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朝,朱祁钰正式下旨,改内阁为政务院,王直为第一任首理,胡濙高谷等人为副理,文臣们一片欢腾。
天下政务终于再次回到了文臣的手中,他们又可以完成自己治国天下平的梦想了。
当然,美中不足的也有,三法司这次就不在政务院的管辖范围之内,而是由皇帝亲自管辖,这就意味着自己做起事来还不能像赵宋那样方便,毕竟赵宋帝王是有史以来最为仁慈的,刑不上大夫嘛。
不过也还好,三法司毕竟也都是文官,同年同乡一大堆人,怎么都能拉上点关系关照关照。
王直挺直腰板,站在文官首位,先是参拜朱祁钰,恭敬接旨,随即发布了他上任政务院首理的第一道政令——开征商税。
这也是内阁这段时间和户部协力商量出来的,按照宋元的税率标准,结合大明太祖朱元璋制定的税法,再加上朱祁钰从旁提供思路,最终制定了一份详细的税率表。
在这份税率表中,基础税率仍旧为三十税一,这是所有货物都要收取的。
另外,对于大明其他的税种,王直进行了大幅度改革,将现存的所有税种合并,形成了三大税。
其中,塌房税和门摊税合二为一,统称为门摊税,税率二十税一;牙税、契税、典铺酌分统称为契税,税率十税一;剩下的钞关税、门税、过坝税、船税和竹木抽分合并为过税,税率为二十税一。
另外,对于与百姓日常生计不大的金银器、名贵瓷器、高档丝绸等奢侈品加征廉政银子,用来补贴朝廷官员的俸禄和其他开支,而对于直接关系到百姓生计的粮食、麻布等日常生活必需品,则不再收取其他税,甚至距离过远的话,还可以免征过税,甚至如果有人从江南运送粮食去西北缺粮的地方,户部还要拿出一部分银子补贴给商贾,以奖励他们能够协助朝廷稳定地方和补充军粮。
这么设计,也和朝廷目前现行的户籍制度有关。
大明太祖朱元璋在立国之初,就将大明百姓分为了民户、匠户、军户等等。
洪武三年,太常寺少卿陈昧上书朱元璋,请求统计大明百姓的数量,以作祭天之用,恰巧这时大明开国功臣、宁国知府陈灌也是在宁国府做了统计清算,将宁国府境内每一家的人口,房屋,土地,甚至是耕牛的数量一五一十的统计出来,统计完成后经过官府和百姓的确认,颁发文书,一式两份,官府和百姓各一份,俗称户帖。
大明百姓若是想出户帖所在地,必须要去官府申请,开具文书,谓之路引。
这年头商贾基本上都是民户,想要在两地之间倒卖货物,就要拿到路引,上面明确记录了商贾要去的地方和出行时间,所以,地方上的衙门只需要在商贾开具路引的时候直接针对性收税便可。
如此一来,各地商贾若是想贩运货物去其他地方,首先就要去地方上向当地官府报备自己运输的货物都有什么,数量是多少,当地官府依据商贾贩运的货物计算税金,等商贾缴纳之后开具路引,然后经过各地钞关的时候再由守关的官差清点货物,计算税金后进行缴税,直到货物贩运到目的地位置。
这样做,一来是可以有效控制商贾的贩运货物和数量,尽快完成税金的缴纳,另一方面则是可以根据各地汇总上来的缴税清单进行核对,确保地方上没有玩忽职守,商贾没有偷税漏税。
当然,这种办法并不能完全阻止偷税漏税的行为,但是至少可以将大明的商税收上来。
按照金濂和陈循的估计,景泰三年在商税上,朝廷应该就可以多收入近千万两。
有了这笔钱,大明的国库肯定会宽裕许多,很多迫切需要做但是之前却因为没钱而没有做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朝廷百官虽然对王直征收商税的政令颇有微词,但是也还能接受,一是征收商税并没有触及到他们的根本,二是皇帝提前透过风,聪明人早已把手里的生意全都转出去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这些生意都和他们没有一文钱关系,大不了今后交一点商税也就是了,否则为了一点银子,平白惹怒了皇帝和政务院,那自己的身家都有可能赔进去。
皇帝有时候拿他们没办法,王直可不是,他也是文官出身,之前还手握吏部,对于文官玩的那一套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想要瞒过他的眼睛,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儿。
政务院推行的第二个政令则是,凡年过七十的老臣,都要强制致仕,告老还乡。
当然,政务院不会说得这么直接,而是以皇帝仁德,不忍看到老臣再继续为国操劳,故特旨命老臣们退休,让他们可以荣归故里,颐养天年,享受儿孙满堂的快乐。
对于这一条政令,绝大多数官员也都是坚决拥护的,毕竟有些老家伙仗着资历老,占住位置就不挪地方,直接封死了下面人的晋升空间,官员们早就希望他们能早点滚蛋了,让出位置来,让自己也能有为国效力的机会,大家都是文人,谁不想辅佐帝王,打造盛世,名留青史啊,尤其如今的皇帝还是人人传颂的圣天子,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谁都不想放过。
现在好了,政务院的这道政令一下,那些年过七十的老臣就不得不离开了,虽然大家心里都乐开了花,但是仍旧是平静中略带伤感地向着某些老臣拱手庆祝,说着来日再会、保重身体之类的废话。
当然,其中某个胡姓老臣收到的祝福最多。
好在皇帝又补充了一条,凡是致仕还乡的老臣,看到朝廷施政的谬误之处,都可以上书朝廷,交由翰林院整理后呈递给自己,作为监督政务院施政之用。
这一点略微缓和了一下老臣们心中的悲伤。
当然,某个胡姓老臣却是不以为然。
对于这些政令,朱祁钰和王直并没有给其他人谏言的机会,反正绝大多数时候早朝都是走形式而已,等政令宣布完毕,朱祁钰就直接宣布散朝,然后躲回了宫中,安静地等着过年。
景泰二年的最后几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时间很快来到大年三十。
因为过年的缘故,兴安和王成正在指挥着小宦官们在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到处挂上各式各样的彩灯,二人也都是换了一身大红色的常服,整个人看起来都是喜气洋洋的。
朱祁钰坐在奉天殿,正在接见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卢忠,说吧,大过年的你入宫求见,是有何事要说啊?”朱祁钰笑呵呵地问道。
卢忠恭敬道:“陛下,臣收到消息,几日之前,胡濙胡大人去了高谷高大人的府上,二人对酌了整整两个时辰。”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此事朕已经知道了。”
卢忠有些惊疑,但旋即便明白过来,这是东厂的探子打探到的,如今负责东厂的太监舒良是宦官,比自己更方便进宫,估计就是他向皇帝禀告了此事。
不过还有一件事,舒良的东厂肯定打探不到。
卢忠继续道:“另外,胡府的管家在同一日去了会昌伯府,会昌伯长子孙继宗接待了他,二人也是谈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原本愁眉苦脸的孙继宗孙大人便亲自出面,笑着将胡府管家送出了府门。”
朱祁钰立刻就来了兴趣。
这事儿奇怪了哈!
胡府管家往大了说是胡濙府上除了胡家人之外最大的,但不管怎么说,都还是胡府里的一个仆役,从身份地位上来说和孙继宗相差甚远,即便孙继宗如今在会昌伯府上戴罪反省,但他还是孙太后的亲哥哥,太子的亲舅爷,这样一个平日里还有些傲气的人,怎么会突然送胡府管家这样一个小人物出门呢?
除非,胡府管家不是以他个人身份去的,而是代表着某个大人物,例如胡濙。
朱祁钰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胡濙也真是的,都马上要告老还乡了,还在给自己找麻烦,自己要不要将准备给他的荣衔削减一二呢?
想想还是算了,反正他都要滚蛋了,自己又抓不住他的什么把柄,没必要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朱祁钰问道:“那他们都说了什么,锦衣卫打探到了吗?”
卢忠回答道:“高府那面因为没有重点监视,所以人手并不是很足,探子被打发去做其他事情了,就没有打探到胡大人和高大人说了什么。”
“但是会昌伯府上的探子却是探听到了只言片语,虽然不全,但是依据他们说的事情,应该是与太子之位有关。”
太子之位?
朱祁钰想了想,笑道:“估计这个胡濙是在想办法保住太子的位置吧。”
卢忠点头答道:“臣也是这么猜测的。”
“这个胡濙啊,为什么他就会坚定地认为,朕打算要换太子呢?”朱祁钰笑着道。
“陛下,您为何不换太子?”卢忠一愣,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朱祁钰对于卢忠的这个问题也是有些意外,旋即便明白过来,笑着道:“卢忠啊,你说朕为何要换太子啊?朕有什么理由要换掉太子呢?”
卢忠连忙下跪,连连磕头道:“臣冒昧揣度圣意,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摆摆手让他起来,笑着问道:“无妨,你也是群臣中的一员,可以和朕说说,也让朕知道知道,你们这些文武官员没事都是怎么揣度朕的意思的。”
“臣以为陛下乃是尧舜再世,圣天子降临,所思所想皆为天意......”卢忠立刻就是一通马屁乱拍。
朱祁钰连忙制止他道:“好了,好了,你就不要恭维朕的,就说说,为什么你们这些文武官员,都认为朕要换太子呢?”
卢忠想了想,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臣以为,自古以来,有资格继承大位的,必是皇帝的亲子,除非某一脉绝嗣,才会考虑其他亲近血脉。”
“陛下虽无嫡子,却是有长子的,如今太子毕竟是您的侄儿,并非您的儿子,所以......”
卢忠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朱祁钰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在文武百官看来,朱见深只不过是自己的侄子,即便他是英宗皇帝的儿子,到如今也没有资格继承自己的皇位,因为历朝历代,皇位继承上执行的都是嫡长子继承制,皇帝有嫡子则嫡子继位,无嫡子则皇长子继位,实在没有了才会轮到朱见深这样的侄子。
朱祁钰有儿子,所以这个皇位合该朱祁钰的皇长子朱见济来继承。
根据这个逻辑,文武百官肯定会猜测自己一直有换太子的打算,只不过之前是因为朝政繁忙或者皇位不稳才没有去做此事。
不过文武百官哪里知道,朱祁钰对于皇位的继承完全不是他们那种想法,他对于下一任皇帝有自己的计划,并不一定非要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来执行,只不过这个计划因为朱见深和朱见济年龄太小,还没有开始执行,想要执行的话,至少也得等到这两个小娃娃成年了再说。
于是朱祁钰笑着反问道:“卢忠啊,你们怎么就这么坚定的认为,朕会换掉见深侄儿这个太子呢?我乃是大明天子,承担的是江山社稷,太子和皇长子如今还都小,看不出来什么,以后大了说不准是什么人呢,要是太子仁德宽厚,处理政务井井有条,皇长子却是顽劣不堪,肆意妄为,朕为何还要让皇长子去继承朕的皇位?难道朕就不怕大明再来一次土木堡之败吗?”
“陛下仁德无双,臣万分佩服。”卢忠继续拍马屁。
这个话题他也是不好回答,只好用马屁来应付了。
反正他就是皇帝的耳目,不需要给皇帝提出什么建议,那是政务院首理王直他们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朱祁钰又是笑道:“怎么?不理解?”
卢忠先是摇摇头,紧接着又点点头,老老实实答道:“回陛下的话,其实臣理解您的意思,但是总感觉......感觉......”
“感觉很怪是不是?”朱祁钰笑着提醒道。
卢忠立刻点头答道:“对,就是感觉很奇怪,满天下的人,不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平民百姓,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但是您居然和臣说不一定会换太子,所以臣一时之间有些不太适应,现在说出来,感觉就好多了。”
朱祁钰笑道:“这就对了。”
“其实这件事情没什么不好理解的。”
“远的不说,就说我大明吧。”
“当年太祖命曾祖父朱允炆继承他的皇位,但是曾祖父却轻信了齐泰、黄子澄这两个腐儒,差点毁了太祖安定天下的布置,这才有了太宗继承太祖意志,起兵靖难之事,若是太祖知道自己薨逝之后,曾祖父会这么干,想必他一定会直接让太宗继位的,之后也就没有什么靖难之事了。”
卢忠马上点头。
这个没啥好说的,即便以他这个武勋来看,建文帝当年的所作所为也是太过莽撞了,哪有刚一上台就对自己的亲叔叔出手的,而且这还是太祖朱元璋的布置,难道他以为,齐泰黄子澄这样的腐儒比太祖还厉害了?
朱祁钰继续道:“还有就是朕的皇兄,英宗皇帝,在位之时重用宦官,任由王振乱政,后来又搞了个土木堡之败,三大营全军覆没,数万将士殒命沙场,文武百官战陨五十二位,就连当时最后一位定国名将英国公张辅都战死了,皇兄自己还以天子之尊被蒙古人掳走,朕的父皇要是知道大明在皇兄的统治下发生这种事情,那估计朕就可以直接继承大位了。”
卢忠再次点头。
面前的这个皇帝的确比英宗皇帝强多了,别的不说,单就是武功这一块,就远比英宗皇帝强得多。
英宗那会儿玩了次亲征,结果在土木堡惨败,下场惨得要命,不仅丢了皇帝,还在草原上吃了一年土,好不容易回来享了一年的福,结果还是被人溺死在恭桶里。
再看当今天子朱祁钰,真正做到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只是在朝中定下计划,指点石亨去大同埋伏赛罕王,结果取得了大胜,赛罕王五万大军全军覆没,间接逼退了正在围攻宣府的也先,负责指挥的石亨也升爵为武清侯,就连协助出兵的郭登都混了个定襄伯的爵位。
这样的差距,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朱祁钰要比他那位同父异母的皇兄强得多。
而且不止是武功,文治方面也是手段了得,虽然现在皇帝成立了政务院,将朝廷政务全都托付给政务院的文官们来处理,但是卢忠可是很清楚的感觉到,大明朝政的大方向仍旧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只是执行方面由文官掌握,身为一个臣子的他,也是很喜欢这样的帝王,手段了得,敢于放权,作为臣子,执行的时候也会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
朝中文武百官的平衡也是做得极好,重建大都督府,彻底切割文武之间的勾心斗角,成立政务院,却将都察院这样的监察机构独立出来,并没有让政务院的文官们督管,这样做也解决了文官中腐败和心怀不轨的问题。
就连他们厂卫这种朝廷耳目,皇帝都有极为优秀的想法,卢忠知道,虽然现在锦衣卫在名义上仍旧要接受东厂的管辖,但是实际上,东厂的舒良早就管不了自己了,自己实际上都是在直接向皇帝汇报,卢忠相信,在未来几年里,锦衣卫早晚能够从东厂独立出来,成为和东厂平级的谍报机构,而且分工方面他都有所猜测,锦衣卫重点负责大明境外,东厂重点负责大明境内,双方的职责既有重点,又有重复,竞争中带着合作,这种手段卢忠是听都没有听过的。
不过不管卢忠怎么想,他身为臣子,皇帝说话,他总是要附和几句的。
卢忠笑着道:“陛下,臣说句冒犯先帝的话,当初宣宗皇帝能选您继承大位就好了,大明也就不会有土木之败,您到今天也可以轻松许多了。”
朱祁钰看着一脸真诚的卢忠,摇头道:“也不见得,朕要是幼年继位,说不准也和皇兄一样,任由宦官掌政,反正王成和王振都是姓王的嘛!”
卢忠知道朱祁钰在说笑,不过这个话题他还是不好回答,于是转移话题问道:“陛下,那胡大人那里,要不要臣继续监视着?”
朱祁钰想了想,说道:“继续吧,等过完年他告老还乡了,再把人撤回来便是。”
卢忠点点头,然后问道:“那太子之位的事情?”
“太子之位怎么了?”朱祁钰不明白他的意思,出声问道。
卢忠试探着回答道:“臣是想说,陛下是否要做些什么,让天下人知道您暂时还没有换太子的想法,免得朝廷内斗,耽误了政事。”
“嗯,你这个建议倒是不错。”朱祁钰点头道。
他还真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太子之位关乎社稷,朝堂上的这群大臣肯定会有投机之辈因为这件事儿折腾,到时候无端浪费了精力不说,还有可能引起什么更大的问题,的确是要先说明一下。
想了一会儿,朱祁钰问道:“对于此事,你有什么建议吗?”
卢忠笑道:“臣以为,此事只要由臣放出风声去,说陛下因为太子和皇长子年幼,暂时还没有考虑太子继位的事情就行。”
他们锦衣卫打探消息一流,放出点风声更是不在话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也行,那就这样吧,回去你就放出风声去,朕在宫中也会做一些事情,配合着你的说法,尽早将这件事压下来。”
卢忠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当今天子就这点最好,安排你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会尽力给出支持,让事情办得更加顺利一些。
“臣遵旨。”卢忠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