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紫禁城乾清宫偏殿内。
崇祯端坐在龙书案后面,礼部侍郎温体仁跪在前面奏报:“皇上,微臣最近听到一些关于孙阁老的传闻,觉得有必要报给皇上。”
崇祯微微皱了皱眉头:“温大人,你是朝廷大臣,怎么对街头巷尾的传闻如此有兴趣?”
温体仁恭顺地说:“皇上教训的是,但孙阁老之事关系重大,臣不得不多留意。我大明朝历来有风闻言事的传统,臣更得多尽心。”
崇祯:“那你就说说吧。”
温体仁:“臣斗胆问一句,皇上可有意让孙阁老当首辅?”
崇祯:“孙阁老拒绝了。”
温体仁:“皇上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吗?”
崇祯摇摇头。
温体仁:“第一,他曾对人讲过,若是天启爷让他当首辅,他会欣然接受,因为他与天启爷师生情深,政务也很好配合。与皇上没有渊源,把握不准。第二,他想给皇上留一个不贪权势的好印象,其实有更大图谋——要皇上三顾茅庐,才显示出自己的尊贵。第三,他曾说过,以他对大明王朝的功劳,封一个伯爵、荫两个儿子都不算过分。”
崇祯眼中闪过一片怒意,旋即缓和下来:“道路传言,不足为凭。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温体仁站起身来,后退几步再转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慢慢走了。
崇祯盯着温体仁的背影,似乎细细体味着他那些话。
夜,锦衣卫诏狱单人牢房内。
魏忠贤躺在一堆烂茅草里睡觉。
狱卒走过来打开铁门,喊道:“魏忠贤快起来,孙阁老来了!”
狱卒连喊三次,魏忠贤才睡眼朦胧地坐起来。
狱卒搬过来一把椅子,请孙承宗坐下。
孙承宗冲狱卒摆摆手,狱卒退下。
魏忠贤揉揉眼睛,才看清坐在他面前的是孙承宗,感到十分惊讶,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是皇上让你来的?”
孙承宗笑笑,轻声说道:“是我自己想来的。来看看九千九百岁爷爷睡得可安稳?来看看九千九百岁爷爷成了阶下囚之后心境如何?”
魏忠贤也是一笑:“孙阁老,你来牢房里就是想羞辱咱家吗?”
孙承宗:“本官为人还没有你想得那样刻薄。你与本官为敌多年,本官对你这种人确实有些好奇,现在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心境。”
魏忠贤:“既然孙阁老直言不讳,咱家也就实话实说。咱家在这破草堆里,确实睡得非常安稳,比在咱家府中的象牙床上,拥着美人入睡安稳十倍百倍。”
孙承宗轻蔑地说:“你是自欺欺人。”
魏忠贤:“孙阁老,你还真说错了。你们总以为,咱家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高处摔下来,心里指不定有多害怕、多后悔。跟你说实话吧,咱家一点儿也不害怕,不后悔。”
孙承宗:“为什么?”
魏忠贤:“因为三十多年以前,我还叫李进忠时,输光了房子家产、老婆女儿,睡过比这儿还差的地方,吃过比这儿还差的饭菜。后来,老天爷看我可怜,让我脑子里灵光一现,自宫进了大内。吃遍苦中苦,终成人上人,享尽荣华富贵。我这一辈子,值!”
孙承宗:“你这是典型的赌徒心理。”
魏忠贤:“你说得很对,咱家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跟你说实话吧,别看咱俩是多年的对头,但我从心里佩服你,尊重你。”
孙承宗:“你佩服尊重我什么?”
魏忠贤:“佩服你才华盖世、刚正不阿,尊重你出身清白、自强不息。我是投错了胎,若能像你一样,生在一个清白家庭;父母再自强不息,供我从小读书,以我的聪明才智,也许能像你一样,金榜题名,威风八面。可惜呀,我家太穷,父母也不要强,我只能靠自己乱闯了。闯来闯去,闯成了九千九百岁爷爷,我便做了一回人上人。如今成了你们的阶下囚,其实和进宫以前的日子没大差别,我也没什么可后悔可害怕的。我说睡得比以前还安稳,你们也许不信。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因为算计我的人太多,我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提防着。现在好了,不用小心翼翼地活着,就在牢里吃饭睡觉等死。”
孙承宗:“你若不是过于迷恋权势、享乐,本应该为国家为百姓做一些好事的。”
魏忠贤轻蔑地笑笑:“为国家为百姓?说得真好听。你们这些读书人呀,心眼儿太死,净信那些骗人的鬼话。从他们老朱家的老祖宗朱元璋开始,他们心里有国家有百姓吗?国是他们的国,家是他们的家,百姓只不过是供他们驱使的蚂蚁、虫子。他们只想要百姓的财物、血汗,何曾想过百姓的死活。到了嘉靖、万历就越来越差劲了,二十多年躲在后宫里研究房中术,三十多年躲在后宫里吃喝玩乐。谁真信他们那一套,谁就是大傻瓜!”
孙承宗:“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为皇家效忠吗?”
魏忠贤:“我那不是为皇家,那是为我自己。既然朱元璋可以靠打打杀杀得到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能靠投皇上所好争取荣华富贵?我割弃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他们不该补偿我?”
孙承宗:“王安和你一样净身入宫,却为国家做了许多好事。”
魏忠贤:“王安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被老朱家一脚踢开!”
孙承宗:“那都是你和客氏一手操纵、陷害的。”
魏忠贤:“天启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这么容易被我操纵,说明他当皇帝真不够格儿。老王安也是活该倒霉,和我作对也真不是对手,给老朱家当了一辈子忠实奴才,最后落个灰飞烟灭。”
孙承宗:“但是他得到了读书人和百姓的敬重,他会青史留名。”
魏忠贤不屑一顾:“敬重?留名?能当肉吃呀还是能当酒喝?还不是和他的身体一样,一把大火烧个精光。只有像你们这样的书呆子,才老想着留名不留名的,顾秉谦、魏广微、崔呈秀他们,不都是读书人吗?还不是哭着喊着争着抢着要来给我当儿子当孙子!”
孙承宗:“你的境界确实和王安不一样,顾秉谦、魏广微、崔呈秀的境界和我也不一样。”
魏忠贤:“我才不管什么境界不境界,机会来了就赌一把,赌赢了就吃喝玩乐享受一回,赌输了就自认倒霉。其实,这一回我是栽在你手里。要不是你给老朱家出谋划策,说不定这天下就姓魏了。论实质,我和朱元璋没什么区别,若生在他那个时代,说不定会和他争斗一番,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
孙承宗正色道:“一派胡言!你丧尽天良,残害无辜,就不怕报应?”
魏忠贤笑道:“报应?最厉害也不过是像对刘瑾那样千刀万剐,比当年在赌场上捣鬼赖账被人毒打是厉害许多,但咬咬牙多坚持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只算是为享受一场荣华富贵,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孙承宗:“原先,我只认识到你是一个人渣;现在,更看清你是一个从精神到肉体上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天下最大的赌棍、流氓。”
魏忠贤笑得更厉害了:“要和朱元璋比起来,我这个赌棍、流氓还只能算个小字辈儿,因为他赌赢了天下,我赌输了性命;开头却都是一样的。朱家朝廷若能多用我几年,也许还能多撑些年,现在看啊,他们的气数已尽。”
孙承宗:“你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就放开胆子胡说八道吧。”
魏忠贤:“孙阁老,你是正人君子,凡事只会从正面去想,其实说白了就是太傻气。你知道原来宫里的人都叫我李大傻子,我那是装傻,你才是真傻!不错,你熟读诗书、精通兵法,用人行政、排兵布阵都有一套。可你那一套只能用来对付正人君子,对付朝野之间的弯弯绕绕、三教九流,马上就会力不从心。比如,你能用好袁崇焕、祖大寿、满桂等文武官员,但你用不好顾秉谦、魏广微、崔呈秀、许显纯等文武官员。”
孙承宗不屑一顾地说:“我可以清除顾秉谦之流。”
魏忠贤哈哈大笑起来:“孙阁老你还真是个书呆子,顾秉谦之流永远清除不完,走了一茬会再生一茬。只有书呆子才会整天嚷嚷正邪不两立,现实当中永远是正邪并存。比如前两年我既支持你在辽东用兵打仗,也支持顾秉谦他们在朝廷清除东林党,这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中庸之道吧。”
孙承宗嘲讽地问:“你也知道圣人之教?”
魏忠贤嘻皮笑脸地说:“孙阁老,我刚发达的时候,是真心愿意结交你们东林党,谁料想你们太不给我面子。如果咱们俩密切合作了,国家前景也会好许多。”
孙承宗轻蔑地说:“你想和我密切合作?做梦吧!”
魏忠贤:“孙阁老觉得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想与我同流合污,那就走着瞧吧,我死之后,朱家朝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从嘉靖这个假道士开始,隆庆是个病秧子,万历是个大懒虫,泰昌是个受气包,天启是个短命鬼,老朱家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
孙承宗:“你这是狂犬吠日!”
魏忠贤:“佛家不是说过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临死之前,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孙阁老愿不愿意听都无所谓。念在你能来看我的份儿上,咱家最后提醒你一句,即使叛匪占据整个辽东,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朝廷内部,咱家在中枢多年,知道太多的故事。党争不止,亡国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