破易取之处一百三十一,关城破败守军不足五千之城三十有九,生灵涂炭,两国浩劫,陛下以何面目教谕天下臣民信义,以何面目视大宁先皇?我王庭可入阳陵一次,入第二次也不难,若陛下再是要我等退兵,只会是今日所偿之百倍”
“大胆!”杨智拍案而起,怒目圆睁,瞪着荆生问道:“你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
“若是朕不应下这门亲事,又能如何?你控弦百万,朕有王师百万,何惧尔狄夷禽兽之国!退下!”杨智一声呵斥,奉天殿的锦衣卫和羽林卫也纷纷拔出刀剑,虎视眈眈。
“呵,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是以此礼待客,狡诈以应诚心,莫说今日臣不服,我草原百部,亦不服!”荆生拂袖退出殿外,偏殿里那些被这动静吸引的各国使臣也纷纷抽身站回原处,等候大宁天子的召见,彼此内心也深感不安,普天之下,除了北奴,有谁能当得起大宁皇帝的天子一怒。可是他们担心杨智的迁怒纯属多心,多年来早已将温文敦厚四字刻进了骨子里的杨智没有为难他们,无论有多么心不在焉,都仍是以一张笑脸,见了诸国使臣。
满朝文武不敢对天子和镇国公的家事置喙,杨智不提起,连王太岳也只将今日这进退两难的事埋在肚子里,如今时节,用一个女子换北奴称臣,大宁再有十年休养生息的时机似乎并无不可,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女儿,王太岳也为人父母,不免想到今日若是北奴求娶自己的女儿,自己该如何作想。
旦日大朝历来诸事繁琐,等杨智与宇文杰都可以稍稍歇息之时,隐隐的夜色已经在长安城外扑面而来,后宫之中所设下的宴会早已准备妥当,今日被京中各家诰命夫人领入皇城向太后与皇后请安的贵女纷纷落座,唯恐自己有一处不是惹恼太后和皇后。入宫之前,各家女儿的母亲都不免提醒,今日之宴,实乃为日后选秀准备,母族来日能否借到后宫之力在庙堂上让男儿的腰板挺直一些在此一举。
但北奴使臣求娶镇国公的嫡女的消息却不知为何在宫中走漏,早已丧母的宇文嫣明明坐在诸位诰命夫人之后,各家贵女之前,却不得不满腹困惑的与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对视。
一场为新君采选秀女的宴会热闹之下,藏了一番嘲笑与幸灾乐祸的意味,连宇文嫣自己听说之后,从长乐宫回到公府的马车里也是哭了一路。
长宁殿里,不合时宜的同时出现了新君杨智与镇国公宇文杰,宇文云面容因为今日这场宴会而有些憔悴,可浑身散发着仍旧是独属于曾经母仪天下的那份的威仪端容,淡漠而高贵的气质令人神往又害怕。今日大宁,君临天下的人是她的儿子,权倾天下的人是她的弟弟,她有这份资格高贵,有这份资格睥睨一切。
“当真没有办法了?”宇文云冷冷地问道。
“儿子看北奴人的架势,早有准备,已经打算非嫣儿不娶了”杨智及时回了,宇文杰则仍旧是面不改色的站在杨智身后。
“镇国公怎么看?”
“臣无话可说,全凭太后和陛下做主”宇文杰的话里,是藏不住的不满。
宇文云见状,只好宽慰道:“一个女儿家,嫁去那苦寒之地,怎么了得?太祖皇帝说,大宁的太平,该是二郎们从死人堆里用刀枪打下来的,靠一个女子裙摆,没出息。可”宇文云稍稍停住,目光从杨智移到宇文杰身上:“北奴阏氏,也是一国之母,如今那个博雅伦何等威风?连哀家也比不过。哀家想啊, 这事不该我们来选,让嫣儿自己去选,她不是想做王妃么?这北奴阏氏可比王妃气派,若是她愿嫁,两国修好,北奴称臣,皇帝收个北奴单于做妹夫也不是什么坏事,能给天下太平莫不是皆大欢喜?若是她不愿,便直接告诉北奴人,我大宁女儿不愿远嫁,嫣儿不是寻常女子,是我大宁的皇亲国戚,她不愿,没人能逼她,北奴若是不服,那就再打一场,我们也要把草原打疼打服为止”
说话时,宇文云冰冷的神情瞬息变得凌厉肃杀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儿子将镇国公喊到长宁殿来议事就是要自己安抚这位弟弟,也知道自己弟弟愿意来此,是想自己给宇文家撑腰。
太后的话足够安抚此刻彼此都害怕对方误会本意的君臣,杨智答应了宇文云,若是宇文嫣不愿嫁,那无非是召集天下各路兵马,再打一场,大宁不能被人用刀剑逼着送出自己的女儿远嫁草原,可若是宇文嫣自己愿嫁,那镇国公再出手阻拦,便有些不通情理了。
一个折中的法子让君臣两人从长宁殿离开时都有所交待,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宇文嫣不会答应,杨智有了太后的话,可以用尽孝不忍太后伤心的由头还有太祖皇帝的遗命让满朝文武对自己和镇国公府都无从指摘,宇文杰有了太后的话,也多少可以聊以自慰,不必让天下人以为是自己舍不得女儿远嫁,祸累朝廷与北奴再起兵戈。
宇文杰回到了镇国公府,穿着一身红色的官袍,极难看出神情有何不同的容貌给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夜幕之下被灯笼照耀仍旧显得有些黯淡的巨梁之间,宇文杰原本挺拔但这些年日渐佝偻的背影缓缓走过,三相之中,唯有他一人袖口处有镶绣金丝的祥云,腰间的白玉腰带上悬挂着武臣才应当佩饰的白玉虎头。
内阁次辅,执掌六部,先帝一朝只有圣心不敌王太岳,可如今自己的外甥做了皇帝,今日大朝更是将王太岳的权柄又削去了一些,文臣之列,只剩下这名头不及。而镇国公的身份,让他今日即便弃了六部权柄,也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武臣最前,诸位国公只得望其项背。
世袭罔替,天下贵胄门第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的镇国公府大有去天八尺的显赫气派,红墙绿瓦间,处处可见的讲究,随意可见的玉石台阶上都刻着祥鸟呈瑞的纹样,采只定南卫深山中的巨木辗转了半个大宁最后立在了先帝谕旨敕造的镇国公府中。撑起了公府的高门巨殿。
“公爷,小姐在房里等着公爷很久了”
公府的管事在宇文杰走回自己院子前先赶来提醒了一句,宇文杰脚步未停,神色寻常的问道:“今日朝上的事,嫣儿可曾听闻了?”
“小姐在宫里时听见的,马车上哭了一路,要小的说,这蛮子的眼睛也是贼,长安城里除了公主那么多贵女,偏偏选了咱家,可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痴心妄想,小姐的血脉,做个皇贵妃都不为过,怎么会看得上他们北奴阏氏”
“掌嘴”宇文杰说完,又向前一步:“这不是你该置喙的事”
“小的知错”公府里素日里飞扬跋扈,碰上品阶不高的京官也敢恃强凌弱的公府管家跪在了原地,开始给自己掌嘴,宇文杰不说,这巴掌扇在脸上的声音就不该会停下。
公府的奴婢见状,也不敢跟随宇文杰走得太近,将宇文杰院里的书房留给了父女俩,大小姐喜怒无常,若是今日被人看见大小姐的难堪,所有人都清楚不丢了性命,便是老天保佑。
和宇文莽在时不同,这处放在别家院子里可以自成气派但在镇国公府只能做一间书房的阁楼没有太多杀气,一身许久未穿的罩甲,一把宇文莽拼下家业的大刀长枪外,只剩下那些宇文杰搜罗而来的孤本真迹,这位在而立之年前都未曾想过可以袭承爵位的当朝权贵,未曾记恨过偏心的父亲,也时常怀念自己那位死于皇权之争阴谋的兄长。多年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可镇国公府似乎在蒸蒸日上的路上一去不返,和独孤文武不两全的评说不同,如今的他,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当朝第一人,但他不觉畅快,反倒对宇文家的来日忧心忡忡。
女儿不能做皇妃,儿子外任离京,弟弟交出兵马老老实实往北宁赴任,是宇文杰今日所能做的事。
“见过爹爹”宇文嫣见宇文杰走了进来,匆匆给宇文杰行了礼,自宇文松离京和她暗中与辽王勾连的事败露,父女俩人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嫣儿”宇文杰有些触动,但宇文嫣是出乎意料地走到宇文杰身边,搀扶着他坐下,走到他身后为他按起了肩膀。此番殷勤之举,宇文杰有些惊喜,连忙说道:“嫣儿不必害怕,有爹在,这桩婚事一定为你推掉,太后和陛下都已经答应,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明日便将北奴国使轰出长安,无非是再打一场,我大宁还耗得起!”
“爹爹”宇文嫣在宇文杰肩膀的手指突然停住,带着一分啜泣的哭声改口问道:“若今日北奴人求娶的是她,爹爹是不是在朝上便会当着满朝文武,用公府的名头驳斥了北奴国使的请婚”
“谁?”宇文杰脱口问出时,已经知道了答案。
“妹妹”宇文嫣极少在公府之中这样称呼宇文雪,即便是在宇文杰与宇文松跟前,也总是用一个不冷不热的称呼。
“雪儿是你祖父临终时托付给我的,又是你伯父的独女,我”
“女儿明白,所以祖父会给害怕爹爹对她不好,舍下脸面连大爷的死也不追究去为她求一桩婚事,所以这公府里所有人都害怕委屈了她,先皇可怜她,姑母疼爱她,若是今日北奴使臣求娶的是他,不必爹爹开口,陛下便会斥退北奴国使,也不必让姑母来说话了”宇文嫣说完,宇文杰毫无意外的站了起来
面色铁青:“你胡说什么?你大爷是战死在沙场上的”
“是么?明明是死在班师路上,为何曾开棺验尸就匆匆下葬,后面连提也不许提,祖父和爹爹何必骗自己?”
宇文杰的耳光打在了宇文嫣的脸上,气急败坏地喝道:“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