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金钟山。
富水河河滩上,高一功正指挥着几百兵马操练,动作整齐划一,强壮有力,喊杀声响彻云霄。
主峰山顶上,已经用石块砌成三尺宽、七尺高的围墙,起伏蜿蜒在山峦的脊梁之上,形如一座小小的长城。长城内屋舍俨然,可容纳几千人,左右耳房有石碓、石碾、滚木、擂石等物。较远许多小山峰也都修成平台,可分兵扼守,和主峰结成连环,攻守自如。
李自成、顾君恩一前一后在长城上漫步。
李自成:“君恩,咱们千把弟兄几个月辛苦,终于建成大本营,石门寨一带也成了屯兵营地。两地成为掎角之势,互相呼应;田大哥想方设法购买了不少粮食,咱们总算在大山里站稳脚跟了。”
顾君恩:“闯王,我在谷城亲眼见到张献忠的两万精兵士气高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操练;晚饭以后,还有几个秀才、举人给军官们讲兵法。有时候,张献忠还亲自教练士兵们刀法。总之,不像是安心当顺民的样子。”
李自成招呼顾君恩跳下长城,在右边耳房里找了一段滚木坐下,问:“张献忠有什么说法?”
顾君恩笑着说:“这小子滑得很,几次问他下步打算,都是支支吾吾,一会儿说就这样挺好,一会儿说不想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实在把我气坏了,便借着一次我们俩喝酒的机会,指着他的鼻子问,你真以为朱皇帝会饶了你?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连连说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早晚会问这句话。”
李自成追问:“他接下来怎么说?”
顾君恩:“他告诉我,辽东满鞑子最近闹得很凶,卢象升战死,朝廷实在无人可用,准备调洪承畴去做宣大总督。”
李自成:“吴英琪呢?”
顾君恩:“他告诉我,吴英琪那小子是个病秧子,几个月前就回家养病了。”
李自成大喜:“两个劲敌都离开中原,该咱们大闹一场了。”
顾君恩:“张献忠也是这么说的。”
李自成:“他还说什么?”
顾君恩:“他说请你去一趟谷城,你们俩好好合计一番,如何大干。”
李自成立即说:“去,三天后启程。”
顾君恩却说:“闯王,你不能去。”
李自成惊讶地问:“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主张咱们要联合其他起义军,共同行动。”
顾君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自成:“兄弟,我哪有那么娇贵?你想多了吧?张献忠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顾君恩:“咱们有什么想法,可以先定出个大章程来,我再去找张献忠敲定,你没必要长途跋涉。”
李自成:“我必须去,显示咱们的诚意。”
顾君恩:“你若不听我的劝告,咱们就把田大哥、高一功、刘宗敏和桂英嫂子都找来,慎重议论一番。”
夜,金钟山主峰正厅内。
正厅内灯火通明。
李自成、田见秀、顾君恩、高一功、刘宗敏、高桂英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讨论。
李自成开口说:“我想去谷城面见张献忠,谈谈共举义旗之事。”
刘宗敏立即反驳:“不行,你不能去见他。”
李自成笑着说:“你呀,也不听我把话说,张口就反对。”
顾君恩与高一功相视一笑。
刘宗敏毫无顾忌:“不用听你说完,你那些理由我都明白。无论你说什么,我反正不同意你去见张献忠。”
李自成:“说说你的理由吧。”
刘宗敏理直气壮:“说说就说说。第一条,张献忠外表爽直内心狡猾,他主动约你去谷城,谁知道到底想什么。第二条,从这儿到谷城,得经过官军多少关卡,万一有了闪失怎么办?第三条,咱们在金钟山刚刚有点儿起色,这儿一天也离不开你。”
李自成见刘宗敏不说话了,便笑着说:“宗敏有长进,说起话来有条有理。”
刘宗敏又说道:“成哥,你让大家说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李自成:“不用请大家评理,我也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刘宗敏高兴了:“成哥,你不去了?太好了!”
李自成不紧不慢地说:“我还是得去。”
刘宗敏急了:“你,你不讲道理。”
顾君恩赶紧制止刘宗敏:“宗敏,有话慢慢说。”
李自成:“君恩,让他说说下去。”
刘宗敏:“成哥,别怪兄弟粗鲁。远的不说了,单说南原一仗,若不是君恩拼着自己的性命,咱们这一伙人能不能活到今天都很难说。现在,你连他的话也不听,硬要去冒险,别说是我,你问问桂英嫂子,问问田大哥,问问大家,谁能同意?”
李自成被感动了,低头不语。
田见秀却站起来大声说:“我同意!”
李自成抬起头,眼睛一亮。
大家都惊呆了。
田见秀又轻声说:“大家可能认为,田见秀终究不是老弟兄,不会真正关心闯王的安危。”
李自成、高桂英几乎同时说:“田大哥,没人这样想。”
田见秀笑笑,继续说:“我也像宗敏一样,说说理由吧。第一,咱们起义军的两大死敌洪承畴、吴英琪一走一病,这是老天给咱们的大好时机,若不好好利用真是对不起天地。第二,张献忠有野心,罗汝才狡猾,刘国能阴险,袁时中犹豫,这些都不可怕,都很正常。最可怕的是,起义军的盟主李自成,已经没有争夺天下的雄心壮志!”
所有人神色一凛,会场上静得可怕。
田见秀停了停,接着说道:“第三,在当前局势之下,张献忠最盼着李闯王与他联手共举义旗,推翻朱明。第四,我陪闯王去谷城,万一他图谋不轨,我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保护李闯王。”
李自成感动得热泪盈眶,拱手道:“田大哥,你真是李自成的知音。”
李自成擦擦眼,问大家:“各位兄弟,还有什么意见?”
高桂英见大家不说话,便说:“成哥,让一功和宗敏陪着田大哥你们俩去吧。”
李自成笑着问:“去干什么?冲锋陷阵?”
高桂英担心地说:“万一有个紧急情况,他们能帮你们对付呀!”
田见秀:“用不着。倒是该想办法找到罗汝才,他若能一起见见张献忠,定能大功告成。”
李自成与顾君恩先后赞道:“好主意,好主意。”
顾君恩:“我听张献忠说过,罗汝才虽然也投降了朝廷,但躲在湖广大山里不敢出来。我去那一带找他,无论如何也要拉着他去见张献忠。”
李自成:“就这样定吧,高一功、高桂英、刘宗敏分头守住金钟山、石门寨老营。田大哥、君恩咱仨去会会张献忠、罗汝才。”
谷城郊外农民军军营。
两行英武剽悍的士兵跨刀挺枪,排出一里多地。
张献忠骑在黄骠马上缓缓前行,穿着张献忠军队服装的李自成、田见秀,一左一右陪着他。
张献忠随随便便地用马鞭子,指指两旁昂首挺胸的士兵,笑问:“这些娃儿们可入二位法眼?”
李自成、田见秀赞道:“好,很好,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张献忠却摇摇头:“光训练有素已经不行啦。”
田见秀问:“怎么啦?”
张献忠:“官军们的强弓硬弩、大炮鸟铳才真正厉害。”
李自成:“没错,我吃过他们的亏。”
田见秀:“看来献忠老弟已经搞到强弓硬弩、大炮鸟铳了。”
张献忠冷笑一声:“哼,哪有那么容易。”
谷城郊外军营大帐内。
张献忠笑容可掬地引着李自成、田见秀走进来,先把李自成让到上首客位上,再把田见秀让到下首客位上,说道:“两位兄长一路鞍马劳顿,先坐下歇歇,喝几碗茶,接着去洗个澡,咱们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李自成:“客随主便。”
田见秀:“献忠老弟已经是官府的人,说话还是这么爽快。”
张献忠却严肃地问:“田大哥这是在夸我呢,还是骂我?”
田见秀:“兄弟,你多心了吧?”
张献忠:“多心也罢,少心也罢,咱老张只想让二位兄长开心。”
一个亲兵端着三碗茶过来安放好,悄悄退下。
张献忠:“二位兄长尝尝,这是五省剿匪总理熊文灿送来的武夷山大红袍。”
李自成喝了一口茶,赞道:“真不错。”
田见秀:“看来老弟已经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
张献忠假装恼怒:“好你个点灯子,还敢跟咱老张说什么红白?”
田见秀笑了:“哎,这就对了,发发脾气,骂骂人,才是你八大王的本色。”
张献忠:“那狗日的熊文灿,收了老子的五万两银子,才假惺惺地送来了一包大红袍。老子跟他提了几次大炮、鸟铳的事,他都支支吾吾,真不是个东西。”
田见秀:“骂得好,骂得痛快。”
张献忠:“愿意听咱老张骂人,快去洗澡更衣,等会儿咱们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大骂狗官。”
夜,谷城郊外军营大帐内。
圆桌上杯盘狼藉,张献忠、田见秀都有了六七分酒意,只有李自成镇静如常。
张献忠:“自,自成兄,咱老张还从来没见你喝多过。你,你,你就开怀畅饮一次!”
李自成:“兄弟,你不要强人所难,我真不能喝酒。”
张献忠把手一摆:“咱老张不信,你多喝点儿,能有什么事?”
李自成:“喝多了浑身难受,你又替不了我。”
田见秀拉住张献忠的手,说道:“兄,兄弟别理他,咱俩再喝三杯。”
张献忠立即在桌上摆好六个酒杯,一一斟满,说:“田大哥,兄弟先干为敬。”
张献忠麻利地连干三杯。
田见秀也连干三杯,并高声说:“跟老弟喝酒真是痛快!”
张献忠:“咱老张不光喝酒痛快,说话办事也痛快。田大哥、自成兄千里迢迢来找我,恐怕不光是为了喝酒吧?”
田见秀:“当然还有别的事。”
张献忠:“请讲。”
田见秀看了看李自成,才说:“是想看看老弟在官军这边混得怎么样?”
张献忠狡黠地一笑:“怎么着,二位也想弃暗投明?咱老张到可以牵线搭桥。”
田见秀反问:“八大王,你看李闯王和点灯子是那种人吗?”
张献忠有些尴尬,勉强笑着说:“自成兄、田大哥,有话直说嘛。”
李自成严肃地说:“老弟,前些天我派君恩来找你,你又让他捎口信儿让我来一趟。所以,咱们兄弟用不着兜圈子,实话实说,我不相信你张献忠甘心做朱家的帮凶。这次来,就是劝你重新高举义旗,打出八大王的威风。”
张献忠一本正经地说:“自成兄、田大哥,前一段罗汝才、刘国能都派人来找过我,谈究竟何时重举义旗,都被我胡乱打发走了。但是,咱老张在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咱们跟老朱家结的是血海深仇,是不共戴天。他们现在虚情假意接受咱老张的降表,咱老张也哄着他们开开心,但长不了。哪天他们得手了,会把咱老张,把你李自成千刀万剐。”
田见秀:“兄弟,你既然认识如此透彻,还等什么?”
张献忠:“等李闯王、点灯子、曹操、闯塌天的态度。”
李自成微笑着说:“兄弟,你还想再来一次歃血为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