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宁宫内。
张皇后坐在椅子上，听着城外隆隆炮声，面容忧戚地问悟缘：“你可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状况？”
悟缘小心地回答：“流贼已经围城多日，恐怕是开始进攻了。”
张皇后还想再问，却看见崇祯未经通报、神色有些惊慌地走进来。
张皇后刚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招呼崇祯，便见崇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愧难当地说：“臣弟无能，致使流贼攻破紫禁城，特来向皇嫂请罪。”
张皇后以为自己没听清，便追问道：“皇帝刚才说什么？”
崇祯只得再放慢语速，重复一遍：“臣弟无能，致使流贼攻破紫禁城，特来向皇嫂请罪。”
张皇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心绪复杂地问崇祯：“大局已经不可挽回了吗？”
崇祯低着头回答：“恐怕，恐怕会玉石俱焚。”
张皇后想了想，反而镇定地对崇祯说：“本宫明白皇帝来的意思。放心吧，本宫自幼熟读圣贤书，也曾为一国之母，知道国破家亡之时，应该怎么做。”
崇祯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才痛哭流涕地说：“臣弟无能，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皇兄皇嫂，万死难辞其咎。”
张皇后安慰崇祯：“天意如此，皇帝也尽力了。皇帝快走吧，去看看周皇后和孩子们。”
崇祯又磕了一个头，才起身蹒跚走出慈宁宫。
张皇后平静地吩咐悟缘：“你伺候本宫净面更衣，之后便逃命去吧。”
悟缘跪倒在地，流着泪着说：“皇后多年待悟缘亲如姐妹，姐姐尽节殉国，妹妹岂能偷生？”
张皇后蹲在地上搂着悟缘，哭泣着说：“妹妹陪伴姐姐多年，已经尽心尽力，姐姐绝不能再连累你。你有一身好武艺，想必能走出紫禁城，去找红霞、孙阁老他们。”
悟缘还想再坚持，张皇后正色道：“你敢违抗本宫命令？”
悟缘反过手搂住张皇后，大哭起来。
紫禁城坤宁宫内。
正站在宫门口向外张望的周皇后，看见崇祯步履沉重地捧着一叠白绫走进宫门，王承恩紧紧跟在他后面。
周皇后稍微一愣便明白了一切，神色从容地走近崇祯，搀着他的臂膀向后宫走去。
行走路上，崇祯轻声问周皇后：“皇后怪朕吗？”
周皇后凄惨一笑：“皇上贵为天子时，与臣妾相敬如宾；今国破家亡，贼兵将至，臣妾既然无力杀贼保护皇上，定然先赴黄泉，等候皇上。”
崇祯突然停住脚步，把白绫交给王承恩，接着以少有的亲切温情紧紧搂住周皇后，轻声说道：“朕对不起皇后，朕对不起皇后。”
周皇后却平静地说：“请恕臣妾直言，皇上平日不重用那些真正有才干的大臣，才造成今日之祸，这既是天意，也是人谋。然而，皇上把天下女子最高的荣耀，给了臣妾，臣妾无以回报，现在正是时候。臣妾只请求皇上，把几个儿女安排好。”
崇祯点点头：“皇后放心走吧，朕已经想好了。”
崇祯又扭头吩咐王承恩：“你伺候皇后上路，之后到乾清宫偏殿找朕。”
王承恩流着泪点头。
紫禁城乾清宫偏殿内。
崇祯颓然坐在御座下方的台阶上，盯着大殿门口。
几个太监和锦衣卫武士簇拥着太子朱慈烺、永王朱慈炯、定王朱慈炤、坤兴公主和昭仁公主走进大殿。
朱慈烺一见父皇精神颓废地坐在台阶上，便率领着弟弟妹妹涌上前去，跪倒在地哭泣起来。
崇祯强打精神站起来走下台阶，带着无限慈爱的深情，一一抚摸自己的儿女。特别是摸到到文雅娴静的坤兴公主和天真烂漫的昭仁公主，禁不住泪如雨下。
朱慈烺到底年龄大些，也读过一些史书，便大着胆子，对崇祯说：“父皇，虽然贼兵将至，儿臣愿意率领禁卫军将士，保护父皇和弟妹们冲出重围，再图后举。”
崇祯惨然笑道：“若是承平日久，皇子公主们健康发展，当各有一番成就。可惜眼下皇儿只有十几岁，不知兵凶战危、前途莫测。”
崇祯扭头吩咐太监和锦衣卫武士：“你们几个，把太子、永王、定王平安送到周奎家中，拜托周国丈好好照看朕的几个骨肉。”
太监头领庄重严肃说道：“皇上放心，奴才们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太子和王爷们安全。”
朱慈烺却说：“再危险儿臣也要和父皇在一起。”
崇祯再一次深情地看了看三个儿子，毅然说：“快走。父皇决定以身殉国，只要你们还活着，就有复国的希望。快走！”
崇祯决绝地一挥手，几个太监、锦衣卫武士不由分说，架起太子、永王、定王朝殿外大步走去。
昭仁公主看着三个哥哥走远了，便依偎到崇祯身边，悄声问道：“父皇要殉国是什么意思？父皇带着姐姐和我一起逃出宫去，不更好吗？”
崇祯心酸地抚摸着昭仁公主，禁不住泪如雨下，反复问两个女儿：“若何生在帝王家？若何生在帝王家？若何生在帝王家？”
坤兴公主大体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温顺说道：“女儿的生命和荣华富贵，都是父皇给的，女儿今后如何，任凭父皇处置。”
昭仁公主乖巧地说：“我和姐姐一样，任凭父皇处置。”
崇祯实在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
坤兴公主吓坏了，忍住眼泪连忙安慰崇祯：“父皇别哭了，这都是天意。”
昭仁公主却说：“父皇是大人，为什么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
坤兴公主赶忙捂住妹妹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崇祯强自忍住悲痛，擦了擦眼泪，又仔细端详着两个女儿，凄惨地说：“你们都很美，都很好，可是，可是父皇不忍心你们沦于贼手受尽侮辱。”
坤兴公主坦然说道：“父皇说怎么办，便怎么办。”
崇祯一咬牙，拔出剑来，面色铁青地刺穿了昭仁公主的胸膛。
昭仁公主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崇祯，却已经无力发声。
坤兴公主紧紧搂着妹妹，放声大哭。
崇祯又硬起心肠，举剑朝坤兴公主砍去，但手一哆嗦砍偏了，只砍断了坤兴公主的左臂。
眼看着两个女儿倒在血泊中，崇祯再也没有狠心继续下手，猛一下扔掉宝剑，掩面大哭起来。
王承恩跌跌撞撞走进大殿，看到这幅惨状，立即跪倒在地俯首痛哭，并抽搐着断断续续说道：“皇上，太，太残忍了！”
崇祯咬牙切齿地说：“朕亲手把她们杀了，也强似任贼兵蹂躏！”
停了一下，崇祯问王承恩：“外面情况怎么样？”
王承恩：“朱公爷率领禁卫军、五军营将士，在太和门与贼军激战多时，力尽不支壮烈殉国。恐怕贼军马上就要杀过来。”
崇祯反而沉静地说：“朕后事已了，可以走了。”
王承恩问：“皇上向哪走？”
崇祯：“你赶快随我上煤山。”
王承恩赶紧爬起来，扶着崇祯向煤山方向跑去。
紫禁城神武门。
日薄西山，隐隐听见人喊马嘶，炮声隆隆。
北京紫禁城神武门城门洞中，一个头发散乱、身穿凌乱龙袍的背影，踉踉跄跄前行。一个老年太监紧紧跟随。
脚步声越来越响，在城门洞里发出巨大回声。
远处的呐喊由弱转强，渐渐压倒脚步声：“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开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呐喊声在城门洞里嗡嗡作响，背影双手捂住耳朵，步子加快了。
背影走出城门洞，大门两旁到处是丢弃的刀枪剑戟，却看不到一个士兵。
背影粗重地叹息一声，向前磕磕绊绊地跑起来，一只龙靴脱落了也弃之不顾。
背影手脚并用，吃力地爬上煤山，停在一棵歪脖树下。
人喊马嘶似乎专门追着这个背影响，背影颤抖着，从腰中解下丝带，奋力搭在歪脖树上。
老太监在旁边的树杈上，也已经准备好了上吊的器具，转过脸来对他说：“皇上若一直重用救世宰相孙承宗，何至有今日？”
他站在垫脚石上，散开头发覆住面容，凄惨地喊道：“朕丢了大明江山，无颜面见祖宗，也无颜面见救世宰相孙承宗，只好以发覆面。”停了一下，他忽然又仰天长啸：“救世宰相！救世宰相！”
两块垫脚石都被蹬歪，两双裸露的大脚来回晃荡着。
“救世宰相！救世宰相！”呼喊充塞于天地之间，回声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