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城内孙承宗宅邸卧室内。
日近黄昏,光线暗淡。
孙承宗的老妻郑氏面色黑黄、枯瘦如柴、气若游丝,仰面躺在床上。
孙承宗走进来,点燃了几支蜡烛,屋里亮堂起来。
孙承宗走到床边,慢慢捏起老妻细瘦的手臂,细心把了把脉,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把老妻的手臂安放到被子底下。
孙立走进来,轻声问孙承宗:“婶娘的病情怎么样?”
孙承宗摇摇头痛惜地说:“药石用尽,无力回天。”
孙立走过去,仔细查看郑氏,却见她面色有点红润,气息也有点儿粗重,便立刻喊孙承宗:“叔叔,快过来看看,婶娘是不是有些好转?”
孙承宗赶紧走过来,弯下腰把脉细看。
片刻之后,孙承宗沉痛地说:“恐怕,恐怕是回光返照。”
孙立满脸惊恐,过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把我那几个堂兄弟们都喊过来?”
孙承宗点点头。
等孙立走出去之后,孙承宗坐在床边上,轻轻抚摸着郑氏的额头,悄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郑氏慢慢睁开眼睛,费力地说道:“老爷,你我夫妻一场,我记着你的好。”
孙承宗满眼含泪:“夫人,别这样说。与你成亲之后,我多年在外漂泊,游学、做官、陪太子陪皇上读书、带兵打仗,高阳的家中全靠你操劳,才有了争气的儿子们、聪明的孙子孙女们。我应该念着你的好。”
郑氏反过来使劲抓住孙承宗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只有一桩心事,我走之后、之后,你就与红霞姑娘成亲吧,这些年,太、太委屈她了。也让她,替我、替我照顾你。”
孙承宗泪流满面:“夫人,别说了,都是我没照顾好你。”
郑氏用尽力气说道:“我很知足、知足。”
说完,郑氏的手无力垂下。
孙承宗惊呼:“夫人,夫人!”
郑氏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卧室外的房间里,跪着二十几个孙承宗的子侄辈孙子辈,一起跪地痛哭。
中午,高阳城孙承宗宅邸卧室内。
丧礼已过,红霞手脚麻利地整理房间,清除一些陈旧物品。
孙立陪着母亲走进来。
红霞赶紧停手,迎上去打招呼:“伯母请坐。”
孙立之母王氏赶紧说道:“红霞姑娘,以后千万不要再称呼我伯母。”
红霞不解,问道:“为什么呀?以前不都是这样称呼吗?”
王氏笑道:“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
红霞更加不解:“这样说,真把我给绕迷糊了,以前和以后有区别吗?”
王氏神秘地说:“当然有啦。以前你称呼我伯母,是作为孙立的朋友;以后的关系就该变变了。”
红霞:“为什么?怎么变?”
王氏示意让孙立出去,然后才笑着反问:“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
王氏这样反问,红霞倒有些明白了,但不愿意与她纠缠,便走到一边去整理东西。
王氏不依不饶,跟过去继续说道:“孙立已经跟我说了,我家婶娘病故之前,已经郑重交代我家兄弟娶你为妻。你到底意下如何呀?”
面对王氏这样单刀直入,仓促之间红霞不免有些慌乱,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不语。
王氏仍然喋喋不休:“以前呢,我家兄弟既不想停妻再娶,也不愿意委屈你为妾;如今呢,夫人亡故,你的年龄也老大不小,该有个归宿了。不然,我家兄弟也老是觉得对不起你,终究是近二十年的服侍操劳呀!”
红霞知道绕不过去,便仰起头坦坦荡荡地说:“拼将一生报深恩,愿做洒扫庭除人。”
王氏一愣,又想了半天,才说道:“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恩哪人哪?”
红霞有些羞涩地向卧室外轻轻推搡王氏:“要想明白呀,你去问问孙先生。”
高阳孙承宗宅邸书房内。
孙承宗正潇洒地站在书桌前挥毫运笔,创作一幅山水画。
猛抬头看见王氏走进来,便放下毛笔,走向前去拱手相迎:“嫂子来啦,请坐。”
孙承宗亲手端过一碗茶,放到王氏面前。
王氏笑道:“弟妹刚刚走了,你就整天又写又画,瞎忙什么?”
孙承宗摇摇头苦笑道:“忙来忙去,也省得一停下来就思念亡人。”
王氏:“弟妹一病几个月,你一直在床前照料,也真难为你。”
孙承宗:“她大半辈子照料咱们全家,我照料她几个月也是应该的。”
王氏又笑道:“兄弟当了一辈子大官,想不到还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怪不红霞姑娘说什么恩哪人哪。”
孙承宗颇为好奇,连忙问道:“她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王氏努力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把红霞的话想全:“红霞姑娘说,拼将一生报深恩,愿做洒扫庭除人。”
孙承宗:“她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王氏这才连说带比划,把刚才在卧室的情景描述一遍。
孙承宗听罢,点头赞叹道:“我早就知道,红霞姑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所以我才不愿意委屈她,但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托付她的终身。”
王氏笑道:“现在弟妹走了,你自己不就是最合适的人吗?”
孙承宗赶紧双手乱摇:“那不行,那不行。”
王氏追问:“什么这不行那不行的?”
孙承宗慷慨说道:“当年我救她于水火之中,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后来她踏遍千山万水找到我,只是为了报恩,也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如今老妻刚走,我一个年过五十、儿孙满堂的老翁,便急急渴渴再做新郎,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嫂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就让我们保持这一份纯真情谊吧。”
王氏不解又无奈地看着孙承宗,半晌无语。
夜,高阳孙承宗宅邸红霞卧室内。
一身尼姑打扮的悟缘,却像一个视察大员,神情严肃地背着手,到处看来看去。
红霞觉得悟缘这种举动好生奇怪,便质问她:“你这个小尼姑,倒像一个监察御史,看来看去的想搞什么鬼?”
悟缘索性故意装出审案官员的模样,老气横秋地盘问红霞:“自从孙夫人去世之后,你与孙先生可有什么苟且之事?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本官便大刑伺候!”
红霞一听,便有些气恼地扑向前去,与她厮打起来,嘴里悻悻地说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小尼姑,明明是自己思凡,偏偏跑到这里,凭空污人清白。我今天要是饶过你,便不活了。”
悟缘见她脸色涨得通红,出手又重又狠,知道她真恼了,赶紧连连求饶:“好师妹,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红霞仍然不依不饶,追得悟缘满卧室乱转。
论轻功,悟缘到底胜出红霞一筹。
红霞捉不住她,便拿起枕头狠狠地砸过去,被悟缘轻松躲过;红霞不解恨,又拿起两只鞋子稳准狠地砸过去,却又被悟缘轻松一手接过一只。
红霞没有办法,一屁股坐在床边生闷气,后来干脆擦眼抹泪。
悟缘见此情景慌了神,赶快走过来搂住红霞又哄又劝:“好师妹,好姐姐,小尼姑说走了嘴,要打要罚全凭你,千万别哭。”
红霞慢慢平静下来,悟缘赶紧递上手巾让她擦脸。
红霞这才轻声说道:“别人无论说什么我都不气恼,可你是我一起从小长大的姐妹,为什么就不理解我的心呢?”
悟缘赶紧说:“我理解,我理解,刚才只是图嘴里快活,跟你开个玩笑,干嘛如此当真?但是,你也得让妹妹说句真心话,原先郑夫人健在,孙先生不愿意委屈你,你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现在机会来了,你为什么放着正头娘子不做?难道真要孤老一生吗?”
红霞:“看来你还不是真正完全理解我。我日前对孙立之母曾经说过,拼将一生报深恩,愿做洒扫庭除人,是完全发自肺腑的。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还有什么资格说委屈不委屈?我是怕自己稍有不慎,便连累了孙先生的名节,那才是不可饶恕、万劫不复!”
悟缘听到此处,一下子紧紧搂住红霞,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悟缘停止了哭泣,凄惨地说:“如今我在尘世上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可万万想不到,姐姐的命运如此凄惨,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高阳孙承宗宅邸书房内。
红霞和悟缘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正在读唐诗的孙承宗,赶紧放下手中书卷,站起来迎接悟缘。
红霞在一旁轻声说道:“悟缘是来辞行的。”
孙承宗立即挽留:“这才住了两天,怎么着急要走呢,有事吗?”
悟缘笑道:“出家之人还有什么急事?无非四海云游而已。”
孙承宗:“那就再多住几天,陪陪红霞。”
悟缘:“听说夫人仙逝,作为朋友我自然该来看看。跟我姐姐,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也就没有什么挂碍,不再叨扰了。”
孙承宗拿出二十两银子,交给悟缘说道:“方便的时候,替我给师太多上几炷香。”
悟缘并不推辞,接过银子放进包裹里,又对孙承宗说道:“恐怕以后见面很难,谨祝你们一生相知相敬,不负奇缘。”
孙承宗拱手说道:“金玉良言,谨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