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辈子爱你,然后在最后一秒为你死去。
——摘自盛瞳日记
1
2001年,夏。
高中辍学的漫画家盛瞳,正猫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喝着奶茶,默默盯着窗外在艳阳下微微颤动的绿叶。
他常常思考同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出门?
他已经窝在家里一星期了,全靠速食面支撑着活下去。
理智告诉他,春去夏来,换季总是乏困,出门呼吸新鲜空气也许才能让他枯竭的灵感重新焕发生机。
可情感上,他对把自己重新包装一遍然后沿着小区石板路转悠一圈的运动量感到十分抗拒……
身为一个漫画家,宅是刻在DNA里的本能。对死宅而言,出门是件比出柜更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
就在盛瞳炫完整杯奶茶,抱着抱枕躺到床上决定再次将摆烂进行到底时,板砖机响了。
看清来电人,盛瞳勉强摸过手机接电话。
“是瞳老师吗?我是制片的小春,你的漫画《镜中城池》改编的电视剧主演已经初步敲定,我来通知您一声,详细资料我邮件发给您了。”
盛瞳呆了呆,手忙脚乱地打开台式机,同时问:“抱歉我睡迷糊了,那个,男主角定的谁?”
“老师,是一个新人演员,不过他很帅哦。”
电话那头的女声无比激动,盛瞳点开屏幕上刷新出的硬照。
“老师,您要来现场看看吗?”
“我去。”
只看了照片一眼,盛瞳就决定去围观试戏现场。
《镜中城池》试戏的地点是锦堂大酒店,片方包场了二楼大堂。
下午三点一刻,宋春站在门口接待要来的演员,给他们依次分发号牌。
发着发着,她发现有人不接,只是局促地冲她摆手。
“你好,我……我是来看戏的。”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穿了身白体恤,戴着鸭舌帽、口罩,无措地抱着胳膊,尽管他看上去很想低调,但一身骨瓷般白的皮肤却让他成为了人群的焦点。
看戏?
宋春一时间没明白他的话。
青年见她沉默,似乎意识到话没说对,连忙接着道:“我是说,我不是来试戏的,我,我是作者,原著作者,阿瞳。”
宋春恍然大悟,连忙笑起来:“瞳老师,原来是您啊,早说呀,跟我来,试戏才刚开始呢,您来得真早。”
她有点诧异,之前一直是电话和盛瞳联系,没想到本尊看上去比想象中年轻得多,完全就是个清纯大学生,哪里像是二十六七的人?
不过心里怎么想面上她都没带出来,领着盛瞳去了场地。
盛瞳跟着宋春坐电梯上到二楼,发现眼前排场比想象中还像模像样:一张铺着天鹅绒的桌布的桌子摆在最后,挨着六七张凳子,凳子上已经坐了几个一看就是老资历的业内人士,场地各个方位的还架了许多台摄像机……
场地内已经有个女演员在表演,台词铿锵有力,现场很安静。
“我站在这里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盛瞳很小声地问宋春。
“您想呆多久都行,我给您找张凳子来,有什么需要您随时联系我。”
宋春拉过一张没有靠背的凳子,示意盛瞳坐,还拿了一沓订好的A4纸和矿泉水给他,接着又道,“瞳老师,这是台词本,现在我们面的是女三号,您要是有什么建议,可以告诉我,我会给导演组的人反馈。”
盛瞳没坐,捏着台词本踌躇:“谢谢,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看看……请问你们已经面过哪些角色了?”
盛瞳说话时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目光,鼓起勇气,还是没能把在心中打转的疑问原原本本问出口。
其实他在乎的只有男主角。
但这种事羞于启齿。
宋春倒是了然地笑起来:“老师你是想问路知遥吧?他还没来,但是快了。”
盛瞳感觉耳朵烧起来,有种自己的小心思被看透的错觉,下意识就做了多余的辩解。
“他,他毕竟是演男主角,我,我想仔细看看他。”
“是呀,这是应该的。”宋春笑着,“您放心,他绝对没问题。”
试戏现场人来人往,摄影师不断调试机位,导演组的人坐在一起低声讨论。盛瞳坐在场地最外围,一坐就是一小时,一遍又一遍看已经倒背如流的台词本。
他开始有些庆幸自己只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原著作者,在这个无数人手汇聚的工程里只用充当看客。
他实在不擅长和人交流,更别提和很多人交流。从很久以前,长久的和许多人呆在一起他就会缺氧。就像是鱼被迫上岸,进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开始回忆照片上看见的那个青年。
只用了一眼,他就确信,他的确很适合自己笔下的角色。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其实他认识他的。
路知遥曾是林城一中的一个传说。
只要他出现,就会占据所有人的视线。
从初一到高三,喜欢他的女生能组成一个连。女生们喜欢他国旗下讲话时的冷脸,喜欢他在球场上压根不看篮板投中的三分球,喜欢他在联欢晚会上用大提琴拉巴赫时忧郁的眼神。
甚至曾经有人拿他当作文素材,还获了奖。说他生来就是闪耀的恒星,即便他并不在意,也能照亮宇宙的角落。
盛瞳也认识他。
不可能不认识。
路知遥不知道,当他和外校的混混争夺那只死去的雏燕时,还有一个人正在楼上看着他。
看着浑身都是伤的他用手扒开积雪,将一只死去的雏燕埋进了土地。
那只雏燕也许什么都不是,但被虐待死后,终于安息在了自由的土地。
后来放学时,盛瞳不止一次混在人群里,和其他人一起看着路知遥独自在积雪的长街里走远。他总是独来独往,料峭寒风微微吹起他的额发,露出漆黑的瞳孔。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注视着雪落下。
他用这双眼睛看过人来人往,看过四季流转。
“那个男主路知遥是不是不会来了?”
“不来也正常,都内定了来干什么?”
“我还以为能见识见识本人呢。”
忽然几个妆容精致的女人从盛瞳身边路过,零碎的交谈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盛瞳蹭地一下从座位上起来。
支撑他坐在这里的勇气忽然在这瞬间溃不成军——让他透过重重借口体察到了自己的那丝不可告人的期待。
随手把台词本和一口没动的矿泉水放在椅子上,盛瞳仓皇而逃。
路知遥根本不认识他。
他为什么要来见他呢?
他又在这场只有他一个人的战争里打了败仗。
匆匆前行,盛瞳神思恍惚,坐电梯下楼竟然忘了按楼层,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负一楼停车场。
被停车场内闭塞的热风刮了一脸,盛瞳总算清醒了些,吸了吸鼻子低头别开脸,等着电梯外的人进来。
一个短发女孩出现在盛瞳视线里。
“路哥,这边。”
女孩走到电梯门口站定,导致门迟迟没有合上。
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盛瞳不喜欢和陌生人目光相接,就死死盯着电梯内贴着的牛奶海报。
“路哥,再过三分钟就迟到了。”
女孩提醒。
“好。”有人回答。
盛瞳呆了呆。
耳畔的嗓音淡漠而熟悉,熟悉到让盛瞳感觉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了生理性的疼痛。
他极其缓慢地抬头,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身侧的男人。
站在他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五年不见的路知遥。
他暗恋的人。
盛瞳用余光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穿了身低调的黑色卫衣,帽衫遮去了大部分脸。
白炽灯的冷光将他瘦高的身影在地上拖长,凌乱的额发下,是一成不变的冷淡眼神。
五年不见。
他一点也没变。
这五年,盛瞳其实曾无数次翻出毕业照,看他的样子。
他也只有这一张和他有关的照片。
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张脸了。
他曾用炭笔成百上千次地描绘它。
他熟悉他脸上每一处的明暗变化,每一寸肌理的起伏。
他本来打算把关于他的画在未来的某一天精心装订成册,全部送给他的。
但是没有然后。
因为路知遥不会喜欢他的。
短暂的几个呼吸间,盛瞳就这么浑身僵硬地站在电梯最角落的位置一动不动。
他脑子里很乱。
不想被路知遥发现,可心中又隐隐约约有种期待感。
期待……期待什么呢?
期待路知遥,能认出他这个陌生人吗?
他觉得很耻辱。
“叮”一声响,电梯又到了二楼。
盛瞳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摁去一楼的按键。电梯门打开,他又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盛瞳浑身僵硬,分外狼狈。
这下是彻底不敢让路知遥发现他了。
等路知遥和短发女孩走出电梯后,他才抬手按下了1楼。
电梯门一点一点合拢,路知遥的背影在缝隙中远去。
盛瞳心里的酸涩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心底有个声音诱惑着他按开门走出去,但仅存的自尊像一层薄薄的岩石覆盖着他,让他浑身动弹不得。
就这样吧。
盛瞳深深呼出一口气。
“瞳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