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也没有怪王直大惊小怪。
摊丁入亩,改丁口税为田亩税,这一招是直接针对天下地主的,王直身为内阁首辅,自然清楚这项政策面临的困难。
皇帝这是在和天下所有地主作对啊!
要知道,天下地主可不仅仅只有文人,还有武勋和藩王,这些人随便拎出来一个,家里都是连阡累陌,跨州连府,数不清的田地。
皇帝直接对田地征税,那就意味着直接从他们手里抢银子,这些人怎么可能接受?
尤其是藩王是皇家的人,理论上是有皇位继承权的,而武勋又是大明军事力量的代表,手里握着大明绝大多数军队,这两个加在一起,那就有了造反的基础,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实力雄厚的那种,真起兵了,皇帝想要剿灭起兵之人都费劲。
王直劝道:“陛下不可,若是改丁口税为田亩税,那就是和天下人开战,即便陛下您如今威望正隆,但是对上天下人,也没有赢的机会啊!”
朱祁钰却是皱了下眉头,道:“你慌什么?朕现在也是在和你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不然朕直接下旨就好了,还和你说干什么?”
王直这才舒了一口气,道:“陛下,此事太过凶险,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您万万不可为之。”
“此事臣也会为陛下保密,绝不会泄露一个字的。”
朱祁钰知道这件事王直肯定是做不到的了,于是道:“王老爱卿多虑了,朕短时间内还不会去做此事的,你也知道朕的习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布局,朕不会轻易冒险,你就放心吧。”
王直听朱祁钰这么说,也是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臣就不说了。”
接着话题一转道:“臣以为,这开征商税一事倒是可以提前做一做。”
大明重农抑商,这也是太祖定下的国策,但是和后世传说不同的是,大明其实一直是有商税的。
大明商税大体分为内地关税和海关税。
海关税好说,因为大明的海禁政策,只会针对番邦使团朝贡时所携带的私货,而且大明还规定了使团规模,所以这部分的交易额极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内地关税则是以市税、过税、船税来征收,其中市税包括门摊税、塌房税、交易契税、竹木抽分等等,以各地税课司征收,过税则是主要针对贩运,包括钞关税、抽分税、门税等等,船税则是只针对水路运输的货物,按照船只大小来收取。
大明建立之时,因为蒙元的横征暴敛,天下商户疲弊,蒙古人手下的色目人控制了大明绝大多数贸易,随着太祖朱元璋驱逐鞑虏,这些色目人的生意自然也就废掉了,所以朱元璋为了恢复大明的商业,制定了三十税一的政策,不过随着朱元璋的去世,也就被莫名其妙地固定了下来,从此之后,大明的商税基本上就是按照三十税一执行的。
如果大明是如此低的税率,商业应该比较发达才对,为什么明初百年的商业并不发达呢?
问题还是出在朱元璋这里。
朱元璋在位时对天下人进行了分类,将天下百姓分为了民户、军户、匠户等几个类型,商户自然也在其中,而为了让百姓能够固定在一个地方生活,方便朝廷管控,朱元璋自然而然地提出了路引制度,百姓想要去其他地方,需要地方衙门开具的路引,商户自然也要有商引,如此一来,商户就失去了行商最重要的优势——互通往来,毕竟出都出不去,商户能找谁交易?
商引控制在地方衙门手里,而地方衙门又往往和世家大族交好,普通商户很难拿到商引,所以利润最高的异地交易也就落入了世家大族的手里,导致在本地和附近交易的普通商户很难做大,而世家大族因为和朝廷官员的关系,往往又以各种方法偷税漏税,将绝大部分税款隐匿不报,朝廷到最后自然也就收不到什么税款。
对此,王直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他才会说可以试一试开征商税,因为他知道,皇帝手里其实是有一个大杀器的,那就是朝廷官员不得经商。
之前说过,太祖朱元璋还没起兵的时候,也是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亲眼看到过蒙元官商勾结,趁着饥荒囤积粮食大肆敛财,逼得无数人流离失所,易子相食,所以朱元璋建立大明以后,直接禁止官员经商,后来可能是因为自己给的俸禄太低,所以放开了一点,允许地方上低级官员的家属经商,但是四品以上不允许,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官员之家,不能于所部内买卖。
朱元璋死后,这一条基本上被朝廷忽视了,朝廷百官和藩王勋贵家里都有生意,只不过大家都是用亲戚和家奴的名义经商敛财,用以支持他们的奢侈生活,当年朱祁钰弄的京东号就是这样,在郕王府里找了个亲信冲做掌柜开办的,都察院也知道,不过他们也没有说什么。
但是,这毕竟属于潜规则,太祖的大明律明确规定不得经商,所以现在只是民不举官不纠而已,一旦皇帝和内阁想要追究起来,那还是很简单就可以查清楚这些事情的。
而且按照王直所想的,开征商税其实就是对天下商户重定税率,属于对朝政的调整,动作不会很大。
最重要的是,经商虽然赚钱,但是却只是这些人填补家用的补充部分,属于额外收入,不像他们手中的田地一样敏感,不会触及到他们的根基。
既然没有触及到根基,这些人就要思考,如果因为这笔银子和皇帝反目,那自己该怎么做?毕竟有错在先的是自己,只要朝廷将此事散播开来,那天下人绝对不会支持自己,如果消极怠工或者煽动百姓闹出什么乱子,那皇帝就可以将自己罢官夺爵,没有了官位,自己也不可能保住这些生意。
至于起兵造反?王直相信这些人不会这么做,毕竟不起兵最多丢了生意,身家性命还是无碍的,但是起兵的话,那可就是谋反大罪了,全族的身家性命都会丢掉。
朱祁钰出声问道:“王老爱卿打算如何做?”
王直便笑着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一道旨意即可。”
“什么旨意?”
王直回答道:“陛下不是想重新树立都察院的威势吗?如今正是个机会。”
“陛下只要命都察院严查官员经商之事即可。”
好吧,王直不愧为内阁首辅,算计起来也是熟门熟路的。
都察院被朱祁钰剥夺了监察风纪的权力,在京的监察御史们最近都有些垂头丧气,心里憋着一股火,等着找机会发泄出来呢,如果朱祁钰命他们严查这件事儿,那么就可以将都察院的这股火气宣泄到违纪官员的身上,顺带着还可以恢复都察院的监察风纪之权。
朱祁钰顿住,他已经听出来王直的意思了。
其实这事儿也是朱祁钰有些冲动了,大明朝中说白了也就都察院这么一个监察机构,六科那主要是针对朝廷政务的,和纪律监察没什么关系,朱祁钰原本想要剥夺的也是都察院胡乱伸手的权力,结果阴差阳错,将都察院监察御史们的工作积极性也给打没了。
朱祁钰当然知道这种情况不能长久下去,但是他还是有些犹豫,毕竟他刚下旨没多久,现在就让他收回旨意,面子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
朱祁钰用手指敲着桌子想了好一会儿,这才问道:“王老爱卿,朕可以同意你这道旨意,但是朕不想做这等自扫颜面的事情,不知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做到?”
王直沉吟了一会儿道:“陛下,此事可这样做。”
“陛下可以先拣选一个家中经商的官员,臣找人在早朝上参他一本,然后臣会带人逼陛下下旨彻查,陛下迫于无奈,命都察院彻查这类事情,到时候臣再让王千之去一趟都察院,就说这是臣逼迫陛下给他们的最后机会,若是还胡乱弹劾,那臣就会建议陛下重立御史台,将都察院所有监察御史外放,再从吏部放出消息,外放的监察御史无功不得升迁,相信他们不会再因为一点小事和陛下闹了。”
朱祁钰在心中衡量再三,点头同意:“行,就按王老爱卿说的办,不过再加一条,让王文告诉他们,麓川刚刚平定,那面还有许多缺额,一个都察院都放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直点点头。
王直的这个主意对朱祁钰的影响不大,可以最大程度上消除收回旨意的危害。
首先,王直是内阁首辅,如今的文官领袖,以他的身份,的确有能力让朱祁钰收回旨意。
其次,王直启动的是彻查官员经商之事,按理来说本就应该由都察院来管,他还能借机向都察院的监察御史示好。
再次,王文去都察院和吏部放消息,也可以让这些人知道王文掌握着他们的仕途,彻查官员经商之事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所以必须要用心去办,谁敢玩忽职守,敷衍塞责,皇帝和王直绝对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最后,也可以让都察院有机会拿回自己的权力,避免了成为礼部那样的废材衙门。
主意商定,二人对视一笑,都对这种融洽的君臣关系感到欣慰。
笑罢,朱祁钰出声问道:“王老爱卿,既然如今你已经找到了动手的理由,那你以为挑选何人做这个人为宜呢?”
王直想了想,建议道:“会昌伯孙家如何?”
朱祁钰想了一会儿还想起来,反问道:“孙太后的娘家?”
“对。”王直点头道:“会昌伯孙家本就是因孙太后才兴起的,原本不过是一主簿,正统十一年的时候就遭到过弹劾,孙家家奴韩兴在滨州放贷,牟利数倍,地方官员因为孙家的背景不敢过问,百姓苦不堪言,都察院得知此事后出手弹劾会昌伯,却因为孙太后的插手而大事化小,最终的结果是会昌伯不知其事,放贷之事乃是韩兴自作主张,于是特加宽宥,仅将韩兴等定罪,发配辽东铁岭卫戍边。”
“这不是唬人呢吗?当时都察院就这么算了?”朱祁钰不屑道。
韩兴一介家奴,哪里来的银子可以掌握一府之贷,肯定是会昌伯命他做的,而且会昌伯不过是一个国丈而已,手里又没有什么实权,只是身份尊贵些而已,地方官员怎么可能会怕他?
王直也是不屑道:“当然,孙太后插手,英宗皇帝自然不能不偏帮会昌伯,所以命王振强压下了都察院,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事情结束之后,会昌伯倒是老实了些,他的儿子们却是仍旧在行商做生意,只不过有长子孙继宗盯着,生意做得不算太大而已。”
“那他们现在正在做的都有什么生意?”朱祁钰随口问道。
“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容易赚钱的生意。”王直一个一个数了出来:“据臣所知,孙家如今的生意有盐引、粮食和铁器,不过数量都不是很大,偶尔还会有一些海外珍奇,很有可能是孙太后从内库中拿出来赏赐给他们的。”
“内库的东西啊!”朱祁钰想了想,道:“那就是他们了。”
开玩笑,内库的海外珍奇都是番邦入贡时候上贡给大明天子的,只不过之前朱祁镇被俘,孙太后趁着朱祁钰还没登基直接掌握了内库,拿出内库中的东西来贿赂也先,确保自己儿子在草原不会吃苦,没想到她居然还趁机弄出来一些给自己的兄弟。
原本他不知道还好,现在知道了,朱祁钰肯定不会放过,尤其是现在内阁的王直还和自己站一边,一起对孙家出手,相信有了自己和王直的支持,都察院不把孙家查个底掉才怪呢。
王直笑了笑,然后继续道:“其实会昌伯孙家好办,难点在于推广开来的时候,那时候才会受到更大的阻力,到时候还需要陛下出手解决。”
朱祁钰却是摇摇头,道:“不行,此事朕不能插手。”
“为何?”王直疑惑道。
朱祁钰竖起一根手指,道:“其一,朕是你的靠山,也是你的退路,推行商税之事,阻力一定不小,若是朕出手了,一旦出了问题,到时候咱们都没有退路,若是朕不出手,只是观望的话,到时候还有回旋的余地。”
然后又竖起第二根手指道:“其二,王老爱卿不要忘了,开征商税只是最简单的一步,后面还有徭役折银与合并赋役还要继续推行,到时候助力也不会小,所以朕的出手要留到后面。”
王直点点头,出声道:“陛下,臣最后劝您一句,摊丁入亩虽好,却没有施行的条件,陛下不要轻易尝试。”
朱祁钰被王直看出了心思,不过也不尴尬,和王直这群老狐狸在一起久了,被他们看出心思也很正常,笑着道:“王老爱卿放心,朕不会轻举妄动的。”
“那臣就放心了。”王直微笑了一下,将话题拉了回来。
王直问道:“陛下,话说回来,开征商税推广开的时候,以臣的威望恐怕压不住文武百官,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解决反对之声?”
朱祁钰也不废话,直接放出了答案:“今年你们内阁做的不错,垂拱而治的效果看起来还可以,所以朕打算继续强化一下内阁。”
“明年年初开始,内阁升格为政务院,全面负责大明行政方面的所有政务,朕允许政务院直接下发政令,任免三品以下官员,政务院首理为正一品,为大明文官之首,任何文官不遵政务院政令者,三品以下政务院可以自决,三品以上停职,交由朕来查问处置。”
“政务院?直接下发政令?”王直一愣,旋即大喜。
如今内阁虽然有权,但是政令仍旧需要朱祁钰朱批用印,这是太宗定下的规矩,虽然朱祁钰这一年来放权放得厉害,但毕竟还需要走流程,在文武百官看起来,大权仍旧掌握在朱祁钰手里。
如果政务院成立,可以直接下发政令,那岂不是说,朱祁钰已经彻底将行政大权放手给了文官吗?政务院首理还是正一品,为文官之首,这不就是汉唐之时的宰相吗?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而且这事儿的确只有朱祁钰可以做,换了其他人谁都不能干,因为太祖曾经留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臣工敢言立相者斩,如果他王直提出的这个政务院,那朱祁钰可以名正言顺的直接砍了他,还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但是朱祁钰提出来,这个就没什么问题了。
朱祁钰是皇帝,没人能拿大明律砍了他,而朱元璋说的也只是后世子孙不得预立丞相,又没说怎么处置,想来以朱元璋的智慧,应当会想到后世子孙肯定不会遵守自己的话吧。
再说了,太祖还说过呢,内臣不许读书识字,不得干预朝政,但是谁听他的了,宣宗的时候就弄了个内书堂,专门教小宦官读书识字,夫子还是由翰林学士充任,英宗更过分,直接让司礼监掌印王振把持朝政,所以,朱祁钰弄一个政务院,也属于继承他们朱老四家的惯性而已。
见王直高兴,朱祁钰继续道:“王老爱卿,朕建议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虽然内阁升格为政务院,手中的权力更大了,但是责任也是要增加的。”
“每年年底,政务院必须提出次年的目标,就像朕对你提出的要求一样,而且不能和当年差不多,必须有所提升。”
“每年年底,政务院也要提出次年的政务重心,也就是政务院明年的政务要放在哪一块,是修河,还是开垦田地,亦或是推行什么政策。这个事情由你们政务院自己想,一个或者几个重心都行,只要能完成,朕不管你们怎么提。”
朱祁钰看着王直,笑着提醒道:“王老爱卿,明年你的重心就有一个开征商税了。”
王直躬身道:“臣明白。”
“另外,政务院的每一条政令都要报备给朕,朕有权力随时叫停政令,并招政务院诸官咨询,看看政令是否合理,是否需要调整。”
朱祁钰还是没有放手最终决定权,王直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
朱祁钰继续道:“内政方面政务院可以自决,但是监察之事朕会独立出来,所以在政务院成立之时,整个都察院你们就管不到了,都察院内部的官员任免和调整,由都察院自决,这也是为了避免你们政务院影响监察之事,王老爱卿还请不要介意。”
王直笑道:“陛下放心,原本都察院的人臣就影响不到,如此安排,甚为合理。”
朱祁钰又道:“科道中的六科虽说也是稽查政务,但是并不适合放到都察院,所以还留下政务体系之内,由政务院统管,直接向你们汇报,也是作为辅助你们管理约束六部的一种手段。”
“也就是说,六科以后只负责稽查朝廷政务,都察院独立出来,监察整个朝廷。”王直确认道。
朱祁钰点点头:“对,没错,所以以后六科的封驳之权只会落到你们政务院的头上,不会再给朕找麻烦了。”
好吧,王直表示这样也可以,至少今后六科给事中再封驳政务院的政令,还能在皇帝这里转圜一下。
“哦,对了,回头大理寺也不再由刑部管辖,暂时也归到朕这里,朕另有安排。”
“是。”王直直接答应了下来。
大理寺是朝廷的三法司之一,掌审谳平反刑狱之类的政令,但是不算是朝廷的强力部门,在不在政务院手里也无所谓。
而且今天皇帝和他说的事情有点多,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已经开始记不住皇帝说的东西,好在大殿里有书吏记录,回头找他们要一份便是。