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个大朝庄严肃穆,威仪隆重,刚刚在奉天殿里接受百官朝贺下诏大赦天下,改元天和的新君杨智第一次穿上了朱红色的大朝龙袍,尽管他才二十三岁,却已经做了五年的太子,面对旦日大朝,有足够的底气受之坦然,丝毫未曾看到慌乱。
大宁立国已三十二载,一场两王之乱的浩劫只能说让初登帝位的杨智无从将手中的权利应运自如,让庞大的帝国不得不短暂的歇息片刻好恢复精神,可杨智所面对的境遇,比起兵围长乐宫去奉天殿遗诏的先皇永文帝要上许多,杨景初登帝位时,那可是内有武勋权贵窥伺,外有楚王拥兵虎视眈眈,就连皇太后都暗中谋划废帝拥立楚王的场面。可杨景走过来了,用永文年号短短的七年时间,为杨智削去了拥兵自重的勋贵,打断了阳奉阴违的世族脊梁,两次春闱取士,也让如今的大宁庙堂里,再回不到太祖皇帝一朝“天子与武勋共天下”的局面。
杨智没有任何理由去置喙先皇优柔寡断纵容皇族致使两王谋逆这番滔天巨祸伤及两京三道,连累数十万百姓的不是,相反,从这位大宁新君的内心深处,只有对永文帝的钦佩和敬畏,一个不必杀得人头滚滚就可以让群臣百官信服叩首的帝王,一个久居甘露殿里却能清楚的知道横岭深处百姓年岁收成如何的帝王,这才是杨智最想成为的人。
他也想如自己父皇一般让文臣武将尽为掌中玩物,也想和自己父皇一样爱民如子,边塞不必连年烽火,大宁百姓尽可安居乐业,共襄盛世,他想要的是一个野无冻毙,道无饿殍,路无拾遗的大宁,先皇曾说“致天下臣民,十之八九可有粮吃,可有衣穿,便无遗恨”,所以太祖皇帝眼中那个应该磨刀霍霍,威服四海,致使万国来朝的大宁在这位新君的心上分量反倒低了一些。
自杨景驾崩,杨智曾多次回忆往事而潸然泪下,自他正位东宫,先皇五年的悉心传教的场景一样是发生在这座长乐宫里,发生在那座勤政殿,那处甘露殿内,所以杨智所求即为先皇所求,杨智只会感慨天命无常,凉薄了自己父皇,连“假我十年为君”的愿望都未曾答应自己的父皇,而绝不会如此刻清流们所言,新君当尽废先帝之法,行削藩计,复立太祖旧规。
如果杨智让自己的臣子有了这样的错觉,那他坐稳这帝位,便算得上是水到渠成。登基改元后的杨智在天和元年的第一场朝会上,没有丝毫削藩之意,也无废离永文新法之说,反倒是将目光放在了大宁立国日久,袭承自大奉多有不便的官制之上。
“司礼监一分为二,设司礼监掌印太监仍为内宦之首,不得干涉前朝政事,设内侍监,御前伺候”
“上书省知事王太岳,领崇文阁大学士,内阁之首,设刑礼房,兵房,吏房,户房,枢房,参议诸军国大计”
“门下省知事宇文杰,领弘义阁大学士,执六部之权,工部之下,设都水监,将作监,少府监;刑部设大理寺,慎刑寺;兵部设军器寺,卫尉监,太仆寺;吏部,户部从旧,礼部掌太常寺,鸿胪寺,光禄寺,国子监”
“中书省知事元圭,领弘毅阁大学士,执秘书监,殿中省,御史台,翰林院,东宫诸王府侍从官”
诏命之下,将自大奉太宗皇帝始传承数百年的三省六部九寺之制打破,身在潜邸,监国之时他便已经察觉大奉官制政令混杂,各出其政,所以早有准备,他没有废奉制重设宰辅相权的理由,此番改制,也不过是想内阁三辅相互牵制为己所用的同时,自己的圣诏可以畅通无阻,不必在京城之中的各家衙门里你来我往,相互推诿。
有宗爱与陈和的旧事在前,杨智还特意将司礼监的权力一分为二,侍奉杨智多年好不容易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高力此刻站在杨智御座的前方,面色沉静,不为所动,他深知,自己从今日之后只有这名头堪可与之前的两位前辈相提并论,内宦涉政之事自天和元年始,当难上加难。
诸臣工三呼万岁之时,杨智得到的是心满意足,可大宁的文臣武将们只得到了一个困惑,从今日之后,名为内阁之首的王阁老掌中的权力究竟还剩多少,是否还足以与执掌六部的镇国公抗衡。
可王太岳早已看清了杨智的本意,从今日之后的内阁首辅,只有借天子之力方才有宰辅之权,而执掌六部的次辅大人,则不得不被名头上的首辅,和身后虎视眈眈,手握监察御史之权的中书省知事给前后夹击。
有名之人无权,有权之人无名,无名无权之人要想更进一步,也只有一条出路,依靠天子,将眼前之人一一扫去,所以今日之变,亦是未曾变化。
而他们这些穿着玄衣,红衣与蓝衣三色绣禽朝服的人,则将目光看向隔壁的武臣之列,天命有常,这些袭承父祖爵位的国公们,有人是为皇后兄长执掌了兵部,却无权调动京畿兵马。天子明明知道德国公姜楷与邢国公李定已经失和,相互轻视,却还是让李家执掌了五军都督府,麾下五军指挥使,李家得二,曹家,邓家,姜家各得其一。大宁帝都的长安九门兵马交给了一个北奴降族,皇城司羽林卫逾矩给了一个年纪不过十九岁的护国公幼子,由天子亲自扶持。
王太岳含而不露的笑容里,对杨智炉火纯青应用权术有些赞许,却也有些疑虑,身为君王,既需其术,也需其道,可这些,已经不是此刻看着失势在即的他所能左右。今之所愿,只是将老友未尽的心愿达成,让大宁新法,为世世代代的大宁百姓造福,历代兼并田亩,富者愈富而穷者愈穷的亡国隐患,就已经被立国不久的大宁君臣所忌惮提防。
站在天子对面的,从来不是手无寸铁的贫寒百姓,是世族权臣,是拥兵自重动辄连田万亩的藩镇将军,是不尊王令的藩王,是千千万万衣着禽兽却贪墨荼毒的恶官,是来日依稀可见据天下之富过半的士绅富农,是他们取走了百姓眼里给了属于天子的东西,反倒让天下万民的仇恨源源不断的冲上九五之尊的龙椅。君王圣贤,群臣贤德,百姓安良,虽极难兼得,但三有其一,天下又何至动荡祸乱难止。
大宁的之事议定结束,登基的新君没有忘记给如今仅剩的两位皇叔和四个弟弟一些天恩浩荡,从晋王谋逆便一病不起的韩王殿下过些时日便会收到天子给的良药,在凉雍苦寒的秦藩也会多得一些宫中天子御赐的御寒之物,已经加冠将宇文家的兵马尽收归蜀藩治下的九皇子则会得到本是为杨宸准备后匆匆改大的那一身金丝罩甲。
年轻的蜀王当然明白这不合身的铠甲究竟是何用意,所以他并无心统御宇文家的旧部,军政之事故意多有懈怠,让朝廷有一个又一个理由将一拨又一拨的宇文家旧部调出剑南放到北面的边关要塞之处交由旁人统率。
而定南卫的楚王殿下,只得到了一幅画像,像是曾经年轻的杨景,又像是从前那个衣着华贵微服私访的杨宸,可这不过是一幅曾经为齐王选妃时,因为周家从中作梗被宫廷画师刻意丑化的女扮男装之像。杨智将这幅画像的所有题注抹去,也将那个秘密藏进了自己心底,只留了一句问候给自己的弟弟:
“吾弟安康”
坐在奉天殿的御座上,杨智仿佛可以穿过千山万水看到边塞的苦寒与雄奇壮美,也可以看到江南的烟雨朦胧,但一个人,却将他从雄心不已的顶端,硬生生的拽回了此刻长安冰冷的现状。
“宣,北奴单于使臣,尚书令,荆生,觐见!”
旦日大朝,诸国在京使臣都得入宫觐见天子,普天之下,唯有北奴与大宁双雄并争,所以北奴使臣当仁不让的成为第一个进奉天殿三跪九叩的国使。
本是宁人的荆生此刻穿着北奴人的貂裘,手持节杖,左右各是随他一道入长安的北奴王公贵族。此番北伐,京中武勋家中皆有死在北奴人阵前的儿郎,所以看着荆生这般大摇大摆的走进奉天殿,武勋是心中激愤难平,恨不得除之后快。
“北奴王庭国使,奉我国主,阏氏之命,见过大宁皇帝陛下,祝皇帝,千秋万岁,龙体安康!”
荆生左手持节杖,右手握住拳头靠在自己胸前,单膝跪下行礼给足了杨智面子。与北奴议和的礼部尚书方孺站在文臣之列,不停的望向邢国公李定几人,有些焦虑不安。
“荒唐,今日是我国朝旦日大朝,你一个北奴单于的使臣,为何不对我家陛下三跪九叩!”忍无可忍的李定当着满朝文武向荆生发难,于情于理,都无不可。
荆生浅浅一笑,领着身后的北奴随从一道站了起来,面向杨智说道:“大宁有大宁的国礼,王庭有王庭的规矩,陛下,您说是么?”
还未等杨智说话,袭承邢国公爵位执掌五军都督府的李定又逼问道:“国使既入我大宁之土,便该守我大宁礼”
“两国休兵止戈,我是大宁的方大人请来的,否则议和之事,在我王庭或是纯阳关城里又有何不可?我倒是忘了,大宁太祖皇帝的阳陵也是大宁之土,若是在阳陵议和,又该听谁的礼?我远道而来,大宁莫非就是这般待客之礼?”
荆生毫不退让,而站在武勋对面的大宁文臣们不少人都在幸灾乐祸,丢城失地的是将军,此刻在奉天殿里自讨苦吃的也是将军,情形难堪,一时间不好收场,杨智只能自己开口说道:“不必拘泥礼数,若是秦王多在王庭待些时日,说不定他们也能学些我大宁的规矩,秦王也是,先皇诏命不得滥杀,朕昨日才听说他在王庭竟然除了妇孺一个未留,坑杀者数万,我大宁素以礼仪之邦闻于诸国,如此让朕和大宁何以自处”
杨智把荆生的话都一道说完,奉天殿里驸马都尉李鼎和许多人的笑声便越发刺耳,而站在荆生身后的北奴人更是攥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他们是从阳陵与荆生一道来的,王庭多有亲友,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又惊又恨。
“陛下,我军入阳陵,未伤阳陵草木一株,未杀守陵一人,因大宁先皇驾崩,陛下登基,诚心修好,已尊陛下之请,年前自阳陵撤军,退于纯阳关外百里,以示修好之意。皆是因陛下允诺以秦晋之好复两国之盟,如今我军已退于连城之外,求娶大宁公主之事,是否今日给臣一个说法,大宁乃万乘之国,天子一诺,重于千金,我等草原粗鄙之辈皆知信义不可弃,想必陛下今日也会给臣一个答复吧”
杨智面色一沉,一手攥紧了自己大腿上的龙袍:“公主有先皇遗诏的婚约,自不可嫁去北奴,朕所应的,是京中女子册立为郡主,嫁去北奴,赐单于驸马都尉印,非为兄弟之盟,乃君臣之义!”
“你!”忍无可忍的北奴副使指着杨智的脸开始骂道:“难怪说宁人狡诈,什么皇帝天子,不就是以为我们退兵,不能掘你祖宗陵寝才敢如此说话么?那不谈了,等我们带兵打到长安,看你答不答应!”
自以为可以得逞的杨智也毫不退让:“既然如此,那请便吧!”
谁料荆生当场将北奴副使一刀刺死,血溅在奉天殿里,不止让大宁文武皆是惊骇,连抱着副使尸身的北奴人也惊惧不已。荆生收回了剑,笑容狰狞的看着杨智:“陛下息怒,阏氏有命,毁我两国邦交者,皆可杀,此人虽为副使,还是王族,可口出不逊冲撞了陛下,一样该死。此乃我北奴修好诚心,若是可以迎娶阏氏回王庭,便是陛下赐我单于驸马都尉之印,我北奴称臣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