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司礼监大堂内。
王安努力睁大有些昏花的老眼,借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仔细辨认奏章首页右上方天启用指甲留下的掐痕。看见横痕,他便提笔沾满朱红写到:知道了。看见竖痕,他便提笔沾满朱红写道:交该部议奏。看见两道竖痕,便提笔写道:交内阁会同该部议奏。
站在王安身边的一个年轻太监,眼明手快,一看到王安批完红,立即随手接过奏章,放在旁边的书案上晾干。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两个多时辰,王安看看眼前的奏章只剩下几本了,露出了一些笑容。
王安顺手拿过一本奏章翻到首页,看了看并无任何掐痕,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任何掐痕,便随手写道:留中不发。
王安把奏章慢慢放在书案上,年轻太监刚要动手拿开,只听王安说了一句:“别拿,我再看看。”
王安拿起奏章,仔细看了看开头几句:臣山东道御史赵成海为乾清宫掌事太监魏忠贤诽谤太后事,泣血上奏。
王安神色凝重,立即对年轻太监说:“速去内阁,请叶阁老、孙阁老速来司礼监值房议事。”
年轻太监匆匆走了,王安仰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
稍稍过了一会儿,王安便揣上那份奏章,起身急忙走进司礼监值房。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内。
年轻太监躬身引着叶向高、孙承宗进了值房,早坐在椅子上等候的王安立即亲切地起身迎接。
把叶孙二人让到座位上后,王安立即对几个值班太监说:“你们都退下,到离值房三十步之处严密警戒,任何人不准靠近,违者格杀勿论。”
值班太监惊惧地退出去了,王安随手关严了房门。
叶向高问:“王公公,出了什么事,如此紧张?”
王安并不回答,从怀中掏出那份奏章递给叶向高。
叶向高仔细看了一遍奏章,没有说话,随手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凝神细读奏章,越看脸色越沉重。最后,把奏章往书案上一摔:“这个赵成海,到底想干什么?”
叶向高:“依老夫看来,赵成海表现出一副忠义之心,实则是再掀起一场朝野上下议论皇太后的风浪。值此皇太后圣躬违和之际,来个雪上加霜。”
王安:“据我所知,赵成海与魏忠贤私交甚厚,二人上演的大概是是一场苦肉计。”
叶向高:“皇上将赵成海的奏章留中不发,避免引起议论,确实高明。”
孙承宗:“魏忠贤白白胖胖,外表憨厚,见人笑眯眯,浑似弥勒佛。实际上,他内心无比凶残、无比险恶。”
叶向高:“孙阁老这种结论有根据吗?”
王安:“东厂眼线报告说,魏忠贤天性机警灵巧、能言善辩,却好赌敢赌,二十岁时一次输急了,一把押上了妻子女儿,又输了个血本无归。剩下个孤家寡人,却一急之下挥刀自宫,妄图混进皇宫图谋发展。”
叶向高越听越感兴趣,问道:“后来呢?”
王安:“活该这小子倒霉,费了很大周折进了宫,却当了个最低等的火者。他苦苦熬了二十多年,攀上了魏朝这个本家,才有点儿起色,却又抢了魏朝的对食客氏。因为客氏的关系,才逐渐得到万岁爷的信任。”
孙承宗:“这次,魏忠贤是掐准了时间,让赵成海搅混水,让皇太后气恼出丑,加重病情,为他自己报一箭之仇。因为他知道自己已为此挨过三十廷杖,一事不可能两罚,却能让皇太后再次陷进舆论的漩涡。”
叶向高:“魏忠贤居心叵测,杀了也不为过。可是咱们抓不住把柄,无从下手!”
孙承宗略一思索,即说:“咱们先控制言路,首辅大人可给都御史、六部尚书等大小九卿下严令,皇太后生病期间,任何官员上书不得提及有关皇太后的任何事情,违者立即杖六十、流放二千里。”
王安:“魏忠贤盘踞乾清宫,每天接近万岁爷;再加上客氏常常进宫,蛊惑万岁爷,早晚会酿成大祸。”
孙承宗:“王公公可严令紫禁城各门守卫太监,没有王公公的手令,严禁客氏进入,违者立斩不饶。”
王安:“老奴倒有一计,将魏忠贤逐出乾清宫。”
叶向高、孙承宗喜出望外:“王公公快讲!”
王安:“税监使掌管运河八大钞关、铁矿、铜矿、盐场,是宫中二十四监最肥的差事,多少大太监挖空心思、投资巨大而不可得。如今这个职位正好出缺,咱们三人可以利用各自的影响,力荐魏忠贤担任此职。那魏忠贤胆大心黑,见这天下第一肥缺到手,肯定顾不上仔细思考,立即会走马上任。”
孙承宗:“王公公的计策太妙了。税监使衙门在崇文门外,与紫禁城虽近在咫尺,没有王公公的命令,魏忠贤也只能望门兴叹,想见万岁爷一面是难上加难。”
叶向高:“此计虽妙,却给魏忠贤贪污受贿大开了方便之门。”
孙承宗:“只要王公公挑选一个廉洁奉公、刚正不阿的副使,在魏忠贤身边掣肘,司礼监再时时督促检查,纵然他胆大包天,也不敢肆无忌惮贪赃枉法。”
王安:“二位阁老安排精当,老奴抓紧落实!”
燕京崇文门税监使衙门内。
两个年轻太监一左一右护持着魏忠贤,缓缓地视察各下属办事机构。每到一处,该机构的掌事太监即带领各太监、书办恭恭敬敬施礼问候。魏忠贤都是笑眯眯地点头作答,显得十分平易近人。各机构的太监、书办都显得心情舒畅,坐下来办公时比刚才麻利了许多。
魏忠贤回到自己的大堂内,立即有下属各机构掌事太监前来奏事。
干瘦精明的钞关掌事太监马千里进来磕头,低着头说:“属下是钞关掌事太监马千里。”
魏忠贤亲切地说:“起来回话吧。
马千里叩了一个头才站起来,说:“属下管辖崇文门、河西务、临清、淮安、扬州、浒墅、北新等八大钞关,每年岁入税银四十二万两。以临清钞关为最,岁入白银八万余两。”
魏忠贤赞许地点点头:“马公公劳苦功高。听说马公公是临清钞关掌事太监马堂的亲侄子?”
马千里悲切地回话:“是。”
魏忠贤体贴地安慰道:“马堂公公为乱民所杀,是为国捐躯,咱家找机会将为他申请恤典。”
马千里立即跪下连连叩头:“小的代表马氏全家几十口感谢魏公公的大恩大德!”
魏忠贤:“不必谢咱家,全心全意为皇上效忠吧。”
马千里感激涕零地回去了。
魏忠贤吩咐随身太监:“传话下去,各机构掌事太监,今天就不必一一前来奏事了。咱家会适时找他们细细了解情况的。”
魏忠贤惬意地坐在大靠背椅上,慢慢品着随身太监端上来的龙井新茶,五音不全地哼着肃宁地方小曲。
忽然,魏忠贤的随身太监弓着身子,引着客氏和两个贴身丫鬟走进大堂。
魏忠贤一惊,立即起身迎接:“奉圣夫人,你怎么来了?”
客氏故意恭恭敬敬地说:“税监使魏忠贤大人新官上任,客氏怎敢不来道贺!”
魏忠贤笑了:“奉圣夫人大驾光临,快请到后堂叙话。”
魏忠贤亲自搀着客氏,慢慢走进后堂。
燕京崇文门税监使衙门后堂内。
魏忠贤把客氏搀到上座上,随身太监客客气气地捧上龙井新茶,悄悄退下。
客氏使了个眼色,跟进来的两个丫鬟也悄悄地退出去了。
客氏离座,亲手关紧了房门。扭过脸来,立即变成了一副母老虎的模样。
魏忠贤正纳闷,还没来得及问话,就听客氏破口大骂:“魏大傻子,你是被猪油懵了心,还是喝多了猫尿烧昏了脑袋!”
魏忠贤迷迷瞪瞪,不知如何说起,却又听客氏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税监使位高权重,捞钱容易,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魏忠贤辩解道:“夫人,你听我说嘛。”
客氏把胳膊一轮:“不听,不听,不听!你看你这点儿出息,一个税监使就把你骗出了乾清宫,远离万岁爷十万八千里,知道吗?还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喝大茶。你真以为你成财神爷了?你的脑袋马上就要掉了!知道吗?”
魏忠贤插不上嘴,只得等客氏一阵暴风骤雨过后,才慢慢问:“夫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客氏声调低了一些,但言辞依然犀利:“大傻子,真等到出事就晚了!你说说,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就答应当了这个破税监使?”
魏忠贤:“时间来不及呀,圣旨一下,命我立即出宫上任。”
客氏:“你就不会拖个三两天?”
魏忠贤:“抗旨不遵?我有几个脑袋?”
客氏:“派人给我送个信儿的功夫总该有吧?”
魏忠贤:“你以为还像从前一样啊,紫禁城就像你家的后花园,抬腿儿就进出了。”
客氏一愣:“倒也是,王安已经下了死令,说是奉皇太后懿旨,严禁我进宫!”
魏忠贤大惊失色:“看来咱们俩是被王安、孙承宗彻底耍了,见不到万岁爷咱们屁都不是!”
魏忠贤慢慢回过味儿来了:“夫人,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咱们的脑袋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搬家了。这个税监使当初看来是块大肥肉,现在明白了,是块一下子把我坠死的大金坨子。”
客氏有些张皇失措。
魏忠贤反而语调沉静:“夫人,既来之则安之,咱们暂且静观其变。你回你的奉圣夫人府,舒舒服服地当你的老祖太太千岁;我在我的税监使衙门,忙忙碌碌地收我的盐铁铜茶税。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他们还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客氏虽不太惊慌了,但还是急躁地催促魏忠贤:“大傻子,你得赶紧想办法,让我早早见到万岁爷。”
第二十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