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得很快,像一个无头苍蝇乱撞。
任凭大家怎么关心和追问,我都头也不回地奔跑。
晴空万里,却像在嘲笑我。
跑进办公楼的林子里,我被脚下不起眼的草包绊倒,索性跪在地上,愤恨地开始拔草。
我以为妈妈是选择了她想要的生活,原来她从未选择过。
而如今我又算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不敢想。
“你没事吧!”追出来的伍元关切的伸出双手想要搀扶我。
“站住。”我伸出五指阻挡在他的面前,喝止道。
他就像一只在夜晚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吓的小鸟,定格在原地,手足无措。
我没有看他,默默抱住双膝,深深的把头埋在膝盖上。现实中的景色与想象中的车水马龙截然不同。茂密的树木,平铺的草地,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与孤独。我的眼中闪烁着失望的光芒,就像一颗希望的种子在干旱的土地上枯萎。
我无法释怀这样的事实。
第二天,我很早就爬起来。同宿舍的郭乐早就没了影子,他的床上收拾得很干净。
打开门,伍元在门口倚靠着墙,等我一起去食堂吃饭。
前一天,我沉浸在悲伤中。后来独自回到宿舍呼呼大睡。
“早。”伍元故意很元气满满地和我打招呼。
可破天荒地,我仰头打了个哈欠,再举了举手,算作和他打了招呼,看上去困得不想说话。
“你昨天没睡好?”他和我迎着晨光走在路上,周围清脆的鸟鸣声显得营地十分安静。
“还好。”我揉着眼睛。
清晨6点,营地大食堂。
蒸包子的蒸包子,炒菜的炒菜,后厨干得热火朝天,腾腾热气冒出。
我拿了一碗热粥和两个刚出炉的热包子,随机占了一张桌子,吹着热气开口喝粥。
伍元很随意地取了个春卷,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看见郭乐了吗?”我咬了一口包子,瞬间觉得辘辘饥肠没那么放肆了。
“走了……”伍元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向我开口讲后来发生的事。
我看着他为难且委屈的样子,觉得很好笑。郭乐走了就走了呗,怎么这个样子,又不是什么被抛弃的事。
我猜想,他们大概是已经做出了自己心中的选择。
“先吃饭。”
随着时间的推移,食堂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像往常一样各自拿着自己餐品到自己喜欢的空座坐下,慢慢享受这一天第一顿美味。
然后步履匆匆地离开,像能抓紧时间多学习一分钟就好。
就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切按部就班。
今天的早饭我吃的很慢,细嚼慢咽出个了一个世纪,伍元随着我的进度,几口就没的春卷他偏偏一根一根地咬被卷起来的土豆丝。
我吃完时,他还在专心地埋头嚼玩着土豆丝,我就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等他意识到我已经吃完饭时,愣了三秒钟,然后很羞涩地两口把春卷吞了下去。
食堂外,有一棵参天银杏,树冠繁茂,如亭亭而立的伞遮住阳光。
“留下还是离开,你想好了吗?”
伍元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很郁结地看向了银杏树,难道真的不可以像它一样到了秋天变成黄色,风一吹,自然而然地落下吗?
这样看来,作为一棵树也没什么不好。
“我想回家。”
终结对话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我的回答让对话无疾而终。
风吹动银杏树叶,千万叶片齐齐扇动。
伍元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自嘲式的笑了笑,随后他就走了。
这样的举动让我很诧异,我跟着他,发现他走进了办公楼,至此,我驻足在了楼外。
很快他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拿着一部按键手机,飞速按下一串数字,没有避开我,我很轻松地看清楚了号码,但是由于最后两个数字正好迎光,光影折射下我没看清楚。
55开头,像是单位固话。
伍元举起手机等待,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但能清晰的感知电话接通的瞬间,我知道那头有人“喂”了一声,伍元还是沉默。
过了一会,大概对方就要挂电话前,他说了两个字,“是我”。
我诧异的目光开始颤抖。
伍元用很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现在有个女孩在我的面前,我刚和她从食堂出来。她说她想回家,我想问问您,我该不该送她回家?”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也有可能直接挂断了电话。几秒后,伍元冷笑了一下,收起手机。
虽然是冷笑,但他的脸上出现了人类正常的情绪反应。他一个人吹了会冷风,才低头看我。
“该不该送我回家?”我问。
伍元下意识地摸口袋找东西,摸索了两下停了下来,他就地坐到办公楼的台阶上换一个姿势看我。
我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伍元,低头问,“是谁呀,这种问题有什么必要特意打个电话问问吗?”
这个问题像是封印解除的咒语,伍元缓缓笑了起来,眼里多了很多东西,像是喜极而泣也像是释怀了,说:
“你明明比我知道的多,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一时语塞,我知道什么?我清清嗓子想反问他。
“什么……”
“么”字的音还未吐完,伍元张开双臂,纤细的手掌将我环住。
伍元跪站在地上,我仍然站着。
办公楼明亮的红色覆盖在我视网膜上,又仿佛在瞬间化成软塌塌的清风,被密匝的血管支撑住,有非常坚强的骨架。
我不知所措的手悬浮在空中,我能感到伍元紧扣她身体的手臂中蕴含的千钧力量,伍元却又仿佛卸下一直以来的所有重担,她能感到,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王先生站在办公楼的玻璃门后,一直看着我们。
他看到我好奇探究的目光,看到我们短暂的对话,目睹伍元挂掉电话后,缓缓抱住我的动作。
他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想,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羁绊?
不正是羁绊造就孤独吗?
……
中午,伍元和我一起乘坐上了返程的大巴。
车开到临泉初级中学的校门口。
眼前是熟悉而亲切的街景,车门打开,我和伍元一起走了下来。
“回来了。”
我甚至有些惊喜,伍元也随之扬起了嘴角。
周晓陆像提前接到通知,已经在校门口等候,还给我准备了一束鲜花,看见我下车站定。
周晓陆自豪的迎接上来,将鲜花递给我,“我就知道你行。”
我抱住鲜花,不知道应不应该直接告诉他,我是退出了营地的逃兵而不是荣归故里的将相。
“周老师,我走了,销司交给你了。”
伍元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有一丝幻听,我总感觉他说的是“小”司,那是我的世界很熟的熟人才会用的称呼。
我猛的回头,还是那个一脸冷淡的伍元。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我摇摇头,伍元的侧脸恰好遮在香樟的树荫下,暗影交替,他失落地回到了大巴车上,车门缓缓关上,咔哒一声落锁。
直到大巴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我才惊恐地意识到伍元的选择是留下。
我的视线随着走远的大巴车移动,很酸涩的味道涌上心头。
原来我一点不了解大家,只有我退出了。
“销司同学,去班级吧,一会要开始下一节课了。”
我这才发现眼前的周晓陆略显沧桑,他的声音甚至有些沙哑,像是宿醉了一夜强行开机,嗓子的疲倦完全没来得及消退。
“周老师,对不起……”我决定坦白。
“没关系,我都知道。”周晓陆打断我,扶住我的肩,语重心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好料子,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让你拾起对学习的兴趣。你能去就验证了一切,再也没有人敢嘲笑我们班的孩子了,你是真正的这个。”
说着,他向我比出大拇指。这样的肯定和尊重让我很感动。
我按照他的意思走进了校园,而他滞留在门口催促地向我挥手。
回到班级,同学们纷纷投来赞许和欣赏的目光。我心如止水,像往常一样选择了班级最后一个座位,然后趴着睡觉。
今天是周三,最后一节课按惯例是班会。
一个陌生老师走进教室,顺理成章的主持班会,我想可能是周晓陆今天请假了,她来代班。
蔚蓝色的湖面风吹过,眨巴出成片的白光。
我只是看了一眼便趴在桌上继续闭目。
“很高兴以班主任的身份给我们班开第一个班会,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林萧。”她边开场边在黑板上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时,我的才明白,周晓陆因为某种原因不在了,所以他会在工作日有宿醉的疲倦感,所以刚才他才滞留在校门口。恐怕他不仅丢失了班主任的头衔,连用以谋生的老师的工作也不在了。
我恍然惊醒,坐直身板,耳朵里却传入梦与现实交织的轰鸣感。
怎么会这样?
……
“……接下来有请销司同学给我们做一个青少年数学营地的参与分享,大家掌声欢迎……”
我愣在座位上,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因为王先生口中的“走后门”,可一轮的测试已经证明了我们的实力呀!
我想不明白。
“销司,销司……”
新班主任林萧一声声的喊我的名字,班里震耳的掌声渐渐停下,同学的目光也好奇的投向纹丝不动的我。
旁边那排的谢小军终于忍不住,越过过道戳戳我,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叫我。
“到。”
我猛地起身,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来这里,给大家做一个分享。”林萧始终保持微笑。
分享什么?我茫然的迈出步伐向讲台走去。
经过谢小军时,她小声提醒我,“分享在……的感受。”
“什么的感受?”
班级太嘈杂,我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就求救般的看向她问了一遍。
或许声音太大,大家默契地同声回应“营地的感受”,然后笑得更猖狂。
此时讲台上,林萧的脸色也红绿不接,“咳咳”,她重咳两声打断这些无礼的孩子们。
我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圈,确定郭乐、汪皓、马嘉祺真的不在后,刚才紧张无助的血液瞬间冷下来。
“一个偏远的山头上,建几栋房子满足衣食住行学习。环境就那样,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孩子,参与一轮轮闻所未闻的考试。就这样。”
我言简意赅,说完就行拔腿下去。
林萧拦住我,她的手稳稳的抓住我的肩,脸上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只是她手腕上的力度延续了强烈的期待。
“销司同学是因为联校语文竞赛的特别奖被特批进入营地的,与营地其他的孩子不同,营地的主要是关注‘数学和线理’方面比较优秀的孩子。她的准入打破了营地的初始规则,同时在第二轮测试中又提前提交考核试卷,打破了营地的历史记录,最后也是第一个在十天内拿下营地结业证书的青少年,大家掌声。”
林萧慷慨激昂地说了一段后,在掌声雷动中,她亮出营地给我的结业证书,自豪地向自己的学生展示了两轮,最终在大家不可思议的惊叹中递到我的手上。
我下意识的抗拒却还是老实接过证书,如千斤重的大石压在心口。
湖水褪色,归于平静。
眼前的同学们几乎完全相同的神情,将本就不安静的班级挤得满满当当。
我顿时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好陌生。
“厉害。”
再次经过谢小军时,她握紧拳头抵在胸口然后比出大拇指,力量十足的给出我一个低压的鼓励和赞许。
让我瞬间颤抖,无法抑制。
人生的时时刻刻都在不间断的上演,只有那些特定的时刻,偶尔与众不同的关注才会让人清醒,成为有勇气继续生活的人。
放学后,谢小军自觉留下来完成未写完的作业,我几欲离开的身影最终留在座位上。
直到谢小军终于意识我在看她时,她才强行镇定,试探的问我,“你找我有事?”
我花了一秒的时间组织语言和回忆我的世界里,她的样子,然后才回答,“我想谢谢你”
她木愣一下,微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