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吃些苦头?”杨宸对杨恒的话有些不解,这让百姓安居乐业,深谋而远虑的道理是人之常情,为何要吃些苦头才能懂。
“对,吃些苦头”杨恒起身望着杨宸,语气有些坚定:“少年心性未定而握权柄,会误将那权柄视作私物,而非公器,便会不循规矩而失进退分寸;天生富贵未遭忧难,便不懂惜福慈悲,何能用善政而待民?”
说到此处,杨恒今日想与杨宸所讲的话已经大抵讲完了,至于杨宸能听进几分,便不是他的事。
见杨宸神色有深思之状,杨恒却是直接坐定,打断了他:“今日皇叔啰唆了几句,动筷吧,今日早已乏累了,快些用膳了就寝,明日一早,咱们回长安”
“好”
一语说完,自然是相谈甚欢,对杨恒这些警言,杨宸是听进了心里,天底下这般年纪就统率一方的人,如今的天下就他杨宸一人,年少就手握权柄,自然是真如其言将权力视为了私物,为了一个谎言,就能做出让和珅这种一方大员跪于雪地之中的行径,确实迷了心智,少了考量。
一番宴饮后,杨宸未宿于这驿站之内,在让安彬和湘王府的侍卫商议好,由楚王府的侍卫护卫外侧之后,他便来了这营帐之中。
望着那燃着的大火,起先有些出神,开始细细思量起了自己这就藩以来的得失,去疾作为亲随,也被他唤到了一旁闲谈起来。
“去疾,你觉着本王做了楚王之后,定南卫的百姓可有何不同?”
去疾不知杨宸为何会突然发出此问,脸上也看不到往日那番神采奕奕的模样。只能是按着自己心里话说:
“殿下,你这么问我,我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阳明城的百姓都在说殿下的好,说殿下来了之后,大灾之年也有饭吃”
杨宸没好气的说:“这算是拍马屁?跟在本王身边长见识了?”
去疾连忙解释:“绝对没有,殿下不是一向说我蠢笨么,就算长再多见识,都是无用的,我同殿下巡边之前,给家里买年货的时候,没听说过有人说殿下的坏话,娘亲原来说过只要没有百姓在背后说坏话,那便是好官,我就可以跟着效命”
听到去疾又说起了他娘亲,杨宸知道这番话里便是真的,却是眼里的映射的火光之外,仍是透着一份失落。
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是,半年了,当初在长安城里想做的事,一件都还没做过”从前在皇子居所里,跟着徐师傅学治政之学时,才十五岁的杨宸就想过日后就藩一地要做的许许多多的事。
要用屯田营安置流民,登户造册,要给封地的百姓修渠拓道,要建书院兴教化,要惩恶吏肃纲纪,要多一户百姓就多一份田土,要多一口井水就多一个村寨,不必害怕外敌,不必忧惧内患。
可如今,就藩快半年,除了领兵的战事,一无所成,平乱而多得的数万流民,还每日靠着楚王府和巡守衙门的接济为生。少年心性不定,有时候的失落就是不知如何而起,便一发不可收。因为自小在宇文云严加管教之下,性子是被束缚的,就藩后的自由让杨宸的确有些忘乎所以。
他不久前而做的另一件事,已经让长宁宫里隐隐有些不快,因为这个月从定南卫该到的奏报没有按时送进长宁宫中,即使还没传来那几个教养嬷嬷是被杨宸杖毙的消息,皇后都已经动了要惩戒楚藩一次的心思。
若真是如面上那般和蔼可亲,满是仁善之表,只能做好国母,而绝非六宫之主。
或是瞧着杨宸莫名其妙的失落,去疾又主动提起了旧事:“殿下可还记得净梵山下给我赏银的事?”
“记得,本王平生还头次瞧着有人多的赏赐不要,把银子退还于我”
去疾听到,那瘦削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浅笑:“娘亲说过,贪得无厌的人会有报应,拿自己应得的就行,也就是从那时跟在殿下身边之后,发现殿下是个好人,不像家乡那些做个保长就日日逞能,为非作歹的坏人”
“好人?”杨宸有些懵,不过去疾没读过书,或许好人是他口中能说出来的最好的褒奖之意了。
“是啊,殿下对所有人都很好,对女官姐姐,对小桃,还有对韩伯伯,潘七叔,大旱没粮的百姓吃着殿下从平海卫买来的粮食,丽关的将士们用着殿下从王府拿去的被子,长雷营的洪统领,殿下打了他屁股还会送药过去,定南卫里,小的遇到的所有人,都没人说殿下的坏话,那殿下就是个好人啊”
杨宸知道这是去疾的安慰之语,话虽朴实,却真的在这雪夜里有些暖心。或是瞧见杨宸还未作答,去疾又接着说着:“就算真的有人说殿下坏话,我也一定会去问个清楚,若是没有道理,我就揍他一顿”
瞧着去疾这愤愤不平的神情,杨宸才面露了今日难见的喜色:“你从哪儿学的这些?动不动就揍人,还不许人家说几句坏话了?”
此时,杨宸才起身开始脱去铠甲,去疾也急着过来帮忙。
“去疾,你想不想做大宁的将军?”
去疾自然不知道杨宸问这话的同时,已经给他许了一个绝好的前程。只是想都没想就说了出来:“不想,当将军的银子没有给殿下做侍卫来得多,娘亲的病还没治好,我得多给殿下做几天侍卫”
预料了许多的答案,却唯独没有预料到这一种,杨宸有些没好气的骂道:“你是脑子傻?当将军了,穿着明光铠甲,统领着几千上万人不威风?怎么做本王的侍卫还能掉进钱眼里”
只当是去疾傻,做了将军,不成器就喝兵血,成器了打仗领功便是头件,无论如何都比这楚王侍卫来得强。
“殿下,做侍卫做得不好,就是被殿下和统领骂两句,可是将军做的不好,要被几千人骂,很威风么?”去疾帮杨宸的长雷剑放好,又把杨宸要睡下的床铺理开,接着说道:“而且,害了自己无妨,可若是把手下的几千人都害了,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几句话下来,杨宸已经没话可讲了,对这个旁人都说有些傻气的侍卫,他确实从未有过半分的恶意。
“去搬两床被子来,今夜就睡帐篷里,本王觉着无趣,找你说说话”
自己缩进了被子里,使唤着去疾,后者倒是一刻没敢耽误,一溜烟的跑去抱了两床被子铺在了杨宸卧榻之侧,又吹灭了灯,独留着火。
帐篷里依稀可以见得帐外的火光还有士卒巡弋的脚步声,杨宸两眼闭上,眼里全是三年前的自己一人在皇子居所面对着叛军的场景。
“去疾,你说,这一路北上,那月姑娘有变化么?”
说到此处,那去疾可有的说了:“有啊,打猎的时候,我就觉得月姑娘是个将军,凶得要死,可是阳明城里,月姑娘就不那么凶了,小桃都说月姑娘好看,还能舞剑,播州那次,殿下和月姑娘比试,虽然输了”
“我是故意让着她的,男子胜了女子,哪里有什么光彩”
“可是输了不是更没光彩么?”
一句话又让杨宸觉得自己这侍卫不只是傻,还有些北地人骂的那句“缺心眼”
“殿下虽然输了,可就那次以后,月姑娘对殿下就比从前要让人瞧着真切许多,渝州还能喝醉,都不怕殿下把她给扔在哪儿,殿下遇刺,昏迷不醒的时候,月姑娘还看了好几次,后来我听老沈头说,月姑娘还给殿下擦了身子,唉,出府的时候,小桃让我替女官姐姐看着殿下,可是殿下先是有月姑娘照料,进了长安城,又有了和宇文姑娘的婚约,我还真的不知道回了阳明城怎么同女官姐姐回话”
杨宸心头先是给那老沈头骂了两句,治病救人就好,怎么还能说出这种不该说与他人的话呢,若月依是个中州女子,那般替男子擦拭身子过后,可就再难嫁人了。后头又是想到了噎着去疾的话,
“你是不知道给青晓回话,还是小桃?想留在本王身边做侍卫,真的只是为了银子?”
“就是女官姐姐啊,银子也是,李平安说小桃身契是在王府,按着规矩就是奴籍,要好多银子才能买回来呢”
“那就是为了挣银子给小桃卖身契咯?”
“不是,娘亲说了,还得修好了院子,才能给我娶媳妇”
“嗯?”杨宸有些不解,这去疾怎么还想到了后面去了。
“殿下,小桃说我傻,我知道啊,可是再傻也知道,带媳妇回家的时候,要让人家知道咱家有院子,不差银子不是”
这去疾的侃侃而谈让杨宸有些陌生,也忽而想到自己也是要大婚的人了,又是一阵惆怅。
“殿下!睡了么?”
杨宸只是装睡,直到后来去疾已经鼾声连天时,仍是没能睡着,这一夜洩水驿外的杨宸想起了很多人。
阳明城的青晓,长安城里的月依和宇文雪,还有自己没能应诺替她救回父亲的白梦。发簪,比试,撑伞,琵琶,搅动了这一夜的梦境,迟迟犹豫,迟迟不决中,就惹得少年人枯想了许久,直到帐外的最后一点火光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